纪念李守谦老师
纪念李守谦老师
黎青屏
1978年深秋,张茅公社高中学校调入一位老师,身材魁梧,肩背微驼,步履蹒跚。
老师叫李守谦,西张村镇赵村人。李守谦老师到校后,一直做些勤杂事务,没有走上讲台给学生直接上过课。
过了一段时间,张茅街上的百货文具门市部货柜上方出现了一些广告画,进出百货文具门市部数十年,习以为常的顾客们,眼睛一亮,登时感觉这间门市部富丽堂皇,光彩照人了。平添出些亲切,愉悦来。
从百货文具门市部出来的同学们相互传递着这些广告画是李守谦老师画的。
有人传说就在李守谦老师到张茅公社高中报到之前,自己借钱,筹措路费,去了一趟上海,逗留两个月,带回五万块钱。
大家都十分惊讶,每日里看见李守谦老师在学校里出没,从没看见过李守谦老师作画呀!
七十年代初期,张茅公社造林绿化运动受到农林牧副渔业部的表彰。陕县特意规划县东造林绿化区为崤山用材林基地,在张茅火车站东侧上方,傍粮食管理所西侧设立指挥部。
1978年指挥部工作人员撤离,房舍转移张茅公社高中学校。这座小院离学校要有五分钟以上的路程,只安排了李守谦老师住在这里。李守谦老师还有男女三个孩子,父子四人相依为命,是一个破碎的家,不完整的家。
还有两个男孩,年岁稍长,留在家里生活。李守谦老师既当爹又当娘,每天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孩子,早中晚必须操持父子四人的三顿饭。还要缝补浆洗…
1978年,普通公办老师每月45块钱工资,供养一个家庭都光华水鲜了。数百元就是有钱富户了,千元户就冒尖了。谁能想象李守谦老师腰揣五万元该是富得怎样流油呢?可是人们看见的李守谦老师吃穿用度并不风光。
李守谦老师迈着蹒跚疲惫的步履走在校园内外,肩背微驼,却总是昂起着头颅。人们看见方正的大脸盘,下颌尖翘,满脸纵横的核桃纹络。那分明就是我们崤山纵横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臼齿脱落了,双颊凹陷下去是两块盆地。李守谦老师说话调门不高,声音清脆,铿锵有力。每每微微一笑,双颊上两块盆地的中心一双幸福的酒窝刻印在写满沧桑的脸盘上。那是我们的崤山山地呀。
后来我们就看见了李守谦老师的隶书作品,狂草作品,工笔的老虎,山水,人物…看着李守谦老师隶书的横竖条幅,干净,整齐,工笔…令人心旌荡漾。
无疑,李守谦老师已是日过中天,而我们这些高中学生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日过中天引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窥见了书画艺术高雅的殿堂。稍稍领略了艺术的圣洁,艺术的震撼,艺术的鼓舞…
李守谦老师,号石斋,1920年生,早年就读于甘肃天水国立十中,毕业于重庆师范学院。是民国时期重庆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历任中学,职业专科学校,教师培训学校讲师,主讲心理学,美术,书法。在大理石厂,机械厂担任过艺术顾问,开设职业道德讲座。出任福建,河南,陕西,河北多地书画院画师,理事,顾问,甚至名誉院长。教师报选载画作多幅,教育论文多篇,获得大奖。画巨幅伟人画像50多幅,书写表彰碑近百尊。画作录入20余部大典外,部分为国家收藏。曾送法,美,日,澳等国展出。
战争烽火阻隔,李守谦老师背井离乡,与家乡亲人失去联系,心情焦灼,时常坐在校园里一处土坡上读书。到校视察的蒋经国看到了,给学生训话时当做典型举例,表扬李守谦老师是刻苦读书,立志报国。两人从此接触,从陌生到熟悉,还在同一所学校里共事。
李守谦老师为蒋经国所赏识,特聘请为青年军教官。
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李守谦老师顾念崤山乡土,谢绝蒋经国挽留,依然退伍,转业汉中一所学校任教。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分子,遣返回归陕县张村赵村故里。其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李守谦老师受尽磨难。两名知识分子的四只手,捧得起书,握得住笔,却使不转农具。七口之家,嘴巴多,工分少。总是欠资户。
上级派驻赵村大队蹲点干部念念不忘管制四类分子。
李守谦老师的伴侣绍玉梅,河南省安阳市人,能歌善舞,尤其擅长主持,能够把握控制弘大活动场面。忍辱负重,饥饿劳碌,致使病魔缠身,没钱医治,撒手人寰。
三门峡民谚说:“一家有事,家家不安。”这个事是指婚丧大事。意思是说一家有了婚丧大事,家家户户都要出动人力物力帮忙。驻赵村大队干部明令强调,全体贫下中农,社员群众不得出动帮忙。李守谦老师家贫如洗,给亡妻置备不起一件稍好一点的衣服,棺材。又不能动用左邻右舍帮助打墓填土安葬。当地习俗,上好的棺木是柏木,楸木,松木,通常低档次的都是用泡桐木。一般没人使用果树木材做棺木。李守谦老师无奈,只有自己强忍悲愤,一口梨木棺材收敛了老婆尸体,放在架子车上,一步一趋拉到地里。说是全体社员群众不得帮忙安葬。所有邻居都悄悄地,偷偷地来到地里,帮助打墓填土。
老婆下世了,李守谦老师痛彻心扉,默默无语,从拉建筑材料的车底板上清扫一点水泥,石子,兑水,搅拌均匀,打了一块小小的混凝土板,刻上绍玉梅三个字。意思是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坟墓里埋葬的是他们的母亲。
村上有人发现了,报告了驻队干部,召开批斗大会,揭发李守谦老师:一个反革命分子,立了什么功劳了?给她树碑立传?勒令李守谦老师抱着那块混凝土板站大会场挨批斗,游村。
绍玉梅老师去世后,李守谦老师既当爹又当娘,拉扯六个孩子过日月。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还要在煤油灯下缝补浆洗。李守谦老师是驻队干部和村上积极分子重点看守对象,被勒令只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能乱说乱动。那时候按照传统延续,人们都习惯在旧式门框内安装厚木板门,俗称屋里门。在门框外安装风门,风门材质薄,重量轻。夏天打开屋里门,关闭风门,既能保持屋里通风透光,又能阻挡蚊蝇进入屋内。冬天,关闭风门,再关闭屋里门,能够加强保暖性。相比较屋里门,风门更突出装饰性。除了木匠制作时雕刻图案,还要请画匠画些图案。
李守谦老师是赫赫有名的画家,时常受村邻们邀请画风门。白天不能去,晚上,前夜不能去。驻队干部,大队干部安排有暗哨盯梢,一旦发现就是乱说乱动,立马就要遭受批斗。李守谦老师只有到了后夜零点以后,那些盯梢的暗哨们都瞌睡进入了梦乡,才能去画风门,画一幅风门能挣五毛钱。这个五毛钱的价位是村邻们约定俗成的。
久而久之,李守谦老师后夜画风门,一副五毛钱,就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就连那些积极分子们都心知肚明,也不再说出口了。似乎后夜出去走动是合理合情合法的。
一日三餐,李守谦老师还得做饭,没有柴烧锅,李守谦老师在铝锅锅耳上拧上铁丝,添上水,搅拌了玉米黏糊糊,拿到队里砖瓦窑上,先用一根棍子挑着铝锅挑到砖瓦窑烟囱口上,烧开锅里的水,拿下来,倒进搅拌好的玉米面糊糊,再在开水锅里搅拌均匀,然后挑起铝锅,送到砖瓦窑烟囱口上,不敢停留,一绕一绕地加温。烧熟玉米面糊糊,一家人开饭。
艰难逆境中,李守谦老师时时刻刻对人生充满信心,对自己充满信心。改革开放后,李守谦老师得到平反摘帽,更加积极热情地投入生活,工作。
我在张茅高中读书期间,与李守谦老师有过一些接触。至今还记得他的老三男孩叫学挺。
1980年高中毕业后,也有几次路遇李守谦老师,我们自然是问候寒暄,相互之间打听学习,工作,生活。每次得到的都是好消息,李守谦老师的生活环境逐步改善,以至于在三门峡市里买了房屋居住。只是李守谦老师的言谈举止日趋老态龙钟。
最后一次见到李守谦老师,应该是2009年春节前夕,我由三门峡市黄河路北侧向西,到达新华书店门口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好面熟呀,三步之遥,我立即反转身,喊了声:“李老师!”
李守谦老师停下脚步,也反转过身来。我快步跨到李守谦老师跟前,李守谦老师依然衣着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每个钮扣都扣得严丝合缝。看上去这身装束还崭崭新呢!只是整个人更加的苍老,手里拄着一根拐棍,佝偻着身躯,腰部几乎折成了90°.
我说我在郑西高铁陕县特大桥工地打工,春节要在大桥与三门峡城市快道立交交叉处的桥墩下度过了。
李守谦老师说:“这个年都过哩俗了。”
李守谦老师并没有在三门峡市里彻底度过他晚年的最后时光,还是回到了西张村镇赵村老家。在赵村老家安详地告别亲戚朋友乡邻,拥抱了崤山一抔热土。
为了这抔热土,解放战争中,李守谦老师舍弃浮光豪华,回到赵村…
李守谦老师把自己所有的酸甜苦辣咸人生况味全都掩进了这抔热土里。
2018年8月10日于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