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烟囱里掉进一只乌鸦
疯舅爷哼哼唧唧从我家门前路过时,我正趴在屋顶烟囱边,看那只掉进去的乌鸦。
三三握着火钳把灶台烧火口里的柴灰刨得满屋子都是,也没见到那只乌鸦的影子。我脸扎在烟囱口朝她喊,你是不是看错了,哪里有乌鸦。三三没有回答。
我顺着梯子往下爬,疯舅爷停在核桃树下,张着大嘴看我发笑,一排黄牙让人恶心。我白了他一眼,他并没有识趣地走开,反而迈开步子晃晃悠悠向我靠近,边走边拍掌。嘴里冒出几个磕磕巴巴的词,什么乌鸦啊,梯子啊。
离我远点!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敢往下,立在半空,手紧紧抓住梯子,哭着朝院里喊,三三快来救我!
贴着年画的木门吱吱呀呀敞开,三三拿着铁扫把从灶房跑出来,满脸都是柴灰,仿佛她才是那只掉进烟囱里的乌鸦。
还不走!还不走!她举着铁扫把,疯狂地往地上打,试图让疯舅爷畏缩而退。疯舅爷斜着脑袋瞪她,那只躲在核桃树上观望的野猫嗖地跳下,消失在菜园子里。
我惊恐地踩在梯子上,手心出了冷汗,心里颤颤巍巍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下去。此时,一架从九龙山上驶来的滑翔机从我头顶飞过,我下意识地转动眼睛,看到隔房的曾祖母背着背篓朝这边走来。
我如释重负地朝她大喊,祖祖,舅爷在这里不让我下去!
曾祖母立刻放下背篓,握着镰刀快速跑来,她那银灰色的白发和阴沉沉的天融为一体,我一时分不清她在天空中,还是天空在她头发里。
曾祖母的身影越清晰,疯舅爷的神情就越慌乱。他拖着破了口子的棉布鞋愣在原地,不再对我们发笑,反而揉搓起那双脏兮兮的手来。我趁机下梯子,躲在曾祖母的身后。
叫你乱跑!再跑打断腿!曾祖母抢过三三手里的铁扫把,直接朝疯舅爷身上砸过去。我轻轻拨开被风吹散的刘海,透过发间罅隙,看到疯舅爷老老实实跟曾祖母回家去了。
三三捡起铁扫把,向我投来关切的眼神,我故作生气地踢了一脚梯子。这把满是虫眼的梯子沿着房檐倒下,一只乌鸦从竹林里惊起,立在烟囱洞口,傲视我们,没有失足掉进去。
晚饭时,婶婶把过年晾晒的香肠切好摆在桌子上,略带伤感地说,最后一截了,要想吃就得等过年。
三三夹了一片放进嘴里,油从肉里溢出,落在她的白鞋子上。我刚准备拿抹布给她擦擦,那只叫做来福的黑狗已经在舔她的鞋。三三咯咯笑起来,趁婶婶不注意夹了片香肠喂来福,来福机灵地含着肉跑出屋子。
妈,舅爷咋疯的?三三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婶婶,好奇发问。
有事没事别招惹他,婶婶一脸严肃地告诫我们。她解释说曾祖母怀孕时,吃错了药,导致疯舅爷神经出了问题。
我端着碗一个劲地往嘴里送饭,心想要是自己是个疯子,母亲会不会把我放洗澡盆,顺着大河冲走。
秋天悄然来临,我跟三三前脚刚踏进谷地,后脚就陷入了犁过的泥地。三三喜欢光脚下河,九月末,螃蟹洞到处都是。折一节芦苇,从洞口伸进去,耐心等待几分钟,螃蟹便会上钩。
等捉到三四只,我俩就跑到屋后的竹林,在地上刨一个洞,架上绵竹枝,点燃从家里偷来的火柴,把螃蟹放在上面烤。为了防止它们乱爬,三三把芦苇绑在蟹腿上,用手提着。
螃蟹被火慢慢烤红,疯舅爷踩着干枯的竹叶一步步朝我们走来。他换上了新衣服,原先那双开了口子的棉布鞋也换成了新的。他把手背在背后,龇牙咧嘴靠近我们。
三三把螃蟹从火上拎起来,朝疯舅爷扔去。她深呼一口气,给自己壮胆。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去找祖祖,让她收拾你!
疯舅爷果然停下了步子,可他还是傻笑着,一晃神,我竟然有些可怜他。我猜他是否想参与到我们的游戏中,可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辈和两个十岁的学生一起玩耍,到底还是有些滑稽。
他愣着不动,三三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向我传达要不要跑的信息。我心软地摇摇头,相信他并没有恶意。就在我俩放下戒心时,疯舅爷突然从背后扔来一只乌鸦,一只掉了毛的死乌鸦。
跑!我被吓得快哭出来,拉着三三的手就往竹林深处逃跑。穿过这片竹林,是另一个村子。我俩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十来分钟,直到身处一排房屋前,这才停下来。
累死我了。三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大口喘气,看到疯舅爷没有跟来,一屁股跌坐在路上。
放学回家,我俩总能遇到疯舅爷。有时候他躲在草堆后面,有时候从树林里窜出来。但不管他以何种方式出现,我俩唯一的反应就是跑。
婶婶立在田头,看到我俩疯跑的背影,说,村里的野狗都没我俩的蹄子撂得快。三三歪着头,问我这是表扬还是批评。
我俩一路跑着,跑遍了村里大大小小的田地,和每一个杂草丛生的泉凼,把枯枝落叶黏在鞋底,回屋时,秋天就遗落了。
虽然我俩害怕疯舅爷的靠近,但经过这么多次逃亡,总算弄明白,他完全不会追来。好几次,我们跑得稍远一点回头看时,他已经无趣地走开。
说实话,我跟三三挺羡慕他的。不用上学,不用干农活,而且还总是穿新衣服。冬天刚来,他就换上了一套藏青色棉袄,头上戴了顶灰色毡帽。立在村头,跟个正常人并无差别。
要是祖祖不在了,谁来管疯舅爷?大队吗?三三挽着我的手从疯舅爷家经过,因昨日曾祖母摔倒住院的事,心底生出了同情。
我安慰她,傻人有傻相,说不定他过得比我们还好。
走到家门口,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眼烟囱,烟雾从里面飘散出来。我问三三,你真的看到乌鸦掉进去了?三三先是肯定地点头,后仔细一想,好像又不知那么回事,便无奈地笑了笑。
这年冬天,春节的余味还未散去,家家户户门口前堆满了鞭炮的残渣和奇形怪状的烟花盒。我跟三三把那些没有点燃的鞭炮收集起来,倒出火药堆在一起,抽出一根引线放在上面。我小心翼翼地把火柴划燃,火与引线相触,不过一秒钟,这堆火药就被引燃,金闪闪的星光在遍地红纸中亮得耀眼。
在转瞬即逝的火光中,我看到疯舅爷从家里跑出来,不是平日里那种毫无章法呆头呆脑的跑,而是发疯发狂,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的跑。火光灭了,疯舅爷穿过菜园子消失在竹林里。我跟三三不知所以地四下张望,一股寒风吹来,核桃树叶晃动了一下,藏身其中的乌鸦飞到屋檐上,沿着灰瓦一步步走向烟囱。我们大惊一声,乌鸦掉进烟囱里了!
哀乐从曾祖母家里传出。婶婶把从羽绒厂里拿回来的布料扔在阳台上,跑过去帮忙。在她之后,我们看到村子里的人纷纷往曾祖母家跑。那堵围墙后面,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曾祖母换上了黑色素衣,面色平和地躺在门板上。村头的仲道士给挤在院子里的人挨个分派任务。我俩领到了烧纸钱的活儿。灵堂搭建在堆粮食的棚下,门板摆在最中间,前面放条长板凳,摆上蜡烛和香炉。
婶婶找了个脸盆放在我俩面前,吩咐说,把这堆三斤六两的洛积钱烧完再磕个头就回家去。于是,那个昏暗的下午,我跟三三蹲在灵堂前,足足烧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堆成小山的纸钱烧成了黑乎乎的纸灰。
直到我俩烧完,也不见疯舅爷的影子。他的弟弟,曾祖母的小儿子从县城里赶回来,发现疯舅爷不见了,先是沿着村子找了一圈,后没找到人,也就放弃了。
家祭那晚,三三拉着我跑到围墙边,看挂在墙上的十殿阎王图。十幅挂画上都配了一首诗,以“一七”“二七”“三七”开头,画里则是阎王审判入地狱之人,或砍头,或绞刑,或车裂……总之以各种极刑提醒生者在世要尽行善少作恶,否则入地狱还要遭受痛苦。生前快乐你不顾,地狱无情难上难。三三念道,转头问我,祖祖生前是个大好人,这份福报会留给疯舅爷吗?我摇摇头,眼睛瞟到灵堂前那根还剩半截的大白蜡,火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看着好像要灭了,下一秒又燃得热烈。
葬礼匆匆结束,火化、清水、下葬,两天时间里,疯舅爷始终没有出现。起先大家还担心他,后来也就慢慢忘却了。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何必费心思去挂念一个傻子。更何况,饿不死的傻子,冻不死的兵。
开春后,爬山虎从墙根肆虐而上,把曾祖母的老屋遮得严严实实。我跟三三路过紧锁的大门时,还得踮着脚,生怕满地的马唐草里钻出一条蛇来。
有时候,我俩会好奇地往门缝里觑一眼,好像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是,疯舅爷早就回来了,只是窝在里面不出来。但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杂草并无其他。
转眼到了清明,一大早,三三又声称自己看到乌鸦飞进了烟囱里。我把刚摘来做清明馍馍的棉花草放在案板上,搬来梯子,架在房檐边,又一次上了房顶。
站在房顶上看整个村子,村子是绿色的。后院竹林正吐新芽,纵横交错的田地里,大麦长势极好,麦芒锋利直指湛蓝的天空。四川的天空通常是白茫茫一片,即使有阳光,也让人倍感压抑。可今日不同,在蓝色映衬下,村庄和田地干活的人,都洋溢着活力。我被远处的梨花吸引。种在鱼塘边的梨树倒映在水中,随着草鱼游动产生的涟漪摇摆。摇啊摇,人的影子欻然落在水面上,将这幅水墨画破坏了。
我虚着眼睛,只见那人戴了顶破毡帽,身上挂着巾巾条条,胳膊露在外面,一副野人的模样。疯舅爷!他从鱼塘边跑到路上时,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三三!疯舅爷回来了!婶——疯舅爷回来啦!我立马爬下梯子,兴奋地跑到院子里大喊。婶婶不顾脸上的面粉,朝疯舅爷跑过去。三三跟我给县城里的小舅爷打电话。只是电话嘟嘟响了很久,始终无人接听。
我俩跑过去,但情况不太妙。疯舅爷站在家门口前,一边警惕地瞪着婶婶,一边想破门而入,但即便是年久失修的老木门,也并非能轻易撞开。
婶婶回家打电话找同村的开锁匠,我跟三三站在离他三四米远的棋柑树下。疯舅爷好像不大认得我俩了,从他的眼神里,我只能看到惊恐和陌生。三三尝试和他说话,舅爷,你饿不饿?他完全没理会,一遍遍朝门撞去,又被弹开。附近的狗被门轴发出的刺耳声惹到大叫,起先是一只狗,过了会变成两三只,然后是全村的狗都开始叫。
你说疯舅爷是不是回来祭拜祖祖的?我凑在三三耳朵边上,小声地说。
她灵机一动,用手指着不远处曾祖母的坟,对疯舅爷说,祖祖的坟在菜园子里!
果然,疯舅爷一听,不再撞门,而是顺着三三指的方向跑去。看着他满是伤痕的后背,我鼻子一酸,不敢去想他消失的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
婶婶带着锁匠过来时,疯舅爷正围着曾祖母的坟转圈。他嘴里不停嘀咕,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门打开了,他停止转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往大路方向跑走了。
这天晚上,我俩端着做好的清明馍馍,同婶婶一起去曾祖母家。走到门口时,听到屋内有响动。我跟三三彼此交换眼神,又忍不住笑了笑。我把盘子放在门边,又敲了两下门,赶快退回到棋柑树后面。
疯舅爷回来了。他把门打开,拿走了盘里的清明馍馍,又将门紧闭。婶婶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轻声对我俩说,照顾你俩就够难的了,以后还得再照顾一个。
可她说这话时,语气轻快,浑身轻松。
此后一段时间,婶婶总是把饭菜放在门边,敲两声,疯舅爷就会把门打开,吃完饭再把碗放回原处。三三问我,疯舅爷是不是在装傻?我没有给出回应,事实上,我也不敢轻易断定。
但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我坚信,他的疯病从来就没好过。回来半个月后,他终于出门,并时常在镇上溜达。可能是不想麻烦婶婶,他有时会在垃圾箱里翻食物,有时干脆站在别家店门口讨吃的。
街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情况,有些好心的,不仅给饭吃,还会给个五角、一块的。他总是安静地接过,然后找个电线杆,蹲下大口大口地刨饭吃。
他也并非只在本镇溜达,偶尔去邻镇。两个镇中心相距仅一个多小时脚程,足够疯舅爷来回。
儿童节临近,我跟三三被抽中上台表演,分别扮演奥运福娃里的晶晶和欢欢。午休时分,班主任将我们五个福娃带到她休息的地方进行排练。屋子在猫鱼桥头的一家修理厂里,修理厂没人,空旷的院子足够我们放开舞蹈。她进屋休息,我们跟着录音机里的磁带排队形、踩舞步。排练了十多分钟,三三突然拽我胳膊,我停下来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疯舅爷趴在掉了漆的红色大铁门往里觑。等我们视线交汇时,他朝我俩摆摆头。
我有些犹豫不决,三三反倒不怕,拖着我的手就朝大门走。我的鞋底摩擦发烫的地面,差一点就能燃起来。
快到他面前时,疯舅爷竟主动往后退。他从满是油污和沥青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门口,我俩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像耗子一样跑不见了。
其他三人好奇围过来,看到地上那堆一毛、两毛的,揉得皱巴巴的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惊恐地与我俩保持距离。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返回去还是捡起那堆钱。
倒是三三,心安理得地把钱理平揣进口袋里,完全不顾我们,跑出了修理厂。班主任被院子里的吵闹声惊醒,听说三三跑了,忙让我跟她一起出去找。
午后炎热,街上除了卖西瓜的躺在火三轮座椅上打盹,见不到其他人影。我们沿着猫鱼桥找了一遍没找到,后又跑到洗墨池街尾。那是各种小吃摊贩聚集的地方。
我相信我的鞋底起火了。走到洗墨池街尾,三三和疯舅爷站在一家副食店门口,在她们身边,还有周围开店的几个女人。
三三!她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来,并没有因为班主任而害怕,反而冲我们发笑,让我们过去。
走近些,我听到班主任倒吸一口凉气。我瞪大了双眼,嘴里惊得说不说话来。
在我们面前,是足足一袋的零钱,最小一角,最大的五块,堆在一起,像个小山坡。疯舅爷安静地站在一边,几个女人正帮着把钱捋平整。
这些钱……都是疯舅爷的?我支支吾吾地问三三。她肯定地点头。我更加难以相信,乜斜眼睛看了眼疯舅爷,他平静的脸庞竟使我生出一丝敬意。
班主任破天荒地加入整理行列。经过十分钟的清算,这堆总价值为两百零三元八角的小山坡终于被夷平了。开副食店的女人把钱塞到疯舅爷的口袋里,又从冰柜里拿出一支雪糕交给他。疯舅爷看了看我们,微笑着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三三说,我看到疯舅爷在副食店门口冰柜前停下来,以为他想吃雪糕,就准备掏钱给他买,结果他竟抖了抖衣服,一张张零钱从里面掉落出来。
疯舅爷肯定有超能力。我插嘴补充。
三三同我呵呵大笑,继续说,疯舅爷把裤腿上的钱也掏了出来,堆在地上。正在打麻将的阿姨们都围过来,先是问他哪来这么多钱,后又问他要做些什么。他一概不回答,就是傻笑。幸好疯舅爷在街上混得有些时日了,大家都认识他。于是就帮着整理咯。
烈日火辣辣的。录音机里欢快的歌声在修理厂中间晃荡。这里的每一根钢管,每一颗螺丝,每一把扳手,同我们轻快的舞步一样,被日光熔化了。
回家时,婶婶正坐在门边摘芹菜,听说疯舅爷的事后没有任何反应。三三同我坐在门槛上,几只蚂蚁爬过枯黄的芹菜叶,朝我们袭来。一只乌鸦猛然从核桃树上飞过来,停在地上,不到两秒钟,又扑腾翅膀飞远了。
乌鸣地上无好音。我装作很有文化的样子评点。
婶婶把筲箕端起,准备去沟边洗菜。刚走两步,她蓦地回头,对我说,还有乌鸦反哺呢。
幸好这一次它没掉进烟囱里。三三拉着我的手往院里走。从这方小小的院落看天,除了后院的竹林,什么也看不见。
疯舅爷白日在街上溜达,晚上回到家里住。为了让他住的舒服,婶婶把房前屋后的杂草清理干净,还常替他换洗被套。但疯舅爷无论如何也不穿婶婶买的衣服,只穿以前曾祖母在世时留下的那些。但好几件都被老鼠咬坏了。
疯舅爷穿衣不分季节,冷的时候穿短袖,热的时候穿棉袄。所以我一度以为傻子不怕热,直到有一次看见他穿着棉袄跳进泉凼里,才晓得我不过是在用正常人的思维过度揣度傻子。
疯舅爷落水啦!我把书包一扔,撒开腿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对着正在田里浇水施肥的村人们大喊。幸而那天村里几个中年人在田里干活,及时将疯舅爷救出,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男人们强行给他换了衣裳,婶婶熬来姜汤,逼他喝下。他身子骨硬朗,没有发烧,只是不停地打喷嚏。
小舅爷就不管了?我问问婶婶。
听说小舅爷搬去成都了,电话号码也换了。三三悄悄在我耳边说,说完叹了一口气。疯舅爷真的好可怜啊。
她说这话时,我不知为何眼里噙泪。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转眼到了夏末,疯舅爷还是照常上街瞎逛,然后回家睡觉。他有时会把别人给的钱放在我家门口,有时会藏在曾祖母的坟里,枯枝杂草掩映,很难被人发现。直到婶婶在曾祖母生日那天去垒坟,才发现这些钱早就被雨水打湿。同样打湿的,还有一个傻子对母亲的思念。
提到疯舅爷,街上人首先想到的绝对是他求爱失败,带着对方在街上裸奔的事。这事发生那年,母亲从甘肃回来,将我接回县城。
下午,她拎着皮包走到家门口,我又一次爬上了房顶,拿着手电筒往烟囱里照。最近乌鸦常常在村子上空盘旋,一到下午就“呀——呀——”叫。三三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这一次,她亲眼看到乌鸦掉进了烟囱里,绝不会有假。
我把头伸进烟囱,长长的漆黑的烟囱里一股烧焦味。我刚把手电筒打开,就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飘来的,温柔动听,其中夹杂着外地口音。
三三比我先看到她。我爬下梯子时,三三已经牵着她的手,问她甘肃好不好玩,是不是到处都是黄沙,有没有乌鸦。
乌鸦?她疑惑地摸了摸三三的头,又用余光瞥了我一眼。我故作淡定,假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把眼神转向别处。
三三说,刚才我看到有只乌鸦掉进了烟囱里。
她扬起嘴角,轻声应和,牵着三三朝我靠近。妈回来了。
我只是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婶婶砍柴回来,才化解了尴尬。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婶婶把一背篼的枯树枝放在地上,招呼她进屋坐。
就是觉得太累,准备回来随便找个活做,一千两千的,也够用了。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把糖,交到三三手里。那是包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中间还有白糖和酒精。我曾经在超市的玻璃货架上看到过,但太贵,买不起。
也是,毕竟孩子大了,还是陪在身边的好。婶婶说。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一沓报纸,将报纸交到婶婶手中,婶婶忙推辞,声音不自觉变大,问她,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拿我当外人看了!
婶婶严肃认真的表情显然吓到她了,她额头冒出汗,双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好在三三聪明,她对她说,我想吃大娘做的菜了。她这才解脱,把钱放回包里,对三三说,那我去买菜,我们今天吃顿好的。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动筷子前,婶婶突然想起疯舅爷,托我和三三给他送些饭菜。等我俩回来时,她俩久违地喝起酒,脸上泛着红晕,说些家长里短的话。三三见状,把菜夹到碗里,让我和她端到院子里吃。
干嘛出来吃?
你傻啊。三三把一块鱼肉夹到我碗里,说,我俩在场的话,她俩肯定就不说了。
那晚夜空布满星辰,一轮金黄的圆月架在烟囱口,像一盏落地灯。堂屋内昏暗的白炽灯泡下,两个女人,说着不为人知的话,有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有时是擤鼻子的抽噎声。
我从镇上转到了县城读书。但我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形状规矩的建筑。我经常跑到教学楼后面,趁人不注意用粉笔往墙上画奇形怪状的图案。那些五颜六色的不规则图形,是我对周遭生活无声的抗争。尽管最后我被保安发现,还请来家长。但我相信自己取得了胜利。
冬至那天,母亲拎着买好的羊肉同我回村里。三三一见我,就迫不及待要同我分享疯舅爷的事情。晚上围在炉子铁锅前吃炖羊肉时,婶婶也讲了此事。
事情发生在十一月末的逢场天。邻镇街上也出现了一个傻子,是个女的,三十来岁,据说是被人拐来后发了疯。两个傻子在街上相遇总还是要发生一些故事才合乎听众的期许。疯舅爷见到她后,果真就气血涌上心头,开始做一些出格的事。据传,最开始他只是跟在她后面走,要到吃的,还会主动分她一半。后来两人发展到牵手的程度,还被人笑话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不可否认疯舅爷陷入爱河了。爱情总让人乱了方寸,疯舅爷也是如此。他开始放任自己,在大街上抱对方,还强行亲嘴。但遭到对方拒绝,一溜烟跑走了。后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然脱光对方的衣服,还有自己的,在街上你追我赶,引得众人围观。
所以他脸上的淤青是?我想起下午在车站附近见过他,他脸上布满伤痕,我还以为是不小心摔的。
婶婶点头,被女方家里人打的,还闹到了派出所。我去接的,手上都流血了,看着揪心。给了点钱才了结这件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哪个晓得,他竟然天不怕地不怕又跑去找那女的,去一次被打一次,我真的没法了……
毕竟是个傻子,也不好教,就由着他去吧。母亲宽慰道。
晚上我和三三并排睡在床上,各自分享在学校的境遇。三三感慨,你走了以后,生活变冷清许多。放学路上碰到疯舅爷,我也不跑了,和他一起慢悠悠走回家。真没意思。
我把在墙上画画还被抓到的事情告诉三三,她幸灾乐祸地大笑,还说要是她,肯定不会被抓到。
哎呀!她突然大叫,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三三起身穿衣,拿着手电筒,带我溜出家门,来到核桃树下。就是这里。三三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我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土里露出来。
就是那只掉进烟囱里的乌鸦,我从柴灰里找到的,都被烤焦了。
乌鸦又一次掉进了烟囱里。可它们为什么会掉进去?我百思不得其解。三三也回答不出个中缘由。就在我俩准备回屋时,疯舅爷出现了。
他端着空碗往这边走,见到我俩,把碗往地上一放,撒腿消失在黑夜中。
他最近总这样,吃完饭把碗送过来。三三解释。你说他傻,他有时候又比谁都聪明。
寒冷潮湿的天气让我瑟瑟发抖。回屋躺在床上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团乱糟糟的线。我跟三三各自牵着线头两端,中间是交叉缠绕解不开的死结。
冬去春又来,疯舅爷和我们都过上了固定不变的生活。小学毕业后,三三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却因学费太贵只能留在镇上读。母亲觉得可惜,想替三三出这笔钱,却被婶婶拦住了。大概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我跟三三早就过上了不会重合的人生。即使我们解开了那团绞成一团的毛线,牵着的也不过是不同线的不同端。
学业繁忙,我很少再回村里。即便回去,三三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拉着我的手,并排躺在床上,恨不得将夜晚拉得无比漫长。我每一次都问她,还有乌鸦掉进烟囱吗?她都不屑白我一眼,似乎在说,乌鸦哪有那么傻次次都掉进去。
三三出事那天,我正以优秀毕业生代表的身份上台发言。发言结束后,我看到母亲疯了似的冲进礼堂,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外拉。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飞到我的脸上。我没有挣扎,同她坐上出租车,听到四方镇三个字,心里瞬间堵得慌。
母亲说,一个小时前,有个男生偷了家里的摩托车,载着三三在村路上飞驰。母亲说,骑到向家湾时,男生被乡厨广告牌挡住视线没注意前方有车要转弯,结果撞在一起。三三没戴头盔,当场就……
窗外青翠连绵的九龙山从我眼前飞过。路边是西瓜棚,农户把西瓜摘下放在萝兜里,摆在路边卖。用纸板做的临时广告牌上写着:大西瓜,无污染,三块五一斤。有司机靠边停车站在西瓜前一边敲一边听,生怕瓜不熟。以前坐车时,我要么睡觉,要么看书,而现在靠在座椅上看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竟成了我此刻唯一能缓解心情的方式。
三三的遗体摆在镇医院停尸间。那个男生也躺在那儿。婶婶坐在椅子上,眼睛发肿,无神地盯着白墙出神。她身上还围着围裙,上面沾有酱油和蒜末。我抱过婶婶的手臂,将头埋在她肩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大颗大颗的滚烫泪水浸湿了她的胳膊,在这条狭窄昏暗的过道里,只有男方母亲在反复哭诉自己的失职和儿子的不孝。
母亲搀着婶婶走进火葬场,我跟在后面。我第一次来这里。火葬场门口有几家卖墓碑的店,上面刻有价格,几百到上万不等。而里面,树木葱郁,建筑洁白。举行完简单的告别仪式后,三三被推走。我站在甬道的这头看她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她消失在铁门背后,惊觉这些年来,掉进烟囱里的不只有乌鸦。曾祖母、疯舅爷、三三、我……我们同样掉了进去。
我高三毕业后,婶婶终于答应搬去县里同母亲住。她明显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脸和手的皮肤裂开,时而发痒流脓。搬完行李,婶婶把门拉上,却没有锁。我问她为何,婶婶说,怕疯舅爷哪天回来了,也好有个住处。
疯舅爷是今年年初不见的。也没发生什么事,不知道咋就不见了。婶婶望了眼不远处曾祖母的房子,叹了口气。曾祖母的房子年久失修,屋子破败不堪。但门前仍保持干净,没有一根杂草。我知道,这是婶婶的功劳。
说起舅舅,我倒想起一件事。上车后,母亲说,除夕那天我上街买菜,把割的两斤猪肉挂在车把手,就转身去跟小学同学聊天。结果舅舅走过来,挡在车前,看到有人靠近就吓别人。我同学说,你这个舅舅,疯了也念着自家人。
母亲说完,车内突然沉默了。我鼻子一酸,将头扭到一边。就在这时,我看见疯舅爷从核桃树后窜出来,微笑着朝我们挥手告别。而站在他身边的,是曾祖母和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