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海澜声

文|易一寒
我还是不想起床。
寝室其余两人都走了,上午的课是钢结构,一门我不可能及格的课。
翻个身,透过窗户,看到早晨的阳光温暖地晒在草地上,一只小鸟若有所思地摆着头,盯了我一会,飞走了。
才八点,我后背就出汗了,南方的五月,已经热出了人命。
最近睡醒得不好,人浑浑噩噩的,起床后头总会天旋地转,脑袋像一颗空心核桃,晃来晃去,也捣鼓不出什么所以然。因此,我不想起床。翻个身,再翻个身,让汗迹轮流攻陷。
不过,睡不着了,赖在床上老难受的。索性,还是起床吧。
再一次天旋地转,这次好像更严重了,我是病了吗?脑癌?别吓我,我才21岁!
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我似乎恢复了正常,站起来,拿出手机,有微信留言:东东,早点儿睡,亲亲!
我叫梁东东,这是我女朋友冈澜的留言,时间是昨天晚上12点整。
这个时间我睡了,我睡了吗?我竟然不记得昨晚12点我到底睡了没?
冈澜虽然与我同年,月份还比我小,但是她大我一届,已经大四了。她学汉语言文学,现在没什么课的她,已经找到一份实习的工作,就是在培训机构当老师,专教老外学中文。她很忙,白天我们很少见面,都是晚上才有时间在一起。
想起来,昨晚是最近一个星期里唯一见的面。我们在熟悉得不知道逛了多少遍的校园里走着,说一些平时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语。直到快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送她回寝室,我们说了再见。
我说,澜儿,你回寝室吧,我看着你进去就走。
她也说,东东,别生我气啊,最近没时间陪你,过些日子就会好了,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我看着她进寝室,她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巴动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回到寝室后,很累,最近老是觉得累。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没留意冈澜发了微信给我。
突然,手机响了,非常响,吓我一跳,把我的思维都震碎了。
我一看来电显示,原来是钟瑶,我的师妹。
“喂,小瑶,怎么了?”
“师兄,早啊,吃早餐没?”
“我?呃,没吧。”
“肯定逃课了吧?师兄威武!小妹拜服!”
“好的不学!你丫头没课吗?”
“承蒙师兄关爱,小妹没课。”
“找我什么事?”
“复仇者联盟又出新电影了,陪我去看呗。”
“你好无聊啊!找你寝室其他人吧。”
“她们陪男朋友去了。”
“你也该找个男朋友啦。”
“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我们寝室的博晖人好,你说他不够高,我们班的班长聪明,你又说他不够帅,还说我不介绍。我说你一个艺术系美女,追你的人从学校东门排到西门了吧,还要我介绍?”
“如果师兄你追我,我准保答应。”
“别乱说话,被你澜姐听到会不高兴。”
突然,空气停滞了一般安静。
“没……没关系,呵呵,跟我吃个早餐总可以吧,你不是还没吃吗?”
“那行吧。”
我下楼后,见到钟瑶早在门口等待,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胸前有一只傻猫,T恤很长,一直到大腿。
“你怎么不穿裤子?”我对钟瑶说。
“我里面有穿。”钟瑶扯了扯衣服,“师兄你怎么不刮刮胡子,脸洗了吗?衣服怎么好像几天没换,皱巴巴的。”
我摸摸下巴,原来胡子真的长了,居然没留意,嘴上说:“好啦,吃个早餐哪来这么多废话。”
钟瑶低声嘀咕,“师兄你要注意形象,没了女朋友,还有师妹我啊。”
“你说什么呢,不是说吃早餐吗,走吧。”

与钟瑶分别后,我来到了图书馆,想把手头的一本书看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我和冈澜是在图书馆相遇的,她当时在图书馆勤工俭学。后来为了见她,我每天在图书馆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地点看书。再后来我向她表白了,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听冈澜说她家里环境不好,大学的生活费需要自己打工解决,所以除了上课学习,就是打工赚钱,一直没有时间谈恋爱,想不到会有我这个傻瓜追求她。
我白天一旦没课,就会去图书馆等冈澜,然后一起到食堂吃饭。她不爱吃肉,几乎只吃蔬菜。她说小时候家里没肉吃,习惯了吃青菜,长大后也就不爱吃肉了。
刚认识冈澜那时候,她很少提起自己父母,我也没问太多,只知道她的家乡在甘肃的农村,她是满族人,祖辈在北京生活,清朝灭了,举家迁到甘肃来。她家的情况,我后来才了解清楚。
到了晚上,冈澜没有找我,我知道她很忙,我也没有打扰她,反而钟瑶又来电话了。
“喂,师兄,吃个宵夜呗?”
“老吃吃吃,不怕肥啊你?”
“我刚排完舞,好饿。”
“找你舞伴去,你那舞伴长得高,人又帅。”
“他是高是帅,可他不喜欢女人啊。”
“……”
“我在你楼下了,好多蚊子,咬得我的脚都肿了。”
“行吧,我下来就是。”
“带上风油精哦。”
钟瑶带着我去桂庙一带吃小吃,我一直不爱吃油腻和辛辣的东西,钟瑶却很爱。
我看着钟瑶吃得起劲,于是说:“你们经常要上台表演的,不用忌口吗?老吃这些不健康的食品,就不怕身材变样?”
钟瑶边吃边说:“我小的时候,爸妈管得严,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我看见其他小朋友吃零食,口水都流了出来,没办法,我又没有零用钱,发誓以后等我有钱了,我爱吃什么吃什么。”
我摇摇头,说:“小心变肥妹了。”
钟瑶转头看着我,说:“师兄,咱们要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你一个女生,还有这爱好?”
“你老是眉头紧锁,闷闷不乐的,也不是办法,天塌下来有师妹我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男生不是爱喝酒解愁吗?”
“我哪有闷闷不乐?”
钟瑶没接话,叫店员拿了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说:“读大学之前呢,不用问,爸妈肯定不准我喝酒,我是乖乖女,当然没喝过,读大学了,爸妈管不着,不过我还是没有喝过酒,今天,我钟瑶的第一次就给师兄了。”说完,喝了一口啤酒,喝得急了些,呛得直咳嗽。
我拍拍钟瑶后背,说:“没事吧?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不能喝就别喝。”
“怎么那么难喝?”
“喝多了就习惯。”我举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我喝了两瓶半啤酒,头脑还是很清醒,钟瑶喝半瓶就醉了,说话开始语无伦次。
“师兄……你别伤心,有我呢……”
“师兄……我……我陪你……”
我看天色有点晚了,想扶钟瑶回学校,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只好背着她走。
“小瑶,你住哪幢宿舍楼啊?几零几啊?”
钟瑶没有反应,睡得死死的。

我和钟瑶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迎接新生的时候就认识刚入学的她,后来她经常有事没事都喜欢找我。说实话,我之前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只知道她是学艺术类的,不知道住在哪里,不认识她的同学,甚至之前只是礼貌性地加了电话号码,她加我微信我都没有通过。
转头看了看背在身后的钟瑶,原来我之前是如此忽视一位艺术系的美女。现在怎么办呢?对了,拿她手机看看最近的联系人,或许可以找到她的同学。
我在钟瑶身上找了找,发现她有两台手机,划开手机看了看,都设置了开机密码,打不开。
我不可能带她回自己宿舍啊,楼下的宿管老伯肯定拦住我。
思前想后,在校外的酒店开一间房给钟瑶休息。只能这样了。
将钟瑶睡好,关好门,自己回学校了。走在大街上,头有点晕眩,可不是醉了,两瓶半啤酒还醉不了我,就是觉得身体有一种情绪想借着一点儿酒精发泄出来。
深圳的夜景很美,街道宽敞洁净,快晚上十一点了,路上仍有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坐在街边,掏出手机,犹豫了一回,还是拨打了冈澜的电话。
第二天醒来,头照样是天旋地转,不过我不得不醒来了,再缺课,我真怕毕不了业。
“东,你昨晚几点回来,看你眼圈黑的。”舍友博晖说。
“我也忘了。”我的确忘了,只记得昨晚实在想念冈澜,就打电话给她,她加完班出来与我见面了。
冈澜最近在她单位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她说快毕业了,租好房子,免得到时毕业再找的话房东会涨价。
“别累坏了,身体要紧。”我摸着她的头说。
“不会的,这点活还累不倒我。”冈澜说。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考研,怎么不考了?”
“读完研还是要找工作,这间汉语教育机构待遇还不错,现在实习工资有8000元,转正了可能会翻倍。”
“你瘦了,记得按时吃饭。”
我和冈澜一起在她的小浴室里洗了澡,然后我们拥抱在一起,她成为了我的女人。
早上的课是土力学,老师是一名刚从香港大学毕业的女博士,带着厚厚的眼镜,背有点儿驼,经常说,“大家听懂了吗?”然后同学们燕雀无声。
“嘿,东,昨天的钢结构作业做了没,借我抄抄。”同学大头问。
我木讷地看着他。
“你这小子,不会没去上课吧?别那么苦闷,失恋很正常,哥们左拥右抱,一年换八个,我现在担心啊,到结婚的时候,前女友要安排多少桌喜酒才好。”
看着大头自吹自诩,有点儿好笑,说:“你一年被甩八遍,也够自强不息的,我不像你,我没有失恋。”
大头疑惑地看了看我,没说话,转头找其他同学借作业去了。
课间时候,班长雷老大走到台上发话:“同学们,班委研究决定,这个周六,我们组织大家到梧桐山活动,可以带上你们的男女朋友,男同学没有女朋友的话,要负责后勤工作。”
男同学们都起哄着要这两天赶紧找个女朋友。
周六,不知道冈澜有空没有?
中午的时候,我发了微信给冈澜,冈澜没过一会就回复:东东,对不起,不要生气哦,周六我没有时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陪你,亲亲!
想起昨晚的缠绵,我心中还在甜蜜,当然没有生气,只希望她别累坏了身体。

冈澜五岁的时候,父亲有外遇,与母亲离婚,她跟母亲一起长大,母亲辛劳过度落下了许多病痛。在她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回甘肃,想她跟自己生活。父亲与之前外遇的女人结了婚,去了深圳工作,可是一直没有孩子。冈澜不想去,可母亲知道在深圳能有好的教育环境,就替她同意了。
她来到深圳上了外国语学校,周围都是富人家的孩子,她的性格有些孤僻,经常受到欺凌。在中学的六年时间里,她没有叫过一声“爸爸”,更不用说是叫那个女人为“妈妈”。自从考上大学,她基本上不回深圳的家,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解决。所以,她这么努力工作,我是特别能够理解的,她想赚很多钱,然后接妈妈来深圳一起生活。
去年暑假的时候,冈澜带我回甘肃见过她妈妈。她妈妈看起来很显老,很瘦,却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是光彩照人的。冈澜房间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五岁以前的,然后就是她和我的合照。她说自己不喜欢照相,除非和我一起。
“我曾经想过跟妈妈一起生活,直到老死,不恋爱,不结婚,却让我遇到了你。”
“后悔了?”
“除了我,你会爱上别人吗?”
“我只爱你。”
周六来得很快,班上的同学们在校北门集中,许多男同学都带上了女朋友,就连博晖也牵着一个女生向我打招呼。
正准备去后勤组报到的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身一看,原来是钟瑶。
“师兄,有活动都不叫我。”
“我们班的集体活动,你来干什么?”
“就带上我吧,你们建筑专业的哪有这么多女生,都是其他班的吧?”
“带上的是他们的女朋友,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他们哪知道我不是你女朋友?”
“他们都认识冈澜,怎么不知道?”
这时大头走过来,看了看钟瑶,眼神猥琐地对我说:“小子真不错哦,新女朋友真漂亮!”
“大头,你误会了。”我连忙说。
钟瑶腼腆而礼貌地笑了笑,不止没有否认,而且让人看起来还算是默认了。
同学们都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我如何解释,都被他们忽略掉。算了,越描越黑,我拉着钟瑶赶紧上了大巴车。
在梧桐树的集体活动完了之后是个人自由活动时间,男男女女都各自寻欢去了。
太阳很大,钟瑶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满头是汗,我和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
我帮她擦了擦汗,然后说:“班上的同学现在都以为我换了女朋友,被你澜姐知道了可不好,回去你要和我一起跟她解释,知道吗?”
钟瑶表情有些怪异,支支吾吾,我就当她默认了。
“小瑶啊,师兄也知道你的心意,你对我很好,可我只喜欢你澜姐,我们感情很深厚,不可能分开的,回去师兄帮你快些找个男朋友,怎么样?”
钟瑶看着我,眼中竟然流出了泪水,哽咽着说:“师兄,你真好……”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傍晚的时候,我和钟瑶还在半山腰。钟瑶脚扭到了,我背着她下山。她搂得我特别紧,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小瑶,你受松一松,我气上不来。”
“师兄,那天晚上,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哪天晚上?”
“我喝醉的那天晚上。”
“我……你……”
“我知道,你怕澜姐误会,就丢我一个人在酒店过夜。”
我无话可说,现在想起来,的确不合适,万一钟瑶出现了什么状况,是很危险的。
“我那天晚上没有醉,不过我哭了一整夜,你知道吗?怎么我就没有澜姐幸运,如果你先认识我,你会喜欢我吗?”
“我还是喜欢她。”
“澜姐不在的话呢?”
我的头突然晕了一下,站不稳,把钟瑶放了下来。
“师兄,你怎么了?你的药呢?”
我一阵恍惚,药?我病了?
钟瑶在我身上摸出了一瓶药,喂我吃了下去。我拿过药,看了看,利培酮口腔崩解片。对,这药我每天都吃,只是每天吃完就忘了,我每次吃完药把它放在衣服袋子里,下次换衣服的时候就会记得吃。
医生说我受到了重大的精神打击,有急性精神类疾病,得吃药。不过,我受到了什么打击,我想不起来,或者,我根本不愿意想起来。
钟瑶哭了,抱着我说:“师兄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提起澜姐的不在。”
怎么了,提起冈澜不在又怎么了?刚平复的躁动,又再次发难,情绪不受控制,眼前出现的重影。我在身上胡乱摸出手机,拨打冈澜的号码,就像正在掉进万丈深渊之时,紧紧握住的唯一的绳索。
冈澜没有接听,钟瑶身上的手机却响起了铃音。
我再次拨通,钟瑶身上的手机再次响起。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都一样。
我惊愕了。
钟瑶满脸泪水,掏出一个手机。这手机我见过,钟瑶喝酒的那个晚上我见过,跟冈澜的手机一个型号。不对,或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师兄,这是澜姐的手机。”
“她的手机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她……她……她给我的,叫我好好照顾你。”
“什……什么意思?”
我一把夺过手机,打开上面的微信。那一条条的微信留言,像一根根穿透我心脏的利箭,我一下坠落到了冰点,发抖的手指,点开了微信上的个性签名,“中秋不见月”,是冈澜,真的是她。
冈澜手机微信上的个性签名是“中秋不见月”,而我的是“只听海澜声”。

“中秋到了,可深圳看不到月亮,这城市太光亮了。”冈澜说。
我与冈澜背靠背坐在文山湖边的草地上,仰头看着掺杂着城市夜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我俩背上贴近彼此的温度。
“深圳靠海,我们可以听到海澜的声音。只要见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我这一生就够了。”
我一愣神,仿佛世界的光都消失了,头脑却无比清晰。
冈澜死了,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她被三个外国人轮奸后自杀身亡。
胸口一涌,我吐出了淤积的苦闷,腥甜无比。
闭上眼睛,我仿佛听到了远处海浪的拍打声,还有冈澜呼唤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