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节选前苏联歌曲《小路》

小路,曲曲弯弯,一头是我们的村庄,另一头是我们心中的远方。
远方有多远?当年,站在小路的这头,我们常常傻傻地问。
没有答案,只有一拨又一拨的人从小路上走出去,又有一拨又一拨的人从小路上归来。
出去的人,行囊满满。四季的洗换衣衫,两双结实的解放鞋。临行前,又被塞进了一双千层底:“带上,歇工时换上,让脚也舒坦点。”
“晴带雨伞,饱带干粮”,话虽这样说,可家里却没有多余的雨伞。唯一的那把长柄的油布伞已破得不成样,即将到来的雨季,不知它能否挺得过去。
不带伞,干粮必须要带的。大江边盛产水稻,所有的干粮都得向大米伸手:炒米、米花糖,奢侈一点的人家会在米花糖里加上一把花生,一把芝麻,喜滋滋地称作“三合一糖”。
“多带点,袋口扎紧了,可以吃到端午节呢。”家人大把大把地往出门人的口袋里塞,出门的人拼命地按住口袋不让再添。
一旁一字排开的几双贪婪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偶尔会得到几块米花糖,那是将要离家的人对他们的奖赏。
“在家要听话啊,用功读书,爸爸过年回来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这是一位将要离家的爸爸的嘱托,透着难以名状的心酸和无奈,却又含着万般的柔情和不舍。
“在家听爸妈的话,哥挣了钱给你们买玩具,买花衣裳……”
一位刚成年的哥哥,依依不舍地对弟弟妹妹们交代,强忍着没有流泪,但笑得很勉强。
……
他们踏上了小路,脚下生风,没有再回头朝身后望,身后殷切的目光是他们前行的力量!
唯有这小路,和他们并肩,倾听他们满腹的惆怅和对前路的迷茫。
小路送他们走向远方!
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外出的人。正月一过,小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来来往往的,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上下学的我们和留守在家的奔往田间地头劳作的乡亲们。
“春天孩儿脸,一日十八变”,晴好天,上学的我们,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快乐的小燕子,小路上留下了我们银铃般的笑声和打打闹闹的身影。
放学时,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小路变得又湿又滑。没有带雨鞋的我们,脱下过年时刚上脚的新布鞋,底对底折好,塞进书包。
春雨霏霏,像细丝,千缕万缕。我们把书包顶在头上,嘻嘻哈哈地冲出教室,赤脚走在光滑的小路上。有人摔倒,“咕噜”一声,一个“仰八叉”;又有人摔倒,“扑哧”一声,一个“狗吃屎”……
没摔倒的立在小路上善意地笑看,摔到的赶紧麻利地爬起来,衣裤上有大片雨水和泥土的印记,一只小手也弄脏了,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攥着书包,书包毫发未损。
“大家都慢点走,不要跑!脚趾头用力,一步一个脚印,这样就不会摔倒!”一位老师夹杂在我们的队伍中,他大声地指挥我们。怕我们再摔倒,便领着大家走到另外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平时没人走,草儿绵厚,雨天不滑。”他回头对我们说,“鲁迅先生的文章里有一段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看看不远处那条常走的小路,觉得老师的话有道理,鲁迅先生的话更有道理。
夏秋两季,小路上又热闹起来。双抢和秋收,是江淮地区最忙碌的时刻。
有人从远方赶回来参加这两场农事,身上的行囊小了一圈,远没有离家时那样鼓、那样重。
当初许下的承诺大都没有兑现,那几双贪婪的眼睛未免有点失望。自个端一个小板凳,吃力地翻看墙上的日历,计算着过年的天数,到那时,总归有好吃的带回家了吧。
小路倒不像娃娃们那般失望,它仍然平和地迎接着每一个归来的人。
归来的人,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他们手提肩扛,穿梭于家和田地之间。一双双厚实的大脚板,碾碎了我们留在小路上的小脚印,也减轻了压在我们身上的“双抢”之重担。
我们跟在他们后面打下手。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我们,也炙烤着小路。小路两边的草儿都焉焉的,无精打采。小路被烤得滚烫,我们的小脚不敢落在上面。
冬天的小路是可亲的,穿着棉鞋踩在上面,稳妥又踏实。
下雪天,我们缩在家里,伸头看窗外,雪花像鹅毛一样,飘飘洒洒地铺在小路上,田野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小路顷刻间被淹没。
一串脚印,两串脚印……小路上的雪被踩出串串脚印,两边未被人踩到的地方,有点点梅花样的印子,那是谁家的狗儿和主人并肩同行。
“嘎哧、嘎哧”,万籁俱寂的夜里,小路上不时传来缓而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村口又传来几声犬吠,接着便是“吱呀”一声,有木门开了,朗朗的说话声响起……
第一声鸡叫,引来越来越多的雄鸡高唱。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小路上的脚步声又响起,水塘边传来了“梆梆”的捣衣声……
太阳笑吟吟地看着在小路上铲雪的我们。
我们终于吃到了从远方带回来的各种好吃的,“大白兔糖”“大麻花”“糖葫芦”……那香甜,绝不是家里的“三合一糖”能比得上的。
“回来了?”
“回来了呢!叔。”
“年后还出去吗?”
“过了正月十五就走!虽然远点,但能挣点钱呢……”
……
小路,曲曲弯弯,一头连着故乡,一头连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