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将寻常忆 另一个结局

“已经两年了，终于还是要回去。”看着从北京开往广州的高铁票，叶书心想。

列车窗外建筑物在后退，高楼大厦顶上招牌大多以“中国”二字为前缀，让人赞叹不愧是首都。

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喜欢这座城市，喜欢这座城遇到的人：一个辣妈，一个丁克妹子，一个闷骚酒罐子，一个行走的吐槽机，一个不婚白富美，一个刺青社会姐，还有一个傲娇同性恋，他们都是王查的朋友，如今也是他的朋友了。

当初，几个家伙在烤串店候着，喝着小酒，就着毛豆，等到王查和叶书一出现。

“老板，可以上串了。”辣妈率先开口，声音脆亮，挥手大喊着小胖这里这里。她今年36岁，长得像个26岁，有个六岁的儿子，别人家妈妈的朋友圈全是娃的萌照，唯独这辣妈不走寻常路，全发儿子囧照，哪张丑就发那张。儿子一边走路一边撒尿，她给发小视频，说儿子不要脸。儿子抱抱小女孩，她说儿子色胚。儿子拉屎没纸了，急得喊妈妈，辣妈一顿狂笑猛拍，就是不给纸，都把孩子急得坐马桶上哭。这辣妈只有在孩子生病时，才正经得像个妈妈，按照她的说法，以孩子为中心的生活特无趣，女人不能围绕着孩子老公转，要有自己的个性和生活。

叶书后来翻看了她的朋友圈，心想，等她娃懂事了，看到自个妈的朋友圈，估计得怀疑自己是买纸巾赠送的。辣妈性格直率，大大咧咧，酒局常是她组织的，每周至少一场，喝酒时总吆喝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上班明日玩”，她打小就这样，后来结婚了还这德行，老公不是没有意见，然后她就拉着老公一块出来玩，折腾得她老公也没脾气了。

“别急得介绍，要啤还是要白？走一个先。”

这是叶书听到社会姐说的第一句话，她年纪不大，就是气场足，一头红色短发，鼻梁架金色大眼镜，手背刺一朵蔷薇花，自诩是好汉一条，义字当头，口头禅不是卧槽就是他妈的，抽烟喝酒的架势比男人还男人，曾经被王查调侃没女人味不温柔，社会姐豪气冲天，大手一摆，“能让老娘温柔的男人还没出现呢。”社会姐是个东北娘们，很有一股彪悍劲，惹火了她，她抄起板凳酒瓶就跟人干架，有次喝酒和别人起了冲突，这妞彪起来就动手了，场面混乱，社会姐巾帼不让须眉，打起架来的确像条汉子，凶残得很，专往男人裆部踹和脑后打黑棍，自个鼻青脸肿不喊疼，还嫌弃王胖子受的伤比她重，王查直翻白眼，心想要不是为了护着你，不至于多挨了几下板凳。

叶书扫了眼，酒桌上杯子里都白酒，笑了笑，“白的。”

众人举杯碰了个脆响，齐声，“走一个。干了。”

叶书一杯白酒下肚，众人看他的表情，就写着两个字，“满意。”

“痛快，不磨叽，是个利索人，接下来随意喝，可以不敬酒，可以不劝酒，但不能不痛快。”

这是行走的吐槽机说的第一句话，为人痛快，不爱计较，刚听王查要介绍个南方朋友，还一脸不情愿，吐槽说南方人爱计较，爱计较的人，连在公厕拉屎，隔壁拉的屎比自己臭，都觉得吃亏；还说以前和南方人喝过酒，举杯是豪气干云，干杯是磨磨唧唧，还讲一大堆废话，好像每杯酒都有意义，劝酒是一堆理由，逃酒又是一堆理由，一个字，烦。见叶书这么干脆利落，一下子博得他的好感了。有的人就这样，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成为朋友。

吐槽机是个职场不顺的人，吐槽工作，吐槽领导，说老板是泰迪，操天操地操空气，说总监是二哈，脑袋空空舔舌卖萌，就会折腾员工。在公司看到这两个男人就恶心，于是说辞职就辞职，在退公司群之前，写一条对联发上去，“上联：乌龟配王八。下联：泰迪操二哈。横批老板总监。祝老板和总监早生贵子，十里菊花”，又发了一条朋友圈，“离开公司，诸多不舍，心潮澎湃，总想着给公司留下点什么，想了想，于是抄起纸巾，默默地走进厕所，留点余味。”蹲坑时还在厕所门后写了：Are you ready？one，two，three，go！接着画了一个箭头，一坨大便。

“叶书，你的游记我都有看过，我是你的粉丝，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清秀，有机会带我一块去旅游呗，然后在游记里写上关于我的故事。”这是不婚白富美说的第一句话，过于兴奋热情，搞得叶书有点窘。

白富美喜欢旅游，不喜欢工作，哪里好玩就去哪里玩，有钱的姑娘都比较任性。她也从没想过掩饰自己的情绪，对喜欢的人，她可以很温柔，对讨厌的人，她会很刻薄。谈过一个穷逼男友，为了照顾男友的口袋，每次约会前都会填饱肚子再去，免得男友打肿脸请客，本来呢，她吃路边摊也无所谓，可男友非得认为高档餐厅才配得上她的身份，要硬请，不吃还不行，不吃就是看不起他。迁就他的自尊太久，她受不了，就撂下一句“是你一直看不起自己的”，然后就分手了。后来有个富二代追求她，摆开浪漫排场表白，她呸了一口，扬长而去，留下公子哥在人群风里凌乱。她追求爱情，但不追求婚姻，她觉得婚姻无聊无趣，硬把两个人的好事扯成两家人的烂事。在谈之前她都会事先声明不婚，曾有个男友以为能改变她的想法，还是求婚了，可柔情似水最后变成一盆冷水，冻得他直哆嗦，不婚白富美毫无犹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恋爱可以，结婚滚蛋，少自以为是了，别以为女人生来就得相夫教子。别以为能改变老娘的决定，滚。”然后又结束了，目前单身。

叶书略显尴尬，在旅游爱好者的圈子里，他小有名气，这两年走南走北，每到一个地方就写下游记，然后在张灵艾的杂志社发表，收获不少粉丝，只是他极为低调，没让粉丝知道他的真容。这下倒好，碰到粉丝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和粉丝打交道呢。一定是王胖子介绍的时候吹牛皮了，叶书心想。叶书这小羞涩的表情落在白富美眼里，她又尖叫着好可爱。

“叶兄弟，不要介意，她就这德行，一惊一乍的。不过像你这样的作家朋友，我们还真没有，平日粗野惯了，你文化人一定不习惯吧，别见怪。我这个人，他们都叫我酒罐子，交朋友很简单，喝了酒，我们就是朋友了，作为朋友，我就不跟你客套了，我就想问一句，你有没有漂亮的女粉丝，可否介绍一个给我。”

这是闷骚酒罐子说的第一句话，把叶书呛得不轻，开场白挺正常，还以为遇到个按套路出牌的人，自己要好好珍惜。天知道最后提了个不正经要求。酒罐子长相斯文，小平头，微微一笑很有儒雅气质，像是个读书人，王查说他的外表很有欺骗性，没人看出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一日三餐，餐餐有酒。爱喝酒也就算了，可他骨子里的闷骚，总让人咂舌，大跌眼镜。酒罐子有个师姐，也是朵奇葩，学了《爱情公寓》的段子，想给自己找个男伴娘，结婚时就邀请酒罐子充当这角色，酒罐子当场毫不犹豫地拒绝，说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男扮女装去做伴娘，实在有辱斯文，做不出这等没皮没脸的事来。师姐说姐妹团的姑娘很漂亮，他又答应了，毫不犹豫地加入姐妹团，堂堂七尺男儿，低胸礼服，浓妆艳抹，踩个高跟鞋，和新娘的姐妹团其乐融融。那一场婚礼，酒罐子告诉了师姐和姐妹团一个道理，什么才叫做实力抢镜，脸蛋再美，身材再好，也比不过骚啊。

“酒罐子，注意影响，不要这么不要脸，吓跑我们的作家朋友。我就怕生出你这样的玩意，才不生娃的。”

这是丁克妹子说的第一句话，长发圆脸，有点婴儿肥，最近的口头禅是，“我就怕生出你这样的玩意，才不生娃的”，丁克妹子讨厌孩子，觉得小孩子是天底下最自私的生物，她说自己就够任性了，没耐心去迁就更任性的人。别人一说小孩子很可爱，她回一句你闭上眼睛想象这娃四十年后的样子，然后追问一句，还可爱不？她讨厌宝妈在朋友圈成天晒娃，不管孩子是不是真可爱，底下一律评论可爱漂亮之类的好话，唯独她实事求是，丑就评论一个“丑”字，代价是被拉黑了，她也不恼。后来加入这个小圈子，是因为她评论辣妈的娃“丑”，辣妈回复说的对，然后两人就成为好朋友。在她眼里，女人把孩子当成生命里的中心，继而没有了自我，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那不是她想要的未来。前段时间，男友跟她求婚，她就问了一句，“我是一定不生孩子的，你还愿意娶我吗？”男朋友犹豫了，跟她长篇大论讲了生孩子的必要性和幸福感，想劝她回心转意，她烦了，既然一言不合，那就二话不说，跑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直接断了男友的念想，男友很苦恼，现在正在苦恼中，两人还是恋人关系，估计会继续苦恼。

“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让我缓缓气。”这是傲娇同性恋说的第一句话，这话发生的场景不是在酒桌上，而是在厕所门口。

叶书在卫生间门口碰到同性恋，没多想，以为她出来的地方就是男厕，进去后然后发现墙壁上没有站立式便池。这是哪里？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我往哪里去？叶书心头浮现无数哲学问题，一脸懵逼退出来，看到傲娇同性恋在狂笑，抬头看了门上的标志，才反应过来走错女厕所了。真不怪叶书误会，着实是同性恋长得太帅，唇红齿白皮肤好，长相勾魂小白脸，胸太平，发太短，穿着打扮太中性，看不出是女的。同性恋倒是不介意叶书把她误会成男的，还在狂笑，因为这点小事，让两人的距离感淡化了许多。同性恋解释自己在生人面前很安静，在熟人面前很神经，所以在酒桌刚见面时，就没和叶书搭话。

后来的相处，叶书和同性恋聊了很多，什么都聊，聊到同性恋话题，她也不避讳，说刚开始的确很痛苦，身边人在嘲笑同性恋，她也笑着跟别人一块嘲笑，假装自己不是同性恋。她说，演得很辛苦。直到遇到了现在的恋人，她才想通，爱谁是自己的事，关别人屁事。有些事想通了就是想通了，想不通就是想不通，不然，哪怕别人说了无数正确的道理，也无济于事。叶书问，你家人知道你性取向不？她说，不知道，没必要告诉父母，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企图改变长辈观念是最愚蠢的事，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说自己没人要，让父母去瞎忙活，他们也是闲得找些事忙活而已，拖着呗，谈一辈子恋爱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叶书问，不怕父母知道后难过吗？她说，怕啊，只是怕又如何，不能因为怕父母难过一阵子，就让自己难过一辈子，有些人，遇到了，就勇敢爱，不爱会后悔一辈子。她说，嘲笑我同性恋的人，也成不了我的朋友，我何必在乎他们的嘲笑，当然，这是遇到她之后才有的觉悟，遇到了温暖的人，还不紧紧抱住，世界就剩寒冷了。她说，叶书，你怎么哭了，你心里也有一个温暖的人吗？

在这个小圈子里，性情迥异的几个人，偏偏凑在一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们都在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着，这样的人，注定会活得很疲惫，所以他们要从其他人身上找到疲惫生活的勇气。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就是不婚白富美，她是活得最轻松的一个，她爹有钱任性，支持她不婚。任性的老爹，早年离婚，女儿抚养权归他，他对女儿说过，做人要自立，不要依附别人而活，老子宁愿你不婚，也不愿意你为了结婚而结婚。后来白富美的闺蜜看上了老爹，只是老爹义正严词拒绝，转过身去追求闺蜜的老娘，搞得白富美在她闺蜜面前很尴尬，心想这叫咋回事嘛，理不清，就懒得去理了。

叶书在北京的两个月，白富美毛遂自荐说自己最闲，给叶书当了导游，带叶书看北京的景点，吃北京的美食，去老胡同巷子骑单车，铃铛铃铛，很是惬意。在天安门附近逛的时候，有个一米八个子，身穿白色西装的小平头递给了叶书两面三角小国旗，叶书随手接过来，刚想着首都人民真热情真爱国，小平头就跟他要钱，一面小国旗四十块，两面八十。叶书心里吐槽着首都物价真贵，五毛钱的旗子卖四十，歉意地说不知道旗子要钱买，要把旗子还给小平头。不料小平头不答应，说接过手就得买。叶书说不买，小平头盛气凌人，手指戳着叶书胸膛，说必须买。一个中年大叔走过来，脖子挂着一张证，自称是导游，过来做和事佬，这头劝小平头卖便宜点，一面二十块算了，那头又劝叶书花点钱免去争执，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叶书说大叔你是好人，麻烦去前面转弯处把站岗警察叫过来。中年大叔支支吾吾不肯去，叶书看出来他们是一伙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实际是准备强买强卖，白富美怕叶书吃亏，就想破财消灾。叶书阻止了她，叫她去喊警察，他准备干架了。两人见叶书这副架势，也认怂了，拿回旗子走人，撂话说你等着。当时路过的路人，就是路过。叶书还感慨，帝都啊帝都，天子脚下还世风日下。

叶书离开前，白富美说，叶书，你心里有个人吧。叶书问为什么这么说。白富美说，这两个月我带你玩，你总会看着南方走神，有时候你明明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你很远。叶书说，大概是你的错觉吧。白富美说，你的游记里，藏着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好像在盼望有个人陪你看一样的风景，吃一样的美食，我刚开始只是以为作者旅途寂寞想要人陪，可这两个月我陪着你满北京城里逛，才发觉不是的，像我这样一个大美女在你面前，你都不多看一眼，总看南方的天空，安静忧郁，那肯定是心里藏着个人。叶书沉默，点头承认。

叶书随着列车，离北京渐远，心里想的都是朱小暖，同性恋说去找那个人吧，白富美也说去找那个人吧，叶书都没有回答，因为心里清楚，找到她也没用，决心要离开的人，找到之后，还是会离开的。

叶书不愿继续想，准备给陈宗然打一个电话，说一声自己要回广州了。

上一次联系他，还是一年前。

陈宗然说，带孩子累啊，我成宿成宿没睡，就是为了哄儿子睡，好不容易他睡了，一放下，又醒了，又哭又闹，师弟，知道我这会儿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就是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