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足二十年
趁着夜变得更深,到只剩下灯的海边去。那灯到底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本来忽闪着,婴儿哭嚎的张合,见我过去,笑咧了嘴。这丝毫不影响我想象,肚子隆起和肚子凹陷,软塌塌的赘肉和软塌塌的堕落。自然有人以孕育的经验、自然的伦理,或者更甚,以宏伟的人类蓝图规劝我,权当我固执己见罢。
人生如寄,不愿伟大,去他妈的。
以前极欢喜天色,靠近皮肤和血液的纹理。这会儿心意有些变,觉得天地博物馆那些摇曳的尾巴草在声音的黑里更与人体相仿。站得更高,从石柱的间隙浮出刀印的白浪,海的磐石有了时间的度量。首先的度量在于,人的眼睛可以凭借禀赋的直觉判断,前一波和后一波,波的距离和运动的方向。这种方向是整体的,线性的,波的形状无关紧要,波的横纵非常关键。其次的度量在于,表层的波一面测算着海下的地形,一面描绘着岸水的轮廓,甚至映照天象,形成海的坐标系。
海的坐标系,把白浪统统连起来,绕着水球缠,地球的形状好像在跟着音乐律动。自然的音乐,自然中的人的音乐,天地阴阳的交合。
很难不疑问这种音乐律动表面的冲动波,或者是蓄势已久的人工谱。天地音乐照理来说是矛盾的极点形成和谐的周转,人工谱则是阉割矛盾形成“镇压”的和谐,一种“顺其自然”、“天翻地覆”、“迷惑人心”的违和和谐。
这种违和和谐贯穿了仓足的二十年,其中有意识的仓足占了六七成,无意识的仓足占了三四成。这种违和和谐的第一层在于,矛盾的出走。当一个逃离矛盾的人试图向一个逃不出矛盾的人说教,那这位受害者可能是一块垫脚石,或者沉尸石。这是内生的违和,两种家庭土壤混在一起的杂交病种。第二层在于,矛盾的回溯,所谓节外生枝,取字面意思。孩童是最有可能成为石头的,但石头垒成一座墙,不妨碍树长得更高,不妨碍红杏出墙,不妨碍墙外的世界,只妨碍墙内的世界,只是砌墙的石头自讨苦吃,只是砌墙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头来,拿锤子敲出一个两个小洞,深宅大院变成满身疮的蜂窝。第三层在于,七零八落的石头和石头成了好朋友,古怪!石头自言自语起来,人绝不会去管。有时候听到看到,统统是幻听、错觉,归罪给梦。人总是把罪恶留给梦,可惜有时候梦就是现实——梦真可怜,非得被人的脑子生出来,脑子难产,梦被憋死了;梦死瘪了,脑子倒是舒坦了。人的自我催眠和自我安慰,总是无用功的永续劳作;无用是真正的永动机。
违和和谐中没有绝对的受害者,这一点是肯定的。受害者总是在受害的延续中加害他人,违和和谐中的人自相残杀。他们活在疑心病中,对病痛非常敏感;你如果想着透露一些“早熟”的真相,你就是一个身体肮脏、脑子腐烂、灵魂生蛆的下等动物,是被人瞧不起的东西,然后脊背架上荆条,要你请罪,要你跪,要你呕血,要你忏悔,否则就赶你出去。
赶我出去,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