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木头人
我的妈妈,变成蝴蝶飞走了。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安静地躺着,我把她的手握进掌心,仿佛还能温暖她。一向坚强的父亲,在一旁痛哭流涕,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的天,塌了!
眼前的母亲好像只是睡着了,我不想惊扰她,但也不能责怪父亲,他被母亲宠了大半辈子———从不让他进厨房,他每天穿戴的衣物,都是母亲精心备好的,只需要一伸手,一切妥妥当当。他一个人的日子,应该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
我不是木头人父亲怎么哭我都能理解,母亲一生视他为天,他对也是对,错也是对。父亲喝多了酒,她生气,一边咬牙切齿表达对他的不满,一边去厨房做他最喜欢吃的手擀面。不管带父亲去多高级的饭店,他就只有一句话:不是你妈做的饭,都不好吃。我都不知道取笑过多少回他的矫情。
父亲两天两夜不吃饭不睡觉,除了沉默抽烟就是哭。他是唯一有理由有资格痛哭流涕的人,他脾气不好,但是怕母亲生气,曾经因为喝酒,母亲生他的气,他生酒的气,把一整箱酒搬到院子里,咣咣铛铛砸了个稀巴烂,还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母亲心一软,做一桌好饭赏他。几年后他在院子里挖地种枣树,泥土里,满是酒香。几年间,他又不知醉了多少回,母亲也不知怨了多少回,到头来,还是不离不弃。
亲戚近邻称赞父母感情好,统统把矛头指向我:你怎么回事?连声妈都不叫,哭也不会?让外人怎么看你?
我木然看向他们,内心满是疑问:为什么极度悲伤的表现形式一定是痛哭?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言谈里对我极度失望,甚至给我加上“不孝”的标签。我握着母亲的手,开始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从前我只要在她身边,她都高高兴兴,别人向她提起我,她也骄傲欢喜。可是忽然的,我成了别人眼里无情不孝的异类。
他们的轮番指责逐渐升级:外人都哭得拉不起来,侄女都喊婶儿,邻居喊嫂子,别人都能哭天抢地,你为什么像根木头?
是的,他们每一轮哭声都能让父亲停止沉默,他们看见父亲泪流满面,才心满意足。仿佛父亲精神不彻底崩溃,就不能表达他和母亲感情有多深。
在他们继续升级对我的愤怒之前,我放弃了沉默:爹需要照顾,我不哭!
我不是木头人于是,他们陆陆续续散开,也许失望,也许开悟,随他。
守灵的夜里,父亲不吃不睡。我说我妈走了,怕是突然得她自己都不曾想到,安安静静,也是一种圆满。我妈这一辈子,多知足!有你一直陪她宠她,只是年岁大了,这些年妈妈太累,她需要好好休息。
父亲的难过和无助,我能想象。父母打小定的娃娃亲,他们是真正意义的相伴一生,生活上,母亲是父亲的依靠,而精神上,父亲是母亲的唯一支柱。
母亲要强,性格内向,她一生的宿命是父亲,一生的舞台是锅台。自从近几年眼睛和脊椎动过两次手术,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世界,只有父亲,但就算父亲偶尔“拖累”一下儿女,她一定跟他生半天闷气。
母亲不满70岁,健康状况不太好,但仍然坚持种地养鸡,只为儿女都能吃上绿色食品,她对儿女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过好各自的日子。
我大多几个月回一次家,父母相伴的生活让我很安心,在陌生的城市,我总想混得风风光光再回去,总以为来日方长……
黑夜里,我泪流满面,给父亲宽心:我妈没遭啥罪,没受人气,生命最后的呕吐,她一定也是满怀希望,因为我从小到大习惯了呕吐,不管多难过,呕吐完一身轻松,一切就都好了。不久前最后一次呕吐,我觉得自己会活不下去,结果吐完就完全好了,母亲这样的经历,大概也不是一次两次。我遗传了她的感受,所以她熟睡的面容才让我更加安心。
父亲叹口气:也是。
我是别人眼里的木头人,但在父亲眼里,不是。他说:你是有主见的孩子,跟别人不一样。
我再不好,在父母眼里都是好孩子。相信母亲也不会怪我,她宠了一辈子的人,我再难过也不能在他伤口上撒盐。
终于又听见父亲平稳的鼾声,第二天一大早,他说想吃手擀面:“你妈天天早上给我做手擀面,记得加个荷包蛋!”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很平静,像是母亲并未走远,又像是,努力习惯母亲不在的日子。
走进厨房,泪如雨下。
———狂奔的蜗牛999~邓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