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2·勇敢地面对谎言(2)
第2章·有没有罪恶感,是善与恶的分水岭
恶,可以定义为:为了维护病态的自我,不择手段去毁灭别人的自我。
从乔治的身上,我们看到有两股力量都试图控制他:一股是善的力量,一股是恶的力量。他在这两股力量之间奋力挣扎,载沉载浮。实际上,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它们彼此都想争夺人的灵魂。
爱因斯坦曾写信给弗洛伊德,讨论自己对邪恶的看法,他在信中写道:“每个人都有憎恨和摧毁的需求。”对此,弗洛伊德表示他完全赞同爱因斯坦的见解,并补充道:“人类有两大本能——一是生存和发展的本能,二是摧毁和杀戮的本能。”弗洛伊德所说的生存和发展的本能,就是善;而摧毁和杀戮的本能则是恶。善与恶在人们的心中常常会发生战斗。不过,在这场激烈的争夺战中,人并非一无是处,任人摆布,人完全可以拥有自由意志,自主做出选择。就拿乔治来说,虽然他的强迫症会让他身不由己,逼迫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只要他敢于面对自己的问题,就可以摆脱恶魔的控制,释放出天使的力量,获得心灵的自由。
魔鬼在人的心中,人可以把它释放出来,也可以让它销声匿迹。关键取决于我们敢不敢面对自己的问题,承受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乔治试图逃避自己的痛苦,结果便唤醒了心中的魔鬼,他不仅与魔鬼签订了协议,甚至还不惜拿儿子的生命当赌注。也许,你也会像乔治最初认为的那样,这些想法只存在于心中,并没有付诸行动,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邪恶。但问题是,这些想法会扭曲人的心灵,扭曲的心灵就像一面凹凸镜,人从中既看不到真实的自己,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最终导致道德沦丧,生命被扭曲,只能在一条邪道上狂奔。所以,善与恶,存在于人的内心。《指环王》的作者托尔金说:“掌握世界所有事情的兴衰,并不是你我分内的事情,但是从整理内心开始,连根拔起一切恶念,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2.1把生命颠倒一下,就变成了邪恶
关于“邪恶”一词,我儿子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记得儿子8岁时,一天,他天真而惊奇地对我说:“哇塞!爸爸,‘邪恶’这个词——evil,倒过来拼,就是‘生命’——live。”
一个8岁的孩童,从他的视角一语道破了邪恶的本质。的确如此,邪恶就是把生命颠倒过来,它是生命的对立面。
生命欣欣向荣,洋溢着勃勃生机,邪恶则是要剥夺生命的这种活力。所以,“恶”与“扼杀”息息相关,它试图把生命拖入死寂的状态,这种死寂状态就是我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所说的“熵”的状态。我们知道,生命的出现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依照我们对宇宙的认识,生命本来不可能出现。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能量会自然地从有序状态流向混乱状态,从分化状态流向均一状态。换句话说,宇宙的秩序处于持续不断的崩解之中。经过数十亿年时间,整个宇宙会完全分解,其秩序降至最低点,成为没有任何形状和结构、不再发生分化的死寂状态。这种没有秩序、不再发生分化的状态,我们称之为“熵”。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宇宙通往死寂状态的过程中,生命却与之截然相反,她的方向则是通往有序,充满活力。所以,生命就像死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顽强地抗拒着“熵”的力量。
如果说生命是沙漠中的绿洲,那么,“恶”就是绿洲旁的那些沙丘,它们伺机想要抹杀掉生命的这点绿意。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扼杀”,并不仅仅指杀死生命,更包括禁锢生命的活力,并由此导致心灵的沦丧。一切限制和扼杀生命特征的心理和行为都是“恶”的表现。这些生命特征包括人的感知和感觉、思想和行动、成长和意愿等。比如,某些人对他人拥有强烈的控制欲,试图剥夺他人成长的意愿,增强别人的依赖感,消弱别人的创造力,拼命把别人改变成温顺听话的机器,这种抹杀了别人人性的心理和行为就是“恶”。与此同时,善则是恶的反面,善助长生命的活力,鼓励生命的多姿多彩,以及“人”独一无二的特性。
关于善与恶,弗洛姆用了两个十分专业的心理学词汇:一个是“眷恋生命的人”(biophilic person);一个是“恋尸癖”(necrophilia)。所谓善,就是从本质上热爱生命,对一切充满生命力的事物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这种人拥有正常人具有的情感和意愿,能够努力去获取丰富的人生体验,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发出自己的光,但不会吹熄别人的灯。所谓恶,就是对死的东西极度感兴趣。具有“恋尸癖”的人被所有没有生气和死的东西所吸引和狂迷,诸如,死尸、腐物、粪便和污垢。他们对此类事物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会被它诱惑,不由自主地注意它,并对其作出反应。这些人发不出生命之光,却会去吹熄别人的灯。
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我给爱下过一个定义:爱,是为了促进自己和他人心智成熟,而不断拓展自我界限,实现自我完善的一种意愿。在这里,我还要给“恶”做如下定义:恶,是运用一切影响力阻止他人心智成熟与自我完善的行为。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正道,恶则是一条邪道。所以,人们常常在“恶”字的前面加一个“邪”字,意味着“恶”是一种反生命的力量。对于生命来说,爱是一种正能量,它能促使自己和他人的心灵获得成长;而邪恶则是一种负能量,它不仅阻碍自己的心灵成长,还会阻碍别人的心灵成长。我曾说懒惰是人的原罪。但懒惰不同于邪恶,一般意义上的懒惰,只是对自己和他人缺少爱,即自己不发光,也不会去吹熄别人的灯。但是,邪恶则不同,邪恶视爱为仇敌,与真正的爱完全对立,它试图扼杀人的感受、感觉和情感,扼杀人的创造力及生命力,其险恶用心是为了颠倒生命。追求心灵的成长和心智的成熟,是生命最健康的需求,阻碍心灵的成长是一种病态的表现。邪恶不仅会运用一切力量去阻碍别人心智成熟,还会阻碍自己的自我完善。从这个角度来看,恶,也可以定义为:为了维护病态的自我,不择手段去毁灭别人的自我。那么,邪恶靠什么来维护自己病态的自我呢?就是靠谎言和欺骗。所以,谎言总是伴随着邪恶。
促使人心智成熟的力量是爱,是心中的天使;促使人变得邪恶的力量来自心中的魔鬼。但值得注意的是,唤醒心中魔鬼的符咒就掌握在人自己的手中。如果你逃避问题和痛苦,你就是试图唤醒魔鬼;相反,如果你勇敢地面对问题和痛苦,你就是在呼唤心中的天使。特蕾莎修女说:“如果你愿意平心静气承受痛苦,那么,你就在心中为天使找到了愉悦的容身之地。”
我的病人和朋友曾多次问我:“派克医生,为什么逃避问题和痛苦,就会唤醒心中的魔鬼呢?”有一句话说得好:为了追逐快乐,人会努力;为了逃避痛苦,人会不遗余力。所谓“不遗余力”,就是不择手段,用谎言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不计后果,只要是能避免痛苦,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
我也曾经问一位女士:“什么样的人是邪恶之人?”她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也许是那些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人!”没错,为了逃避痛苦,这些人选择了不遗余力,选择了谎言和欺骗;为了谎言,他们扭曲了心灵;由于心灵的扭曲,这些人无法真实地面对自己,他们为了逃避负罪感和良心的谴责,只会把一切责任和痛苦归咎于别人,甚至不惜拿别人当替罪羊。换一句话说,这些人为了逃避良心谴责所带来的痛苦,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他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怎样才能逃避痛苦。
2.2没有罪恶感的人穷凶极恶,逃避罪恶感的人邪恶
人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每当看见自己的“恶”时,都会感到痛苦——人们会为自己的丑陋而羞愧,会为自己的错误而进行自我谴责,会为自己的罪过而产生罪恶感。这种由面对自己的“恶”而产生的内疚和痛苦,令人备受煎熬。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我说逃避问题和痛苦,是一切心理疾病的根源。由于人们常常用谎言来逃避问题和痛苦,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谎言是心理疾病的根源。人生中的痛苦有很多种,你逃避什么样的痛苦,就会患上什么样的心理疾病。那么,内疚和罪恶感也会给人带来痛苦,逃避这种痛苦,会产生怎样的情况呢?答案是,逃避罪恶感,人就会变得邪恶。邪恶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它是由逃避特殊的痛苦导致的。
实际上,有没有罪恶感,正是善与恶的分水岭。
一般来说,区分善与恶的标准不是看他做不做坏事,而是看他有没有罪恶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般的人不是不干坏事,而是干了坏事之后,会遭受到良心的谴责,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良心的谴责和罪恶感,我们才会约束自己的行为,努力净化心灵,坦坦荡荡走向善的道路。上一章中乔治的故事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在乔治与魔鬼签订了协议,即将沦为恶人的时候,他遭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并由此产生了罪恶感。可喜的是,他勇敢面对这种罪恶感,知耻而后勇,觉悟到自己有罪,最终幡然醒悟,避免了心灵的沦丧,回到了善的道路上。
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有的是因为精神疾病而犯罪,有的是因为仇视社会而犯罪。这些人有一个共性:良心泯灭,毫无罪恶感。他们犯了罪,却不会产生任何罪恶感,也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这些人是一群“道德白痴”,是人渣。正是由于他们没有罪恶感,所以什么坏事恶事都能干得出来。有的甚至还能从干坏事的过程中体会到一种快乐的刺激,其心理特征,就如同“恋尸癖”能从死尸中感受到快乐一样。所以,他们是罪大恶极的人。不过,虽然这些人很是凶残,但是他们邪恶的本性却十分明显,很容易被发现,一般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监狱和精神病医院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虽然穷凶极恶的人可怕,但更可怕的则是另外一类人。这类人深知良心谴责的滋味不好受,他们不敢面对自己的罪恶感,极力逃避。善良的人会勇敢承受罪恶感所带来的痛苦,并在这个过程中提升自己的人格。而这类人在自己的罪恶感面前,则是十足的胆小鬼和懦夫,他们没有勇气承受良心谴责所带来的痛苦和煎熬,只想一味地逃避,而逃避的方式就是选择用虚假的“善”来掩盖真实的“恶”。他们用谎言把自己的“恶”包裹起来,伪装出一副“善”的面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在掩饰自己“恶”的过程中,会不择手段抹杀自己“恶”的证据,哪怕是扼杀别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们把这类人称为伪善之人。这类人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为了维护自己虚假的善,他们说谎成性、自欺欺人,什么谎话都能说,什么坏事都可以干出来。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说:“大奸似忠,大恶似善。”
明目张胆干恶事的人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以善和忠的名义,暗地里却干着邪恶的勾当的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没有罪恶感的人,会变得穷凶极恶;逃避罪恶感的人,会变得邪恶;敢于承认罪恶感的人,则会一步一步趋向于善。每一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一个罪人都有未来。承认自己的缺陷和过错,人的心灵就会趋向于善;隐瞒、遮掩和逃避自己的缺陷和过错,人最终就会变得邪恶。荣格说:“恶,是由于无法面对生命的阴影。”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无法面对人性中的“阴暗面”,就会产生“恶”。所以,在对待自己的罪恶感上,如果我们敢于承受它带给我们的痛苦,就踏上了善的旅途;相反,如果我们不敢面对自己的罪恶感,害怕承受罪恶感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一味地用谎言来掩盖真相,那么,人则会无恶不作。
逃避罪恶感的目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善,掩饰不善,就是伪善。伪善的人道貌岸然,特别在乎自己的外表和形象,他们会竭尽全力维护自己完美的表象,不遗余力保持道德完美的假面具。他们十分担心自己的道德形象,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对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极为熟悉,高度敏感。但不管怎样掩饰,也无法抹杀他们内心阴暗的事情,他们的善良是“装”出来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虚伪、欺骗和谎言,这就难怪他们会给人一种迷惑的感觉了。伪装的善是最可怕的恶,其邪恶就像隐藏在美丽花丛中的响尾蛇,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有一位女性在描述自己碰到邪恶之人时,这样说道:“每次碰到邪恶之人,我都会莫名其妙感到迷惑,仿佛瞬间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内心极不舒服,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只想尽快逃避。”
如果说穷凶极恶的人多在监狱和精神病院,那么,伪善的恶人则更多地隐藏在我们的身边。而且越是需要善的地方,伪善的恶人就越多。比如,教堂和各种慈善机构,常常就隐藏着很多伪善的面孔。又比如,许多父母常常打着爱的旗帜,实际上则是在控制和操纵孩子,他们不允许孩子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漠视孩子的心理需求,甚至还扼杀孩子生命的活力。下面,这个案例就是一个典型。
2.3父母逃避自己的错,孩子就会出大错
很多时候,当心理医生努力去挖掘一个问题少年的问题时,最终会发现,问题的根源往往并不在这个少年身上,而出自少年的父母,简而言之,是父母的心理问题,导致孩子的心理问题。虽然表面上看来,孩子的行为急需得到矫正,但实际上,往往父母才是真正迫切需要心理治疗的人。但遗憾的是,这些父母往往都是逃避罪恶感的人,他们不承认自己有问题,也不愿意接受心理治疗,总是用谎言来掩盖真相。其结果便是父母不承认自己的问题,孩子就会出大问题。
我们说,穷凶极恶的人没有罪恶感,面对自己的“恶”,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善良的人则有罪恶感,当他们犯了错的时候,都会感到内疚和痛苦,感到内疚和痛苦本身就表明他们敢于正视自己的问题,没有选择逃避。而逃避罪恶感的人则没有勇气去承受内疚的痛苦,总是用谎言来掩盖真相。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逃避良心的谴责,逃避罪恶感,就是在逃避自己的问题。逃避自己的问题,不仅无法让自己获得进步,反而还会扼杀别人的生命力。
其实,父母培养孩子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认识和自我成长的过程。当父母给孩子付出爱的时候,爱不仅能让孩子的心灵获得成长,父母自己的心灵也能获得成长。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会为了孩子的成长而改变自己,他们会放弃自己错误的观念,改正自己的缺点,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孩子会受益,父母同样会受益。但是,逃避罪恶感的父母却不是这样,他们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不承认自己有错,认为一切错都在别人身上,如果不是学校和社会出了错,那么,错就在孩子自身。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孩子备受压抑,其人性无法获得正常的发展,其心灵常常被扭曲,极容易患上抑郁症。比利的案例就是如此。
在心理医生训练课程的第一年,我负责医院的住院部。一天晚上,15岁的比利挂了急诊,在诊断患了忧郁症后,他便住进了医院。开始治疗之前,我读了比利的病历:
比利的哥哥,16岁的史都华,去年6月用点22口径的来复枪,对着脑门开了一枪,自杀身亡。刚开始,对于哥哥的死,比利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情绪波动,也能够抑制自己的悲伤。但是新学期开学之后,他的学习成绩却直线下降。原本在班上一度保持中上水准的他,现在竟垫了底,并且出现了抑郁症状。
感恩节前,比利的忧郁症状已经很明显了。他的父母对此十分担心,并试图通过加强与他的交流来帮助他。但是,比利却愈来愈少言寡语,这种情况,到圣诞节后变得更加糟糕。前些时候,并无案底且从未有过驾驶经验的比利,竟然单枪匹马地去偷车,然后将车撞得面目全非,他也因此遭到警方逮捕。法院审理了他的案子,最终的裁定结果是:由于比利未到法定年龄,所以交保后,暂由父母监管,而且他必须在父母的陪同下,立即接受心理治疗。
医护人员将比利带到了我的办公室。乍看上去,比利有一副青春期男孩所具备的典型体格:皮包骨似的身体,很是单薄;竹竿似的四肢又细又长;不合身的衣服;没有经常梳洗的长发,耷拉下来,挡住了眼睛。别人很难看清他的面庞,尤其是当他凝视地板时,别人更是连他的脸都看不见。我握住他无力的双手,领着他坐了下来,说道:“比利,我是派克医生,也就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现在感觉如何?”
比利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盯着地板看。
“晚上,你睡得好吗?”我问。
“我想,还好。”比利喃喃道。于是,他开始抠手背上的小疮疖,我发现像这样的伤口,他的双手及手臂上还有很多。
“待在医院,会让你感到很紧张吗?”
比利依然不回答,他还是全神贯注地抠着疮疖。而我也很泰然地安慰道:“几乎每一个第一次来医院的人,都会感觉到紧张。但是,慢慢地,你会发现,医院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医院?”
“爸妈带我来的!”
“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因为我偷了车,法官要求我一定要来医院。”
“我想,法官的意思,并不是非要让你住院,他可能只是想让你来看看医生。以前为你就诊的医生认为,你得了严重的忧郁症,最好能够住院治疗。对了,你怎么会去偷车呢?”
“我不知道!”
“偷车真的是件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尤其你还是单独行动,甚至没有驾照,也没有开过车,这更可怕。肯定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你去这么做,你知道是什么力量吗?”
他依旧沉默。实际上,我真的不抱希望他会回答我。因为,对于一个处于困境的15岁男孩而言,第一次来看心理医生,不可能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更何况他还是个严重的忧郁症患者。在比利不经意间将眼神从地板移开的那一刻,我迅速瞄了他几眼。他的眼中与嘴角没有一丝生气,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集中营的生还者,或是无家可归的逃难者——茫然、冷漠、绝望。显然,比利的生命力遭受到了强烈的遏制,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你悲伤吗?”我问。
“我不知道。”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青春期的孩子虽然容易多愁善感,但往往容易受困于种种情感中,难以准确地予以表达。我告诉他:“我猜,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能够解释你的悲伤。我知道,你的哥哥史都华去年夏天持枪自杀了。我想问的是,你和他的感情好吗?”
“很好。”
“那么,他的死,一定让你很伤心,很无助。能告诉我一些你们兄弟俩的事吗?”我问。
没有回应。他仍然在抠着手臂上的疮疖,也许他只是想再往下抠深一点。如此看来,他显然是无法在第一次诊疗中,就开始谈论哥哥自杀的事。因此,我决定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我问:“那我们来谈谈你的父母吧!他们有哪些事,是你可以说给我听的?”
“他们对我不错。”
“很好啊!那他们对你是怎样的不错呢?”
“他们会开车载我去参加童子军会议。”
“嗯,这确实是不错。”我说,“不过,这也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那么,你和父母相处得怎样?”
“还好。”
“没问题吧?”
“可能有些时候,我会让他们为难。”
“噢!比方说呢?”
“我伤了他们的心。”
“比利,你是怎样伤他们的心的?”我问道。
“我偷车这件事,就已经伤了他们的心。”说这话的时候,比利并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在夸耀,而是以绝望的口吻在诉说。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就是因为想要伤他们的心,才会去偷车的?”
“不是。”
“噢!那你就是不想让他们伤心。你还能想到其他让父母伤心的事吗?”
比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寂了许久之后,我开口问道:“你想到了吗?”
“我只知道我伤过他们的心。”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晓得!”
“他们是不是处罚你了?”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
“那你怎么会知道自己让他们伤心了呢?”
“他们对我大吼大叫。”
“噢!可是,他们因为什么事而对你吼叫?”
“我也不清楚。”
比利忘我地专注于抠着那已经溃烂的疮疖,他垂着的头,低得已经不能再低了。我想,此时如果问些芝麻绿豆的生活琐事,他或许更能敞开心扉,那样我们可能就可以扫除交流的障碍,心对心地沟通彼此。
“家里养过什么可爱的宠物吗?”我问。
“养了一只狗。”
“什么狗?”
“德国牧羊犬。”
“它叫什么名字?”
“它是只母狗,叫做‘琪琪’,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倒不觉得。”
“这听起来像德国名字。”
“是啊!”
“德国牧羊犬取了个德国名字。”我一方面在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另一方面也希望从对谈中,获悉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你经常和琪琪在一块儿玩吗?”
“不是经常。”
“它是由你照顾的吗?”
“是的。”
“但你似乎不是很喜欢它?”
“它是我爸爸的狗。”
“噢!但是你仍然还是要照顾它?”
“没错!”
“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公平。那么,你会因此而生气吗?”
“不会。”
“你有属于你自己的宠物吗?”
“没有。”
我们一直在宠物的话题上打转。于是,我打算做些改变,和他谈一些年轻人热衷的话题。我问:“圣诞节刚刚过去,你在节日里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吗?”
“没有收到很多。”
“那你的爸妈肯定会送你一些东西,它们是什么呢?”
“一把枪。”
“送你枪?”我很惊讶,愣愣地重复着他说的话。
“没错。”
“哪一类的枪?”我缓缓地问道。
“点22口径的枪。”
“是手枪吗?”
“不是,是来复枪。”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我感到很迷惑,不知所措,这种迷惑正是遇到邪恶的人和事时,经常会出现的那种,让人极不舒服,只想逃离。我想停止诊疗马上回家,但最后,我还是强迫自己说出了该说的话:“对不起,我想说你的哥哥正是用点22口径的来复枪……对不起。”
“……嗯,是的。”
“那么,这份圣诞礼物是你要求收到的吗?”
“不是。”
“你原本想要什么礼物?”
“网球拍。”
“可是,你却得到一把枪?”
“对。”
“当你收到一把你哥哥也曾拥有过的、同类型的枪时,你有怎样的感受?”
“不是同类型的枪。”
我宽慰了许多,原来是我弄错了。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想是我理解错了,我还以为是同类型的枪。”
“不是同类型的枪,”比利目光呆滞,简单地重复道,“是同一把枪。”
“同一把枪?”
“没错。”
“你是说,它是你哥哥自杀时的那把枪!”此时此刻,面对如此邪恶的事情,我恨不得马上离开,逃回家中。
“是的。”
“换句话说,你的爸妈把你哥哥自杀时用的枪,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了你?”
“对。”
“那么,圣诞节收到你哥哥的这把枪,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比利埋下了头,更加狠命地抠着手上的伤疤。
我后悔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是啊,他怎么会知道呢?就算知道,他又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青春期的孩子最重隐私,他们轻易不会向别人吐露心事,更不要说,对象还是一个陌生的、身穿白大褂的大人了。即使比利愿意向我一吐为快,但由于他本身对事实真相的认识,也只是模模糊糊而已,所以他也不可能畅所欲言。我们知道成年人绝大部分的思考都是在意识下进行的,而未成年人的思考和表达往往都来自潜意识的驱使。换句话说,心理医生的任务就是要从未成年人的一言一行中,大致推论出他潜意识里在思考的问题。
我注视着比利,即便是谈到枪的话题,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照样抠着他的伤口,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眼神呆滞,毫无生气,一无所惧的样子。“我并不期望你会知道。”我说,“能不能告诉我,你见没见过你的祖父母?”
“没见过。他们住在巴克迪亚州。”
“那你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有一些。”
“你喜欢哪个亲戚?”
“我喜欢梅琳达姨妈。”
从他的回答中,我察觉到些许热情的迹象。于是,我问:“你住院时,想不想让梅琳达姨妈来探视你?”
“她住在很远的地方。”
“但是如果她不远千里而来呢?”
“如果她愿意来,那当然最好。”
我似乎看到了微弱的希望之光,我想马上联络梅琳达姨妈。而我现在必须结束谈话诊疗。于是,我向比利说明了医院的工作流程,并告诉他,隔天我还会再去看他,而护士也将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睡前还会给他服安眠药。接着,我领着他回到了护理站。写完比利的医疗诊断报告后,我来到室外,天正在下雪。欣赏了几分钟的雪景后,我又回到了办公室,继续处理文书。
与比利的交谈令我感到压抑,因为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应该充满生命的活力,但比利如此死气沉沉,的确令人窒息。那么,是什么力量使比利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谁是幕后的“恋尸癖”在扼杀着比利生命的活力?比利的父母是逃避罪恶感的恶人吗?似乎一切都隐隐约约有答案,一切又不确定。但有一点却十分肯定:孩子是一面镜子,反映着父母的心灵,是父母的问题,才导致了孩子的问题。现在,比利如此抑郁,他会像哥哥那样选择自杀吗?我十分担心,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当提到梅琳达姨妈时,我感觉到了在比利死寂的心中荡漾起了一丝生命的热情。这种热情就像在无边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也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么,我能让比利获救吗?这确实是个问题。
2.4不在压抑中死亡,就在压抑中疯狂
《圣经》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压迫可使有智慧的人疯狂!”
比利的家庭真可谓疯狂:一个儿子举枪自杀,一个儿子偷车被抓,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尤其令人费解的是,比利的父母居然把哥哥自杀用的枪当作圣诞礼物又送给了比利。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家庭变得如此疯狂呢?
第二天,我见到了比利的父母。我得知,他们都是为生活而辛苦打拼的上班族。爸爸是专业的机械师,专门打造刀具与模具,他为自己精湛的技艺而沾沾自喜;妈妈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秘书,她很骄傲于自己能将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他们每个星期都会去教堂做礼拜。爸爸习惯在周末喝适量的啤酒,妈妈则爱在周四晚上去打保龄球。他们夫妇二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属于蓝领的中上阶层——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脚踏实地。他们对于家中近年来接连不断的悲剧——史都华自杀、比利偷车,似乎感到很迷惑,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派克医生,我都快崩溃了。”母亲说。
“是史都华的死吓到你们了吗?”我问。
“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父亲答道,“事实上,他的适应能力比较强,在学校里的表现也很好,并且他还加入了童子军团。他喜欢在屋后的田野里捉土拨鼠。他虽然总是沉默寡言,但他很讨大家的喜欢。”
“那么,自杀前,他看上去是不是郁郁寡欢?”
“一点也不。相反,他跟往常没两样。当然,他不爱说话,即使有很多心事,他也不会和我们说。”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
“你们双方的家属中,有没有人曾经得过心理疾病或者严重的忧郁症,甚至自杀?”
“我的家族里没有这样的人。”父亲回答,“但是,我的父母是从德国移民过来的,所以德国那边的亲戚中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不敢断言。”
“我的祖母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必须住院。但除此之外,我们家族也不曾有人得过心理疾病,当然更不用说有人会去自杀了!咦?医生,你该不会说,我们的比利也有可能……可能会对自己做傻事吧?”母亲问道。
“是的。”我回答,“我想,十之八九有这样的可能。”
“啊!天哪!这样我可真是承受不了!”母亲抽泣道,“那你的意思是,诸如此类自我伤害的事,是家族性的遗传吗?”
“这是肯定的。统计资料显示,如果兄弟姐妹中曾有人自杀,那么其他的兄弟姐妹有自杀倾向的比例就很高。”
“老天!”母亲又再度啜泣,“你是说,比利也可能步他哥哥的后尘?”
“难道你们都不曾想过,比利的情况很危险吗?”我问。
“没有。在此之前,我们从未想过。”父亲说。
“但据我所知,比利的低落情绪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难道你们不会担心吗?”我问道。
“当然会担心咯!”父亲回答,“对于他哥哥的死,他会伤心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们都以为,过一阵子,他自然就会没事了。”
“那你们都未曾想过,带他去接受心理治疗吗?”我继续问。
“当然不曾想过!”父亲又答道,这一次他似乎有一点愤怒了,“不是都说了吗?我们以为他很快就会恢复的,谁也不会晓得,事情竟会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我得知,开学以来,比利在学校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说。
“是啊,真是丢脸!但他以前绝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母亲答道。
“学校那边一定会有些担心吧!他们有没有和你们取得联络,帮你们找出问题?”
母亲看起来略显不安。“学校曾经找过我们。实际上,我们也很担心。我甚至还特意请假,去参加了学校专门召开的会议,一起商量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
“必要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够允许我与学校那边聊一聊比利的事。因为,这么做的话,可能对比利的病情大有帮助。”
“当然可以。”
“在那次会议中,学校方面有没有人提议过,让比利去接受心理辅导?”我问。
“没有。不过,校方确实有人建议过,比利应该接受辅导,但那不是让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意思。如果校方真的要比利去看医生,我们也会照做的。”母亲很镇定地回答我。我甚至不确定,几分钟前的她是否惶恐不安过。
“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自然就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父亲补充道,“但是,因为他们说的仅仅只是‘辅导’,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可能是学业上的辅导。可实际上,我们并不会强迫孩子去读书。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关心他的成绩,而是因为我们觉得对小孩的管教不应该太严,你认为呢,医生?”
“我不能确定你的说法——带比利接受辅导就等于是在逼他。”我表示。
“医生,这是两回事。”母亲辩驳道,“对我们而言,在假日以外的工作日,带着比利到处参加辅导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辅导员都是周末休息,而我们又只是普通的上班族,不可能每天都请假离开公司。我们还得赚钱过日子。”
我发现,与比利的父母争辩——能否在晚上或是周末,找到仍然开业的辅导机构——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决定将话题转向梅琳达姨妈,我说:“我和诊断医生都认为,比利可能需要留院观察一阵子——他需要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彻底转换自己生长的环境。我想知道,有没有哪一位亲戚,可以让比利寄住在家里的?”
“恐怕是没有。”父亲很快答道,“我想,没有任何人会喜欢把青春期的孩子带在身旁。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比利曾向我提过他的梅琳达姨妈。或许,她愿意帮忙也说不定。”
母亲突然追问道:“是不是比利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不是,我们没有谈到过这个话题。而我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我想尝试一切可行的方法。这位梅琳达姨妈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姐姐。”母亲回答,“但是她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她家离这儿,至少有几百千米远。”
“不远呀!但我这仅仅是针对比利转换环境这件事而言的。实际上,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近到他随时可以回来看你们,远到他可以摆脱哥哥自杀的伤心地。或许,这样的距离,还能够帮助他远离现在所面临的其他压力。”
“我只是认为,这并不一定行得通。”母亲说。
“噢?”
“梅琳达和我的关系并不亲密。不对,应该说,一点儿也不亲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她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她和她的老公只不过拥有一家规模很小的房屋清洁公司,而她也不过是个清洁女工,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凭什么就这么狂妄自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为什么你们俩相处得不好了。”我表示道,“那么,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的亲戚适合与比利同住的?”
“没有。”
“好吧,可是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虽然你不喜欢你的姐姐,但是比利似乎对她颇有好感。”
“医生,”父亲终于插嘴了,“我不知道你在影射些什么?你似乎自以为是警察,然后随意地盘问他人。但实际上,我们并没做错什么。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要让比利离开我们,那我告诉你,你无权这么做!从小到大,我们为那孩子付出了多少心血?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一直都是尽职尽责的好父母。”
我感到很可笑,说道:“但是,你们送给比利的圣诞礼物,让我很担心。”
“圣诞礼物?”他们一愣。
“对!据我所知,你们送给了比利一把枪。”
“没错。”
“可那是比利想要的礼物吗?”
“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礼物!”父亲愤怒道。但刹那间,他的神态又转变为哀愁。“我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礼物。你也知道,这一年来,我们遭遇了太多的变故。对我们而言,这一切就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我相信你们的艰难。”我说,“可是,我仍然不解,你们为什么要送他一把枪呢?”
“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们没理由不送呀!对大多数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而言,枪代表着成年。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份好礼物。”
“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从容地说道,“你们的大儿子是举枪自杀的,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对枪抱有这样的好感。”
“你是反枪人士吧?”父亲再次略带挑衅地问道,“其实这也没关系,你有权反枪,我本身也不是什么枪支的追捧者。但我认为,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原因不在枪,而在持枪的人。”
“没错,就某些方面而言,我确实同意你的观点。”我说,“史都华的确不是因为有枪才自杀的,这其中一定还存在着其他更重大的原因。你们知道可能是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不是已经说过吗?甚至连史都华的情绪低落,我们都不曾察觉。”
“没错,史都华确实情绪低落。只有情绪低落、郁郁寡欢的人,才会想到要自杀。你们连史都华的苦闷、忧郁都不曾察觉,那就更没有理由会去担心他的身上有枪。但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你们已经知道比利的情绪低落了!早在圣诞节,你们把枪当作礼物送给他之前,就已经对他的情绪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拜托,医生,你好像没有搞清楚。”母亲接过话茬儿,跟丈夫同一个腔调,“我们真的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只是单纯地以为,比利是因为他哥哥的死而心烦意乱的。”
“就因为这样,你们不送别的,唯独把哥哥自杀用的枪送给了比利?”
父亲又抢先开口:“因为我们买不起新枪送给他!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一直在挑我们的毛病?我们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对我们而言,挣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钱也不是长在树上,或凭空掉下来的。我们已经很努力地想将最好的礼物送给比利。事实上,我们本可以卖了那把枪,把它兑换成现金的,但我们没有这么做。相反,我们把它保留了下来,并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比利。”
“可是,你们觉得比利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问。
“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将他哥哥自杀用的凶器,送给了比利,不就等于要他去步史都华的后尘,一样去自杀吗?”
“我们可没有这么想过!”
“你们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你们敢保证比利不会往这方面想吗?”
“我们认为他不会。派克医生,我们不像你,受过高等教育,是知识分子。我们只是实实在在的工人阶层,不可能做到凡事都想得很周全。”
“也许这是个恰当的理由,但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这些事事关重大,你们不能不想。”
我们对视了很久,从他们的表情中,我能清晰地看见,比利的父母在不遗余力地逃避罪恶感。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因为逃避罪恶感,就足以说明他们不愿去正视自己的问题,一味地用谎言掩饰。一开始,他们还为比利的命运担心,但是,当问题触及到他们自身时,他们却百般狡辩,找各种理由推脱,似乎大儿子的自杀与比利的抑郁症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们说逃避罪恶感的人,会变得邪恶,因为他们为了逃避良心谴责所带来的痛苦,会不择手段,采取一切措施。我试图去了解他们的感受,究竟是生气、害怕,内疚,还是苦恼?但我不得而知!他们用谎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让我很难看到真相。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们很排斥我。这一点让我感到很累。其实,我很清楚他们之所以排斥我,是因为我想让他们去面对自己,接受良心的谴责,承认自己的问题,与其说他们排斥我,不如说他们排斥的是他们真实的自己。
我对他们说:“我希望你们可以签名,同意我与比利的姨妈梅琳达聊一聊比利,以及比利的现状。”
“我不签。”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会同意你把这件事告诉外人的。你可真是自恃高大、自以为是的人物。”
“恰恰相反,”我冷静理智地解释道,“我现在正是尽可能地让影响最小化,只让你们家族之内的人知道。现在,对于比利的情况,只有你们知,比利知,还有我知。但是一旦情况严重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就不敢保证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所以,我觉得很有必要借助梅琳达姨妈的力量,至少我得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帮上忙。如果你们坚持反对我这么做,那我也别无选择,只能一五一十地向领导反映这种情况。我想,到那个时候,商议后的决定一定是认为,我们有义务将比利的案子送交‘州儿童保护局’受理。但我觉得,现在的情形还不至于严重到那种地步。如果梅琳达姨妈能够提供帮助的话,那我们就可以避免去麻烦州政府。不过,归根到底,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你们二位的手中,就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完全同意让我和梅琳达谈一谈。”
“噢!医生,对不起,我们刚才只是一时糊涂。”比利的妈妈瞬间转变了态度,和颜悦色地说道,“得知我们的孩子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我们偶尔会心烦意乱、急躁不安,希望你能够谅解。其次,我们从未和你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交谈过,所以难免会有些不习惯。这份同意书,我们当然要签。而且,我们也不会反对请梅琳达帮忙。总之,只要是对比利有益的事,我们就会尽自己的所能去做。”
签完了同意书,他们夫妇就离去了。当晚,我和太太参加了一个同事聚会,聚会上,我也比平常多喝了一点酒。
第二天,我联络了梅琳达姨妈,她和她先生得知这样的情况,立即赶来找我。见面后,他们详细地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看上去,他们似乎对这件事颇为关心。虽然都得工作,但是他们还是表态,只要不用负担比利心理治疗的费用,他们倒是很愿意比利暂时寄住在家里。很幸运的是,由于他们的尽心尽力,梅琳达所在镇上最权威的心理医生,同意接手比利的案例,在我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交接工作后,他开始了对比利的长期心理治疗。但是对比利本人,我只是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对他有益的安排。比利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要与梅琳达夫妇同住,因为,我觉得他还不具备面对真相的能力。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真相就是比利的父母是伪善的恶人。
伪善的恶人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不承认自己不善。拒绝承认不善,人就会走向恶;承认自己不善,人就会变善。对于正常的父母,如果由于自己的疏忽,没有注意到史都华自杀前情绪的变化,一定会为自己的粗心而产生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会让他们接受教训,进行深刻的反省,避免情况再次出现。与此同时,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把枪送给比利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时,也一定会深深地自责。显然,比利的父母不是正常的父母,他们不愿意承受良心谴责所带来的痛苦,极力通过狡辩来逃避罪恶感,甚至把送枪给比利这样邪恶的事情,也说得振振有词。
穷凶极恶的人没有罪恶感,所以,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同样,伪善的人为了逃避罪恶感,什么邪恶的事情都会去干。我曾经说过,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敢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人格失调症的表现,但伪善之人不仅不承担自己的责任,还会以毁灭别人的方式逃避责任,所以,他们常常通过寻找替罪羊来掩盖自己的问题,逃避良心的谴责。而这些替罪羊往往就是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例如,一个 6 岁的 男 孩 问 父 亲:“ 爸 爸,你 为 什 么 叫 外 婆 ‘ 贱人’?”父亲听后恼羞成怒,大吼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来烦我!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来管,我现在就要狠狠地教训你,这是你自找的!我要用肥皂水漱你的口,让你受到教训,看看以后别人叫你闭嘴、不要说脏话的时候,你还敢不敢再说了!”于是,父亲拖着孩子来到洗手间,假借“适当管教”的名义,却干出了邪恶的事情。显然,这位父亲大动肝火,是因为儿子让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污秽”,他害怕面对自己的“污秽”,极力逃避,所以就把儿子当成替罪羊痛打一顿。在这位父亲的潜意识里是这样说的:“谁让你指出我的错误的,我不愿意面对错误,可你偏偏要揭我的短,因为你揭了我的短,让我感到很痛苦,颜面扫尽,所以我要狠狠教训你。”
伪善的父母与孩子发生分歧时,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他们会把一切错误归咎于孩子,给孩子造成极大的压力。从比利父母极力逃避罪恶感的一言一行中,我分明看清了比利和他哥哥遭受的压抑和摧残。比如,当比利和哥哥有正常的情感需求时,父母总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明明是父母自己的错误,他们却会轻易将责任推给孩子;明明孩子遭到了漠视,父母却声称自己非常爱孩子。父母永远正确,孩子的压力就会无边。在无边的压力下,孩子怎能体会到生命的快乐呢?孩子体会不到生的快乐,选择死便容易理解了。不在压抑中死亡,就在压抑中疯狂。比利的哥哥史都华不堪父母的压抑,选择了自杀,而比利不堪父母的压抑则选择了疯狂——偷车。如果把人比喻为一管牙膏,遭受到压力,就一定需要一个释放的渠道。正常的释放渠道是牙膏的管口。但关闭管口,遭受压力之后,牙膏就会从别的地方被挤出。比利去偷车,就是在通过非正常的渠道释放压力。圣诞节时,他本来想要的礼物是网球拍,但却收到了哥哥自杀的枪。面对常有理的父母,他能说什么呢?父母送他这把枪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要自己像哥哥一样自杀吗?这把枪给比利带来了强大的压力,他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偷车,实际上就是发泄这些情绪的一种方式。所以,要彻底解救比利,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让他远离自己的父母。
事实上,比利在几天之内就适应了环境的改变。通过梅琳达姨妈对他的帮助以及护士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比利在新的生活环境中,病情恢复得很迅速。三周后,比利就出院了,搬到了梅琳达的家里居住,那个时候,比利双手及手臂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他甚至还可以和工作人员开玩笑了。六个月之后,梅琳达告诉我,比利现在过得很好,学习成绩又迎头赶上了。比利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他对治疗很有信心,但是对于比利父母的心理状态,以及他们看待自己的态度,他还止于开始探求的阶段。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听比利的情况了。至于比利的父母,在比利住院期间,我又见过他们两次,但每一次都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且每一次都是不得不见的。
2.5如何识别伪善之人,远离邪恶
比利的案例说明一个道理:一定要远离伪善的恶人,否则,他们必将扼杀你生命的活力。那么,伪善之人混迹在人群之中,他们就像正常人一样,说着正常人的话,干着正常人的事,我们怎样才能识别出来呢?
首先,是外表。有一句话很有道理:“比正常人还正常的人,就很可能是伪善的人,是邪恶的人。”我们说伪善之人特别在乎自己的形象,总是衣冠楚楚,他们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有的也许很穷,有的也许很富,有的受过高等教育,有的则目不识丁,表面上看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的公民,看不出有什么不良嗜好。相反,倒是那些诚实的人却有很多不良嗜好。比如,希特勒可谓是世界上最伪善最邪恶的人,但也是一个生活严谨的人,他不抽烟,不好色,也没有其他坏习惯。相反,斯大林、罗斯福和丘吉尔则嗜烟如命。有人开玩笑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是三个生活不健康的人打败了一个生活健康的人。从这个笑话中,我们可以看出邪恶的人为了掩饰内心的“恶”,往往最在乎外表的“善”。比利的父母就是这样。虽然他们都是工薪阶层,但是他们衣着得体,上班准时,也不偷税漏税,很难从表面的为人处世上挑出毛病。不过,看不出问题的人,往往隐藏着更大的问题!
其次,伪善的人对伦理道德十分熟悉,也熟悉法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逃避良心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伪善的恶人与那些因脑残而犯罪的人完全不同。因脑残而犯罪的人没有罪恶感,也没有羞耻之心,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完全是“道德白痴”。如果说因脑残而犯罪的人没有罪恶感,那么,伪善的人就是极力想要逃避罪恶感。伪善的人知道什么事情是违背道德法律的,所以,他们干了邪恶的事情之后自己知道,却会用各种借口和谎言来掩盖真相,毁灭自己邪恶的证据,甚至不惜寻找最亲近的人当替罪羊。比如,当我问比利的父母明知道比利情绪低落,学校又让他们找心理医生辅导,他们为什么不找时。比利的父母立刻警觉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忽略这件事,一定会遭到别人和自己良心的谴责,为了逃避谴责,他们便寻找了一大堆理由来逃避。同样,当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枪送给比利时,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百般抵赖,极力逃避,甚至还愤怒地指责我管得太多了。一旦我态度强硬起来,他们知道后果严重,又装出一副可怜相,极力配合我。所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伪善之人,关键不是看他犯没犯过错误,而是看他是不是敢于承认自己犯错。为什么伪善会产生邪恶呢?因为伪善之人为了隐瞒、遮挡、逃避犯错的真相,会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因而就会变得邪恶。邪恶不是起源于有错,而是开始于想要逃避自己的过错。伪善之人也不会像脑残的人那样直接去干坏事,而是会采取迂回间接的方式,比利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试图让自己干的每一件事情都显得合情合理,但却无法逃过我的眼睛。
第三,伪善的人努力追名逐利,不怕吃苦,而且还会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在追求社会地位的过程中,他们愿意去经历艰难险阻,克服困难,经受磨炼,但是有一种特殊的痛苦,他们却不愿意承受,这就是面对良心谴责的痛苦,觉悟自己有罪和不完美的痛苦,以及幡然醒悟的痛苦。由于伪善之人极力逃避自省这一特定的痛苦,所以,他们一般都不愿意接受心理治疗。心理治疗是一种点亮心灯的行为,而伪善之人最害怕的就是见光——他们害怕善良之光,因为这种光能让他们虚伪的本性无处可逃;他们害怕明察秋毫之光,因为这种光能暴露他们的邪恶;他们害怕真理之光,因为这种光能识破他们的谎言。
第四,伪善之人都是“恶性自恋”的人。心理健康的人会努力去爱别人,他们关心所爱之人的需求,把自己的需求暂时放在一边,尽力去满足对方,在这个过程中不仅让对方的心灵获得了成长,而且也让自己的心智得到了成熟。但“恶性自恋”的人则一心考虑的是自己,他们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横行霸道,试图去控制别人,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也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什么时候,都坚持自己是正确的,自己永远有理。比利的父母自认为把比利照顾得很好,甚至还能把送枪这样邪恶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这就是脱离事实的“恶性自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识别一个人是不是伪善的恶人,还要听从自己的直觉。具体来说,就是心理学上的“反感”。“反感”往往是心理健康之人遇到伪善和邪恶之人时的一种本能反应。虽然我们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有时会心生厌恶,想要立即逃开。我见到比利的父母时,就有很强烈的“反感”的情绪,我不想与他们多接触,只想远离他们。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笼罩着欺骗、谎言和邪恶,令我感到恐惧。实际上,只有那些拥有博大胸怀和大智大爱的人,才不会受到伪善和邪恶之人的伤害,而我自认为功底不够,所以,面对这样的人,我只能避之唯恐不及,我认为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面对伪善和邪恶最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