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郭艾晨)
小时候,每逢夏夜,我躺在门前的竹床上乘凉,就可以仰望星光灿烂的天空,满是天真的遐想,满是自由的想象。想象它们眨眼的样子,洗澡的样子,对着人间呵呵地笑,一个童话世界。想象浪漫的牛郎织女星,月宫里翩翩起舞的嫦娥,辛勤伐桂的吴刚,一个神话世界。小时候眼睛敏锐的我,还几次试图找到玉兔的身影,是否在月亮草原吃草,一瘸一拐地奔跑。
长大后的我就很少仰望星空,没了那份童真吧,没那份闲暇吧,学会向生活低头吧。低头行走的人,总是忘记星空存在的。或者是天空里雾霾越来越多,星星们变得小而模糊吧。或者是对那些星星的认知趋于客观,它们不过是肉眼可见的宇宙天体。最亮的行星是金星,早晨出于东方,叫启明星,傍晚落于西方,叫长庚星。它在古代中国是太白金星的寓所,在古代西方是维纳斯的化身。金星的天文符号是维纳斯的梳妆镜。那些细小而温柔的小星星,并非撒向夜空的白芝麻,大多是巨大的恒星,只是距离我们太遥远。月亮看起来最大,其实很小。我们很多时候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因而俄狄浦斯王要戳瞎自己的眼睛。
一旦有了这些肤浅而深奥的物理知识,我便觉得繁星满天的夜空索然寡味了。我不知道的是,仰望密密麻麻的星空,有时还能够让人感到窒息,甚至将人逼得发疯。这是我的一次奇特经历留给我的痛苦感受;也许还有别的一次,但这里我只讲自己跟山里的姑表妹的故事。那时候的我尚不知晓,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在草原上仰望灿烂的星空,却摔进了脚下的一个深坑,被他的仆人嘲笑,也被后世很多人嘲笑。耽于形而上的沉思的人,总是会败给形而下的现实。
艰难考上大学那年的三伏天,似乎大暑日,远处大山里的大姑爹去世。大姑爹即姑妈的公公,而姑父是其家族过继的养子,王家两代女人嫁于此处,自然亲过别的姑爹。我们都赶去山里送葬,更何况略通文墨的大姑爹,平时和颜悦色,对我很关心,经常跟我畅谈某些话题,是家族里少有的儒者长辈。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叫枫香坳。办大事时,屋子里来客很多,床铺不够用,我们几个男孩就睡在表弟的叔叔家的二楼顶上,那里一铺席子即可,而且特别凉快。那时节,农村盖楼房的人家极少,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这是我第一次在二楼顶上睡觉,觉得很空旷,很阔大,很新鲜,很有趣。
小山村因是大别山南麓,海拔500米的龙山的脚下,丘陵的整体地势偏高,而且我是睡在二楼房顶上,满天的星星显得特别大,以一种夸张的姿态再次映入我的眼帘,唤醒我的记忆,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繁星满天,清风徐来,仰望星空,不禁想起李白在海拔58米的齐安东侧蔡山江心寺所作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一会,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爬上楼顶来,边走边说话,给我们送清茶,送西瓜。据说她是表弟家的堂姐妹,也即楼房主人家的孩子,但是她在白天里活动,似乎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她一边说,一边笑。星光之下,我没看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大致轮廓,且记得那说话的声音。此情此景中,她显得那么热情,那么可爱,那么朴实,像是充满神性。这便是有些女孩、有些文人喜欢月下约会的缘故。
那是给我的童年许多美好回忆的小山村,因为我自幼便每年春节步行去给姑妈拜年。有时为了度暑假,也会前去住两天。我和小堂兄芦,小小的我们,步行到沙洲西北的熊范村,过了长江内江,到了马市,还要经过蜿蜒曲折的湖区路和山区路。有的山路一起一伏,像是翻滚的海浪。山路边的那个鹞子湖,其实是一片广阔的田地,据说早就被填湖造田,是大兴农业时期的事情。大约只有有了湖泊,才会有鹞子,因为湖泊里有鱼,鱼是鹞子存在的目标。远远望见笔架似的龙山,巍峨不凡。漫漫山路,经过几座村子,一座石桥,一座镇子,沿路可以看山,看水,看鸟,看街道,看商品。那时节,街道、房屋、商品都是旧式的。镇里,遇到有电视机在白天公开播放,门口聚集着一些人,我们就着迷似地凑过去,驻足围观。齐鲁版电视剧《武松》的一两集,我们是在这里看到的。看完电视剧,人散去,我们再继续走山路,走进姑妈家的村子,差不多到了下午。
蜿蜒曲折的山路边,枫香坳村的村口,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道狭长的土坎子,人需要慢慢走进去。这很像是我的外祖父家的村口,似乎每个山村都如此,尽量避免挨着公路太近,因为过往车辆的声音太吵闹了;后来大家都愿意挨着公路做房子,便于开车、开店、出租。不同的是,那时节的村口长着四棵高大的五角枫,每年冬天,一片火红,枫香四溢。几排房子整齐成列地卧在那里,就是一个村子。表弟家照样是瓦屋平房,三大间,床还是大铜床,古色古香,家具都是旧式的。村后是一片很大的池塘,夏天满是荷叶。我们不便在家洗澡,就在池塘里一边游泳,一边洗澡,然后在一堆荷叶的水下换衣服。村里有个小男孩是少白头,满头白发,几次在村里遇到喜欢瞎逛的我,而我总是跟他远远地相互瞅着,彼此畏惧。这些都是儿时的深刻记忆。
繁星之夜的前一年,我高考落榜,谋求复读,不想回原校,就只能另找学校。我骑着自行车,独自去了乌林,在乌林中学、上寨中学里转悠,还去了附近一所不知名的中学。后二者规模很小,看着破烂,不如原校,因此没啥感觉。尤其是那个不知名的中学,我至今恍然若梦,像是真的去过,又像是梦里看见,残破的门房,衰老的门卫,狂吠的大狗。随后,我跟同村一个男孩去了李四光中学,又独自去了总路咀中学,学校看起来不错,但因没有关系,均遭到拒绝。这两座学校在山区,大别山南麓,龙山一带,因此沿着山路往返时,需要经过鹞子湖山区,经过枫香坳村的村口。返程时,在村口,恰好遇见姑妈家的大表弟,他赶紧叫我去他家住一晚,显出亲切的样子。我表示有急事,这次不去,径直赶路回家,留下他干着急、不理解的样子。山路分岔,漫天黄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山旮旯。此种印象犹如噩梦,此后很多年,屡次出现于我的睡梦,直到中年。
繁星之夜的几年后,我早已留在汉皋工作,整天忙于事务,很少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父母都催着我找女友,说我老大不小,而且母亲听邻居大婶说我老大不小,更加难受,快要发疯了,夜里数落起来,直用手掌拍墙,叫父亲赶紧给我打电话。那个国庆节,我回老家。父亲说,姑妈婆家的侄女在鄂渚打工,他和姑妈商量好,要赶紧我去姑妈家,跟那个姑表妹见面。我说不用找打工妹吧,再说是两地分居。父亲说,他们早已商量好,是亲上加亲,他觉得那个女孩很好,是个稳重的媳妇。我问,是那天晚上到楼顶给我们倒茶的吗?父亲笑笑说,是的。繁星满天的场景又映入我的眼帘,像是人间最美的风景。我答应了,见面再说。
骑车到了遥远的枫香坳村,找到姑妈的家,一问,那个姑表妹并没有回家。这怎么叫商量好呢,我扑了个空。父亲似乎经常如此,见风是雨,人家只是随便说说,他就当真了。听这样父亲的话,我吃了不少亏,犯了不少错,有些窝火。那时节,以前热闹的姑妈家,大门开着,并没有人。据路过的村人说,她到村里帮忙去了。大姑爹、大姑婆相继去世,大表弟、小表弟都去了鄂诸,依附姑父做工,据说姑妈常去鄂诸,只偶尔回家一趟。在村人的帮助下,不一会儿,姑妈回来了,等我说明来意,赶紧想了一下,才笑了起来。
姑妈明显有些仓促,但对娘家侄子还是从容应对。她察言观色,尽力撮合,说女孩勤快体贴,人品很好,又说我长相不咋的,就别挑肥拣瘦。这是平素温和热情的姑妈第一次如此当面给我差评,犹如一盆冷水。我心里顿时愠怒起来,只得暂时隐忍,毕竟她是族中长辈,一直待我还友善。可是,自尊心很强的我,觉得颜面扫地,极其介意这句话,简直要人命。后来我才知,媒人有三板斧之说,逼人就范,可这无法解释姑妈的古怪言行,毕竟我是她娘家的亲侄子。很多年以后,我将姑妈的这句坏话告诉苗苗,依然余怒难平,希望得到同情,而苗苗却笑着说,姑妈真会说话,这句话说得很好。
在我的印象中,王氏家族里的一些长辈,老是当面训斥我,说我的坏话,施以语言暴力,如母亲、村夫夫妇、县里叔叔、店主、舅舅、外祖母乃至朵朵,而祖父等人则施以不搭理我的冷暴力。连以前很少回家、平时和蔼沉默的伯父,也暴跳如雷,狠狠训斥过我一。,也即蒲的定亲酒的那天,我因赶着回校写毕业论文,没有时间和心情代表我家去参加酒席。这不仅是我长期读书、书呆子气的原因,而且是我自幼性格顽劣、脾气倔强、仰望星空、超然世外的原因。
长期以来,父母对我的长相多有差评,母亲说话方式直接,多次骂我是“废铁”(眼睛近视了,近似残疾人),父亲说话方式委婉,当面赞叹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但他们的表达效果其实是一样的。我的父母从不数落别人家的孩子,揭别人家孩子的短,但对我则态度迥异,很是失望。长期被父母说惯了,被族人说惯了,因此我时常也自惭形秽,自卑自怜。可是,在一些村人眼里,在一些同学、老师乃至后来的同事眼里,我明明还是很帅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思想深沉,很有主见,而这是父母和族人无法欣赏的。
那天上午,姑妈出门不久,姑表妹的妈就来了,也即姑妈的妯娌,头发油光可鉴,特地打扮了一下。姑妈避嫌,特地不跟着回来。姑表妹的妈具体说些啥,我忘了,只记得她说女儿还要养家,工资每月340元,要给家里100元。对于经济账目,我总是记忆清晰。出身农家的我,是知道甘甜辛苦的,当时没做声,只听着。当时是全面市场化的前一年,一般人的工资水平就这样。她这种精打细算的说法,很坦白,很伤人,毕竟是初次见面,还没到相好的地步。何况如此看重钱财,分明是俗人。捉摸好见面时间结束,姑妈转回家来,又帮着她家说好话,还带回一碗帮厨人家的饭菜,当做我的午饭。姑妈看着我吃饭,说是国庆节,不如趁热打铁,叫我去鄂渚和女孩见面。我不置可否,含糊答应下来。
我郁闷地骑着自行车回家,对沿途的山路风景似乎再次没有感觉,唯有中途的一座石桥,可以驻足小憩。回到家后,跟父亲说了全部经过,像是给领导汇报工作。父亲似乎没多想,叫我明天再去鄂渚找她,那女孩不错,做媳妇很好。既然两面大人都说定了,我只好按他们说的去办。我素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知道尊重大人的意见。很多时候我极其厌恶自己的犹豫性格,以致有段时间患有轻度的抑郁症,而那抑郁迷茫的气质似乎便是青春的况味。
搭车到了鄂渚,先去一家国营工厂,找人,见到在那里工作的姑父。这是我第一次到他所在的单位和宿舍。他露着几颗假牙,笑意盈盈地招呼我,买回几个菜,做晚饭给我吃,这是他一贯对我的友善态度。他叫大表弟打电话,问问姑表妹在干啥。姑表妹在上班,要晚点才回来。晚饭后,大表弟陪我去澡堂洗澡,忽然幽幽地说,我在汉皋就不能找一个女孩啊,就不能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啊?这是大表弟第一次煞有介事地告诫我,字字掷地有声,而此前他一直对我很温和,毕竟我比他大两岁,而且一直读书,学问较多。言下之意,我就不该来跟他的堂姐见面。可是见一次面,有什么关系呢,相中就成,相不中就不成,难道不可以吗?瞧瞧我那时的天真指数,真的可以炸成爆米花。
洗完澡后,大表弟送我到堂姐所在工厂的宿舍楼附近,自己就走了,啥也没说。姑表妹听见喊话,立刻下楼,见了我,笑意盈盈。暮色之下,她个子不高,宽脸盘,不难看,朴实而温厚,长相跟昔日的邻家女孩菡相似,只有些粗朴,是典型的农家女孩。楼前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肤色,应是比较黑。纵使有那年夏夜的一面之交,我们也还是第一次见面。因是亲戚,感觉没啥拘束,像是一见如故,说话开门见山。没有去她宿舍,我们穿街走巷,走到附近长江边兜风,在靠岸的一艘机帆船上坐着,因为我对父亲以前从事工作的机帆船很有好感。清风吹来,一片清凉,月色朦胧,没有星星。因为是远亲,我们无拘无束,似乎聊得很开心,话题无非是工作、生活,以及个人的某些想法。她的确很朴实热情,不争强好胜,但是跟我没有共同语言,一下子很难吸引我。
一小时后,我送她回宿舍,在路边摊上,顺手给她买了一袋梨子。到了宿舍里,她对两个女同事说我是她的一个亲戚,女同事很识趣,都出门了。她削了一个给我吃,我说一人一半吧,她顿时扬起眉毛,说梨子不能分。我从未听说这个说法,但对文字敏感的我,立即明白其中含义,就接过来,一个人慢慢吃了。其实,送梨子本身就是不吉利的,梨者离也。正如很多年后二姨家的表妹送伞给我一样,伞者散也。大约一刻钟后,她送我到宿舍楼下的门口,我说以后有时间来看她,且特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说有事再联系。此次见面无拘无束,一则是亲戚之间的关系,二则是很久以前那个星空的好感。
回到汉皋后,我一直忙于工作,没再见面,对姑表妹的印象渐渐稀释。她一切平凡朴实,实在没有让我感兴趣的地方。大表弟的那番劝诫,也刺疼了我。他比我有主见,以前姑父要求他跟一个老工友的女儿谈恋爱,同一单位,世代友好,而他坚决不同意,气得姑父打了他一耳光。被迫结婚后,他不愿在姑父同一单位工作,到处是熟人,工资也低,却遭到姑父的强烈反对,始终压制着他,像是拿住了蛇的七寸。但是,做事还要有交代。天秤座的我,喜欢一种不得罪、不难堪的方法,正如跟昔日的茗是保持沉默,跟蓁是写信告知。
我有些像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钱锺书笔下的方鸿渐,知识渊博,谈吐不凡,平和软弱,犹豫不决,害怕伤人。方鸿渐跟安妮塔相亲时,有说有笑,而拒绝她的方式有点含蓄,有点桀骜,便是跟她母亲打麻将时,故意大胡,故意要钱。他拒绝老同学苏文纨求爱的方式,是维持友好局面,慢慢拖延,希望找到两全其美、无疾善终的法子,而拖到最后,依然没有勇气当面讲,通过书信、电话的双管齐下,尴尬地予以终结。这种致命的拖延症,遭到了女人的报复,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以致失去了最喜欢的唐晓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男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诸位谨记!体谅他人就是伤害自己,诸位谨记!
书呆子气十足的我,不敢当面拒绝姑表妹,毕竟是亲戚,弄不好会得罪人,总想找一个婉约的方式,比如电话里可以说,书信里可以说。她留给我的单位号码,记在纸条上,可我随后按照号码打了几次,竟然没人接,无论上班时间,还是空闲时间,应该是一个空号。那时节,没手机,没网络,没有微信,只有座机电话。我也不知其具体单位是啥,无法写信。我断定她记错了号码,给错了号码。时间久了,精力转移,我便没再留意这事,心想既然我没再前来找她,也没托人带话,那答案是明摆着的,她应该会明白。可是,我完全错了。没有拒绝就是大错,甚至见面就是大错。在亲戚圈里,在是非圈里,任何一个举动都是重要的,具有全局的意义。正如方鸿渐在一个很尴尬的时间,延后拒绝了苏文纨,最后被她所记恨,立刻展开报复,切断了他通向真爱唐晓芙的快捷通道。
不久,同在鄂渚工作的苗苗,忽然幽幽地对我说,女孩这边在亲戚们的怂恿下,已经闹得炸锅了,几次说要去汉皋找我,当面问个明白。闻听此言,我顿时愤怒起来,真的莫名其妙,她自己的错反倒扣在我身上。苗苗知道,我不乐意这门亲事,就挡住他们,没跟我讲;他知道我不乐意,却不出面及早帮我说明,眼睁睁看着我闹笑话,是何居心;父亲也该打电话问问,出面阻止家族的指责、闹腾,却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让我独自面对窘境。这是唱《琵琶记》,还是演《铡美案》?我啥时答应过她,值得如此闹腾,还弄得很多亲戚都知道,仿佛要一起群殴围剿家族里的败类?难道一句“以后来看你”的客套话,就算答应了吗?我素来平易近人,特别在乎自己的优雅形象,也素来痛恨被人家误解,尤其在背后非议我,无端指责我。何况这事本身是大人挑起的,我只是奉命见面,也没玩暧昧吧,也没牵手之类的吧,就算相亲,也得需要会面几次,有足够时间去相互了解吧。她太糊涂,连电话号码都给错了。从这一点,我全无好感。
方鸿渐是低配版的贾宝玉,而我是乡村版的贾宝玉,我们都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央空调、永失我爱的同一类型。中国的多余人!让我气愤的事情,后头接二连三。有次回家,族里的村妇见了我,忽然劈头盖脸,横加指责,说我答应姑妈婆家的女孩,又抛弃了。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她得知后,都要插足,都要插嘴,都要指点,正如村夫、县里叔叔亦是如此,无底线地监控我,规训我。我顿时无语,不知如何解答。天啊,那女孩长啥样子,我毫无印象,跟她也只是散步说话,根本没有正式确定关系,何来如此入木三分的狠话?这个刁钻泼赖的村妇,自嫁到我们家族以后,似乎命里跟我相克,几十年来,说了我大堆的坏话,柿子专拈的捏,凶恶至极。我以前也是太老实温顺惯了,任人拿捏,如果当面顶嘴几句,回骂几句,估计她的嘴巴和脸色就老实多了,知道我非软蛋。
对待老家人最好的方式,是尽量少见面,少说话,吃一堑,长一智。过了四五年,苗苗又幽幽地告诉我,说还记得那个山里女孩吗,她不久前死了!她跟一个在鄂诸工作的男孩结婚,可是对方身子骨不好,不能挣钱。他们生了孩子后,她就独力支撑家庭,极其艰难。她是气血攻心、得脑溢血而猝死的,才30岁,竟然得了这个病。我大惊,悲哀,同情,除此之外,还能做啥。我想,可能不是她身体不好,而是生活压力太大,精神太紧张。如果加上长期怄气、吵架,脑子就容易出问题,一旦情绪失控,就会走火入魔。那个小山村楼顶繁星满天的美好记忆,随着女孩的死,变得暗淡无光,天黑下去了。
不久,即我下放工作的那年春天,伯父去世,才61岁,我本不想回家,却被父亲强行叫回去参加葬礼。自己心情不好,忙于学习,更何况家族情势变迁,我害怕看到某些亲戚。众人之中,看见姑父坐在伯父家的大门边,有点冷清寂寞的样子,就走过去打招呼。他竟然不看我,冷冷地背过脸去,不搭理我,仿佛我是陌生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态度,因为他此前的二十多年对我始终笑盈盈的。此时节,姑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我热情,可那味道已经变了;可能变的不是她,而是我。她大约担心人多手杂,特地将我的雨伞接过去,随后自作主张,带到村部附近店主的家里放着。我得知后,很是恼火,狠狠蹬了她一眼。殊不知我一直厌恶店主家,饱受他家的骚扰,而我还得去他家索取,多一次接触的机会。这是好心办坏事的姑妈没有意料到的尴尬事。
再不久,姑父也去世了,同样61岁,死于胸腔积水。父亲没有叫我回去参加葬礼,大概知道姑妈家已经不喜欢我,姑表妹的父母也不愿见到我,我成了那个小山村的一片乌云。据说,姑父的这病并不难治愈,可他家里没有积极治疗,说白了,是大表弟不愿花钱。很多年以后,父亲也得了这类病,就一直活下来,多活了十年,因为我和苗苗都不断掏钱,尽最大可能延长父亲的生命。姑父病逝后,他家立即变天了。脾气倔强的大表弟,严厉拒绝赡养姑妈,而她托县里叔叔去教训他一通,再次逼他就范。县里叔叔成了家族里的“消防队长”,手持一根道德棍棒,到处殴打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而他自己也犯过大错,差点离婚了。这事应该与姑父母干涉婚姻、干涉工作有关,大表弟恨透了自己的父母。他身上具有五水蛮的地域气质,而那小山村正是在大别山区的南麓。
大表弟比我有个性,有主见,有出息。据说,他早已偷偷跳出姑父的老单位,到葛店发展,与人合办工厂,是个小老板,挣了不少钱。他沿袭并发展了王氏家族的印刷业,做平面设计与制作,更时髦,更务实,更赚钱。不久,他就独自办厂,在镇里买了两套楼房,在附近买了一块地,在小山村的老家盖了一栋楼,比苗苗混得强很多。苗苗受县里叔叔思想的影响,一直守住原单位,不敢出来闯荡,不敢干个体户,以致即便混上厂领导的职位,也是收入微薄。
小山村的老家盖了一栋楼,姑妈本该住在老家,却基本留在鄂渚,宁愿做城里人。她跟大表弟闹掰了,就依靠自己素来疼爱的小表弟照顾,顺便给他家带孩子,再慢慢缓和母子关系。小表弟在事业上需要大表弟的照顾,于是两兄弟不久又一起照顾姑妈了。骨头断了连着筋,毕竟是一家人。自从摔倒了一次后,姑妈每天拄着拐棍上街,俨然进入垂垂暮年,像个可怜巴巴的老太太。小山村老家的新式楼房,几乎是空置的,似乎是盖给村人看的,盖给祖宗看的。
差不多与大表弟宣布拒赡养姑妈的同时,忍无可忍的我,痛斥了父亲一贯的瞎指挥、缺心眼,打击了村夫家、店主家的长期骚扰与欺辱。大闹一通,两败俱伤,于是我明言宣布与老家断绝来往,“以后见面便是陌生人”。单纯而轻信的我,彻底醒悟了,不再轻信亲情,不再迷失自我。几年后,我在鄂诸的一个酒席上,即父亲70大寿的寿宴上,偶尔遇见前来庆贺的姑妈,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寒暄一番,而我不寒而栗,赶紧收回手。我在不远处对苗苗说没有感觉,不慎被她听见,现出很伤心的样子,还哭了一会。苗苗示意她带着小孙子,可我不愿给见面礼。几年后,父亲病逝,她见到我,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寒暄。此时我已经忘记了此前的不快,才原谅了她。
当世界只是自己的世界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重新仰望星空,琢磨它们的含义。夏夜,月亮升起来,众多的星星亮起来,世界一片澄明。它们不再像以前那么明亮,因为大气污染日益严重,不再像昔日那样美丽,因为很多星星是人造卫星,让人觉得恶心,我呸。月亮正以每年3.8厘米的速度远离地球,不再有以前那么大。月亮的表面温度很低,布满灰尘,布满天体撞击后的坑洼,像是无比沧桑的历史老人。它们此前很少为我所注视,也可能是我的眼睛更加近视了;八百度的近视眼,足够老家人笑话一辈子。那些星月传奇是空洞而虚妄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人生理想,而是我的影子与奴隶,我思索人生的一种氛围。其实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它们自己。将星星还给星星,将月亮还给月亮。
可是,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的“结论”中指出:“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经常、持续地对它们反复思考,它们就总是以时时翻新、有增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充满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在我之上的星空,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那个姑表妹的英年早逝一直是我心里的过结,仿佛是我的过错。其实我都没有跟她牵手,早忘了她的名字和相貌,只是相亲时见过一面,便被族里人指责多年。其实我的任何言行都会被他们指责,仿佛我欠了他们什么,大约因为我混得较好,让他们可以责骂吧。我的书呆子气,亦着实让很多人厌弃且好笑。
因为强烈的文化差异,我跟老家决裂了很多年。此后,尤其是伯父母过世、父母过世、一个婶婶过世、老家盖了新楼后,步入中年的我,逐渐恢复了跟部分老家人的来往。清明节,回乡祭祖,转道在鄂渚逗留,苗苗说姑妈家的大表弟请他吃饭,一起去吧。姑妈听说我来了,立即带着大儿媳、小孙子一起来了,说是亲戚们聚一下。席间,我和多年未见的大表弟彼此客气,聊天中,相互解释一些估计对方在意的事情。比如我说那年经过他家门口而未入,是急着找学校复读。大表弟说姑父过早病逝,不是他不管,而是姑父得了血吸虫病,很难治。
姑妈已有78岁,目前是王家祖父一支年纪最长的长辈。她极力邀请我去大表弟家做客,住几天,她会悉心照料我。我提议说,她可以做80大寿,而且最好在鹞子湖山区的枫香坳老家做,让我们重新体验儿时的感觉。她犹豫片刻,答应下来,郑重地说,她是在我的建议下答应的,我若不来就不做大寿。她如此看重我,跟昔日故意贬损我判若两人。她肯定明白我长期不理她的原因。
浓浓亲情与乡情之际,我幽幽地跟她提起,那枫香坳村里有个少白头的男孩,给我印象很深。她愣了半天,才说那是个女孩,小我五岁,后来正嫁在我们鸭蛋洲上,穷苦人家,生了一个儿子。那女孩故意蓄着平头,是担心成为“白毛女”“白发魔女”吧。我对那小山村印象最好的,其实是那个夏夜的满天星光。我不敢提,担心提到那个姑表妹。大家都不提这件旧事,她的遗腹子已经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