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灯
这一切朦朦胧胧的，白讼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应该说，忘记了他的模样。隐约感觉是个中年人，这人好像是白讼的父亲。是的，这是白讼的父亲。他的成绩一般，父亲为了让老师“好好照顾”儿子，把老师请到家中吃饭，还包了一个红包，这件事正好被儿子撞见，他竟然不自觉吼出，“不是你告诉我：要‘志不穷’吗？！！”这气焰使白讼从梦中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在出租车上，今天要去面试。
01
他是一个男孩，坐在小车后排。车上只有白讼和前排的司机，还有暖气，可能是车内太暖和才睡着的。“财富大厦快到了。”司机说得很小声，害怕打扰他。“你怎么醒了！”司机诧异的看着他，因为他的脸上带着怒意。
白讼意识到失态了，匆忙收敛神色。两人开始攀谈，司机看着他，有股莫明的亲切感，问他好多岁？老家在哪里？
这位司机的脸又长又油，是油条吧。他的年龄不老，也不年轻，看着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前方有个电线杆一样的东西，顶部是鲜红的颜色，那是红灯。司机没有踩下刹车。白讼看见了，怒意突然涌上喉咙，“你，刚才闯红灯了！”
司机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前面的车走了，我得跟上，后面还有车啷。”他歪了一下头，看了反光镜——没有一辆车。这是老油条了。
白讼现在极度厌恶司机，在临走前母亲对他叮嘱过的，不要闯红灯。司机扯回话题，问他：“你来这里干嘛？我记得这是办公区，里面有面试官。你是来面试的？”
他不看他。司机感觉略微有些羞愤，安慰似地想着，我闯红灯也是为了让你早点到！！！他明明是为了乘客，随着时间拉长越来越气，两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这时被红绿灯挡住了，更刺激了那种羞愤，附近还有加油站，司机想利用加油站，把他赶下车。“离财富大厦不远了，就在红绿灯对面，自己过吧！”
现在窗外吹着寒风，他不喜欢出门，太冷了。今天本来打算坐公交的，可是白讼一直和被窝作斗争，最后败给了温暖舒适的被窝，等白讼回过神，发现快迟到了，和面试官约好早上八点的，绝不能迟到。匆忙下楼，也没顾上带钱，赶到楼下，叫了辆车，摸着兜，拿出来一看——只有一张五十元。又和司机讨价还价，最终一口价五十元敲定，由司机开车送他去K城财富大厦。
02
现在司机坚持说，车子没油了，要去加油，还摇下车窗，用手指着加油站。白讼顺着手指看见了微微摇摆的树枝，也看见了加油站，只能下车，用头顶着寒风，这风吹得头发微微往左倾斜，寒风刮着他的脸，真冷。司机摇下车窗，让白讼付钱。他和司机讨价还价，嚷着：“你没把我送到财富大厦，不能给五十元！”
早上等出租车，正好旁边有个早餐店，还有很多人挤着吃早餐，他也饿了。摸了摸兜，拿出一看，发现只有一张50元。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缓缓开过来，白讼在纠结吃饭还是上车，快要错过时，挥了挥手，他不能迟到。攥着手里的50元，他不知道去K城财富大厦有多远，害怕这些钱不够，便忍着饥饿没吃，也是在那时他挥手了。白讼强力要求一口价50元，司机遇见这样的奇事，和白讼争论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平时送一趟都是20-30元，今天出现50元一趟，实在很少，经过深思熟虑，他同意了不寻常的请求。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又来找麻烦。
“没送到财富大厦，得扣六元钱。”白讼理直气壮地说。两人在争执，声音越来越大，等路边在红绿灯的人，纷纷投来目光。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妥协了。
司机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好像有不对的地方，只是感觉憋屈，说好一口价，现在又变卦。白讼把钱递给司机，在手里紧攥了一秒，真想拿到钱就踩油门，又怕他喊出声，声称司机宰客，漫天要价。比起这些他更害怕的是被路边的人群听见，要是真变成这样，以后生意难做啊！最终还是屈服了，掏了六块钱递到白讼手上，司机开车就走，没去加油。
03
一路小跑，来到红绿灯前，可能是争执花了些时间，刚到红绿灯就突然变红了，刚才的人早走完了。现在道路左右两边，没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汽车的轰鸣声，静得异常。白讼没过，只因为他知道闯红灯是不对的。很快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来了一大群人，把路围得水泄不通。有穿着西装的人，他们在这里上班；还有穿着干净整洁的上衣，那是来面试的，和白讼一样。偶尔一两个人，一个劲地往前挤，好像特别急，那是面试官，快迟到了。人越来越多，好像乌黑的雨云随时倾盆而下。一个青年男子向白讼搭话：“你是刚来的吧，看你的穿着有些不一样呢。”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一条破洞牛仔裤，不知道是为了追求时髦，还是太穷，真是一点面试常识都不知道。
年轻男子相反，他穿戴整洁，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举止大方，谈吐优雅，能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等会我们要过红绿灯了，不要落后。”年轻男子的样子很平常，而白讼茫然地看着青年男子。不过年轻男子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红灯一秒一秒流逝，车辆缓缓开过，变得稀少。还有10秒，最后一辆劳斯莱斯快速通过。人群望了一眼左边，又望了一眼右边，发现右边还有辆车，在抢绿灯，不过还有段距离。人群犹如河马过河一般通过，把整个道路堵塞，形成人墙，没给车机会。只因为他们知道，离得有些远，不会撞上，有足够的距离，司机可以反应。在这群人里，有一个异类，他在人群中思考：“这不是红灯吗？他们为什么都走了，这不是很危险吗？”再一次抬头，确信现在是红灯无疑。白讼像电线杆一样杵着，一点也不动。
04
那是两天前的晚上，白讼在收拾行李。父亲在门口踱步，犹豫是不是要和他告别，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父亲还是推开门，看着儿子马上离开家，眼角噙着眼泪，啥也说不出。可是白讼转头第一句就问：“你来干什么？！”父亲心里难受极了，他无法原谅父亲，他们吵架了。
三天前回家，经过客厅撞见父亲给红包，“爸，你在干什么？”他尴尬地把手揣进兜，要把红包藏起来，而老师的手悬在空中，他懂了。没犹豫，便跑进卧室。想起小时候，父亲对白讼教导，要“志不穷”。这时父亲和老师还在拉扯，父亲让老师给儿子介绍一份好工作，老师谦虚说着这是他的工作，顺势收下。钱给了，来到房间安慰儿子。告诉白讼这是为了他的将来。
现在白讼真的在收拾行李。“你走了就别回来。”这是他进屋说的第一句话。父亲说这话异常平静，听着没有生气的意味，他是认真的，后果很严重。不过白讼还是没停下手，父亲两个步子跨过去，母亲感觉事情不妙，立马在门槛叫喊停手，跑进来，拉住他刚举起的巴掌。
“你先出去。”
母亲两人留在屋里，看着儿子有些心疼，因为他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知道很多大学毕业的人，因为没有人脉，只能很多人都进厂，就是那种996。而他作为白讼的父亲，是没有人脉那类，没法给儿子介绍好的工作。于是铤而走险，把老师邀请到家，请他吃饭，不料被发现了。白讼看着她，说“别担心，去工作了，隔段时间会回来。”母亲不舍地看着他，挤出声音说道：“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尤其是红灯，千万不要闯，很危险。”
“我知道了。”白讼答应道。母亲看着白讼的脸上没有一丝神色，淡淡地问：“妈，还有什么事吗？”两人尴尬了十几秒，相互看着对方，听着时钟的哒哒声。母亲想打破尴尬，又说了一遍，要注意安全，就离开了，只留下白讼一个人在屋里。这时父亲还蹲坐在门口，听着一切。竟然脸上还有一些水迹，“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给，他们也要给红包。”
她在一旁看着，然后慢慢靠近他，拉起他，又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泪，两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没道别，没吃饭，白讼也离开了……
05
现在他站着像松树一样，这或许更像木桩。他感觉自己在后退，人群离白讼越来越远。是的，他被抛下了。气势汹汹的人潮，撞得白讼东倒西歪。人群里有个人在努力往前挤，那是面试官。早上要开早会，一定要提前10分钟到，一定要赶在这红绿灯之前啊，不然会迟到的。不小心撞到了在一旁发呆的人。他失重了，摔在地上，膝盖青了。那位年轻男子跟上人流离开了，白讼脑海闪过那句——不要落后，是有多大的含义……
一些人看见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没多想，自顾赶路，一些人看见白讼倒下，都在考虑——扶不扶。他们知道，只要停下就会落后，最大的可能是被人潮向上推。他们停不下来，不敢停下来；他们在犹豫，心中有些不安；接着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一同闯红灯的人群。啊~心里舒坦多了。他们坚定了信心，决定不再看他。有一个年轻人停了一步，想伸出手，可是被后面的人挤着，不得不前进，最后一个人也没扶。
白讼站起来时，绿灯只剩下10秒。可是车辆又不给机会，前排的司机看见大多数人走了，以为没人了。踩着油门向前，一个接着一个车子跟上，就像奔流不息的黄河，让人不敢下水，白讼不敢过绿灯。靠后的司机注意车距，害怕开得太快追尾，那些司机想看行人，可是他们害怕被后面的车辆友好地抱一下。他们只能向前，不敢落后。白讼只能等待下一次绿灯，这一次他没有站在人群中，而是在路边，害怕再一次摔倒。
人群再一次聚集，大家期待着绿灯。不，应该是等车辆过完。还剩12秒，最后一辆车通过。他们望了一眼左边，又了望一眼右边，发现左边有一辆车，正在抢绿灯，感觉还有些远，不用怕。他们像海啸一样向前，已经势不可挡。白讼在路边有些犹豫，不过后一个人匆忙地撞（帮）了他一下，他的脚，踩到了白色斑马线。是的，白讼闯红灯了……刚踏上斑马线的一瞬间，他的脚停止了一秒钟，想迈开腿回去，可是始终没法转身，好像有股莫名的力量拉着。于是他看了一起前进的人群，决心不在思考，他不敢看灯是绿色还是红色。过去就好了，习惯就好了。
这时一位年轻的司机，从远处看见绿灯还有12秒，正准备踩足油门冲刺！突然看见一大群人，接着就是一个急刹。坐在车后的妻子和小孩，一个踉跄差点冲撞在座椅上。小女孩被吓着了，哇哇大哭。妻子急忙询问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急刹，这很危险。”她没有系安全带。司机气急败坏地说：“有人闯红灯，还不是一个……”
“我们不要闯，别教坏女孩子，知道吗？”
司机看着势不可当的人群，无奈等着。妻子趁现在教育孩子：“这是红灯，我们不能过，要等到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听懂了没？”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面的车辆继续累积，渐渐得和黄河一样长，这就是让人不敢下水的黄河。
人都去对面了，阻拦车辆的红灯还亮着。为教育孩子，司机没动。后面的司机看见人没了，一心想通过红绿灯上班，他们快要迟到了。看着前面的车子不动，疯狂地按喇叭，嘟嘟的声音让人感到心烦，示意赶紧走。这时绿灯还差七秒。有人从车窗探出脑袋骂道：“你他妈有病吧！没人走啊！”那个人早上要开晨会，必须提前到。司机还是没动，突然乱糟糟的喇叭声变得规律，一浪接着一浪，就像海浪摧残着，大海一块孤独的礁石，随着海浪持续激烈的凶猛，原本礁石的棱角被冲刷得圆润了。这一波又一波的喇叭声，又好像声讨乐。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圆台中央，那个圆台既是表演台，也是刑台。有个人在舞台中央双脚伫立站着，像一颗松树，那个人挺直腰杆，台上有很多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说着，“杀了他！杀了他！”现实中尖锐的声音是，“快走吧！傻逼！是不是脑子有病！你不走别耽误大家行不行？你是白痴吧？！”突然听见一个尖锐的词，他的脸涨红了，因为他的名字叫白弛。现在还差三秒绿灯，他过了，还带领着后面的司机他闯红灯，他们是自愿的。现在路边的人过不了。
06
几秒前，白讼回头看着这些车居然没过，看着司机还差三秒就能坚持到绿灯了，听着那些声音是如此刺耳，他用颤抖的嘴唇发着细微的声音，“我也没有办法……你也和我一样吧！”他的眼里含着泪光，心如刀绞，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闯红的，真的不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的棱角越来越平滑，直到变得和大海中孤独的礁石一样，被大海淹没。现在的他站得和松树一样直，可是他的内心，他的思绪，他整个人变得混乱不堪，在红色和绿色之间不断游离，反复挣扎。这是一种不知对错的混乱，迷失在难以言说的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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