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昆山之玉

李郎

2018-11-14  本文已影响37人  拉萝卜的兔子君

李郎原先不叫李郎。

他是有名字的,可是他叫什么呢?问一个 摇摇头。再问一个,你呢,你知道吗?那人一脸莫名其妙的摇摇头。你问这个问题作甚。把全淮城的人问遍了,没一个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全城人拿他当个笑话。

好容易问到一个老说书的,他撮着两撇山羊胡子,呷一口茶长嘘一声,你算是问对了,李郎啊,也是个可怜人。

您知道?

啧,也就七八成吧。较真儿就没意思了。

说书人掏出一烟嘴叼上,哟,好烟。说书人深吸一口,慢悠悠吐出去。

说来也长啊。

说起李郎,绕不了他娘,吴娘。这吴娘原来是个妓女 运气好,被恩客看上,赎回去做了妾。可惜肚子不争气,几年下来没能生下孩子。又过了几年,恩客意外死了。大房容不下她,没等老爷丧葬就把她赶了出去。

吴娘就是在这时候捡到了李郎。被破布裹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哭生。抱起来,从布里掉出块木牌,歪歪扭扭刻着个“李”。小孩在她怀里停了哭,小眼睛眨啊眨,手指头勾着她的前襟不肯松。吴娘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又想起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便把这婴儿带着,取了个名字,叫李玉。

淮城下了雨。不大。但够冷。山上树多,不大的雨打在叶子上噼里啪啦,好像全部的雨都聚在这儿可劲下了。

李玉窝在被子里瑟缩着。被子也潮了,湿冷湿冷的,又重,压的李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把手掌捂在肚子上,脚心贴着大腿根——他全身只有这么两处是暖和的——。好容易捂热了,他尝试把身体打开,摆成一个大字。手脚骤然碰到冰凉的地方让他下意识想缩回去。他忍着,把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渡过去。娘今晚要回来,得把床捂暖了才好睡觉。

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从前娘没回来的时候,他会跑去山下捡拾人家地里遗漏的地瓜。

秋天的淮城是最热闹的。这热闹也会施舍零星半点儿给李玉。他常常躲在山脚的树后面看人把满满一簸箕的谷子倒在地上,倒完一簸箕,装满,再倒,用犁耙推得平平整整。小孩子们背着篓,跟着大人下地挖地瓜。黑不溜秋的粘着泥。用水一冲 露处可爱的紫红色的皮。有的小孩实在馋不过,当下挑一个大的,胡乱冲几下就塞进嘴里,嚼得又脆又响,腮帮子从这边鼓到那边。李玉盯着小孩一鼓一瘪的腮帮子,忍不住自己也跟着一下一下嚼起来,仿佛能凭空咀嚼出些甘味儿来。

他会趁着深夜的时候跑去地理摸索还有没有遗漏的地瓜,常常能摸出一两个极小的,指头粗长。偶然运气好,能碰上个大的。他捧着地瓜,像是捧着什么神圣的物件,须是可爱的,泥巴也是可爱的。李玉捧着地瓜到河边洗净,小心翼翼咬下一口,“咔哒”一声细微的从地瓜内部迸出一道裂痕来,迸出一线淀粉的甘甜,混着残留的泥土的腥味从齿缝蔓延到舌尖,他觉得舌头都不真实了。

李玉含着那一小口地瓜,极缓慢极缓慢地咀嚼,腮帮子酸酸的,可他高兴。他把另一半地瓜攥在手心,留给娘吃。

可这已经是前几年的事情了。近几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尤其是今年,大灾荒,淮城人人自危,日日夜夜守着自家几亩地,好像能凭空长出花儿来。李玉躺在床上做出咀嚼的动作,咽下一口口口水,借此来欺骗空荡荡的肚子。

其实日子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凄苦的。七年前吴娘刚到淮城的时候,当了自己的两幅翠镯子,支了个小铺子帮人做衣服缝花样。她手工好,花样多,再加上长得也算漂亮,女人喜欢她的手艺,不少男人想接着缝衣服的机会跟她接触接触,过过瘾。一时间挣下的钱到也够母子二人的生活。

可是日子过得好了是要遭人妒的。不知哪个人抓出了吴娘的出身。婆娘的闲言碎语比什么来的都要快。淮城人一下子炸了锅。一开始还只是用一种审视似的眼神上下打量。再到围着铺子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嚯哟真是没看出来”“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说衣服花样怎么那样新奇,原来都是那种女人穿的!还好我不曾找她做花样,不然……”她们顿时觉得浑身难受,好像穿了妓女做的衣服,自己也要变成妓女。

更有泼辣的,直接拿着剪子冲到吴娘铺子前绞碎了她所有的衣服,边绞边哭,“妓女做出来的东西!平白污了人清白!”激动不过还直扇了吴娘一巴掌,自己到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死了爹妈的模样。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人在后头叫“打得好!”一回头,是西街粮仓的癞头三,斜眼歪嘴,以一种极其猥亵的眼神扒着吴娘,看她被扇红的双脸,扯得凌乱的头发,气喘地越发粗鲁。

大人们的态度往往直接影响到孩子。李玉很快发现自己被孤立了。他捧着刚做好的花环想要送给自己才认识的朋友,谁想还没靠近,有人就捏着鼻子冲他大叫“臭死了!滚开!妓女生的儿子!”

李玉仿佛被定住了,一下子失了声。他张嘴,想说话,却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干瘪的音调。他攥紧了花环,声音也抖得厉害。

“不……不……不臭……昨天才采……香……”他拼了全力才挤出几个字眼,可没人听他解释。

“就是!我娘说了,妓女是臭的,她生的儿子也是臭的!”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用石子砸他。小孩们像是被点醒了,纷纷捡起脚下的石头,对准李玉比谁扔得又准又狠。李玉狼狈的躲闪,摔在地上,花环被压的稀烂。

吴娘的铺子挣不到钱。但她依然固执地开着,做花样。女人嫌恶她。男人却越发猖獗,变着法子从她面前走过,带着下流的眼神和猥琐的笑容。她忍着,挺直了腰板。李玉还在长,还要吃饭,不能让他饿着。

李玉不下山了。每天在山上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可快入冬了,山上除了几座荒坟什么也没有。他不是没有偷偷拿过贡品吃,边吞边对坟墓磕头。但贡品哪是天天有的?

他从不轻易开口说饿。他知道娘不容易。可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有养分,就只能扯着五脏六腑那点肉长。李玉饿的实在是疼了,疼到地上打滚。他不断乞求娘回来晚些,熬过这一阵就没感觉了。

李玉实在是饿急了,抓起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塞了几口,觉着肚子涨。他以为找到了不饿的好方法,每天背着吴娘偷偷啃土。

吴娘察觉到门口的挖痕。她气上了头,两行泪直直地下来。

李玉慌了。他被娘钳着脖子,背压成一道骨弓,两只指头塞进喉咙搅弄——

“吐出来!给我吐出来——”吴娘的哭腔又尖又凄厉,她声音也抖,手也抖,身子也抖,恨不得把手伸进李玉肚子里把东西给掏出来。

“你作甚么吃土!你作甚么吃土!你不怕涨死吗!啊——啊——!”吴娘哭得不成人形,说一句打一下,打得毫不留情,“你说啊!说啊!”

可李玉只吐出下苦水来。他也顾不得擦,只带着哑嗓混沌地说,娘,我饿。

吴娘一下子怔住了。瞪着眼,泪水止不住。过了许久,她才慢慢的、轻轻的搂过李玉,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脊背——能摸到一寸一寸的骨头,她神情恍惚,怎么这样瘦了!她声音飘着,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会了。不会的。娘不会再让你饿着的……”李玉觉得娘更忙了。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来。但每次回来,总会带些吃的,有馍,有米。他把馒头掰开,把大个的喂到娘嘴边。

“娘先吃。”

“娘吃过了,你吃。”吴娘的手似要抚摸下来,可却顿在半空中。李玉凑过去用头蹭娘的手,小口小口的啃着馒头。娘的手最后还是落在李玉脸颊边,温柔的抚弄。娘也瘦了。

李玉躺在床上,床被已经捂热了。

吴娘也回来了,掏出一个布包,倒出一撮湿淋淋黏糊糊的生米。她翻出布包里子,把粘在上头的米粒一个个扣下来。

“忍一会儿,娘煮粥吃。”

潮湿的柴很难点着。吴娘蹲着,扒拉看看有没有干一点儿的。渐渐的,屋子里升起丝丝柴香。灶火哔哔啵啵。李玉侧躺着,火光照着吴娘的侧脸。他突然发现娘老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白净漂亮的女人。李玉慌了,他不信似地揉揉眼——火光中的女人驼着背,脸肿了,面色蜡黄,嘴角也有些烂。一股子没来由的心慌往李玉五脏六腑处钻,疼的他流泪。

“再忍忍,快好了。”吴娘过来哄他。

“不是的,不是的——”李玉埋在娘怀里放声大哭。

李玉是知道娘在做什么。他之前跑去河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用手拨弄河面上的枯叶。闲言碎语总能顺着河水飘进他耳朵里。譬如哪家媳妇怀上了,譬如谁和谁看对眼了。再譬如。

“你知道吗!癞头三找了个姘头!”

“嚯!谁能受得了癞头三!谁不知道他喜欢折磨人!”

“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婊子!也是够硬气,上回我路过,那鞭子摔的哗哗的,她哭都不带一声!”

“没准就好这口——”

李玉知道这说的是他娘。他气不过,找了块石头,使全力超那几个碎嘴的婆娘处扔,激起的水花溅了她们一身。

“你们!你们凭什么说我娘!”他瞪红了眼,胸脯起伏地厉害。

“狗娘养的胆子——”话还没说完,一块更大的石头砸到脚边。

“你——你凭什么说我娘——”李玉超她们吼,攥着的拳头仿佛随时可以扑上去撕咬她们几个他死死的盯着人。

婆娘们被这突然的气势吓到了,一个扯一个骂骂咧咧走了。

李玉不顾一切往家跑。一脚踩空,摔了个狼狈。爬起来,继续跑。被石头被树枝划拉手划拉腿,不管,眼泪远远摔在身后。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家,把吴娘吓了一跳。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他只顾摇头,边喘边哭,“娘,娘,你哭吧,你哭吧!”

李玉含着粥不舍的咽。光闻着香就觉得饱了。他知道今年饥灾严重,能吃上一碗稀粥已是奢侈。吴娘草草吃完,钻进被子里,抱着李玉亲了一口,“真暖和。”李玉开心得睡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李玉照往常一样捂好被子等吴娘回来。捂热的被子凉了一夜。两夜。三夜。已经四天了。吴娘还没回来。李玉在门槛上惊醒。天亮了。他坐在门槛上守着吴娘,等她回来抱他上床睡觉,或许还会骂他不听话。可天亮了。吴娘还没回来。

咚。咚。咚。李玉心脏跳的厉害。他脸上是涨热的,手脚却冰凉。他仿佛被东西扼住喉咙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不会的!不会的!

他连鞋也顾不得,手忙脚乱想要跑下山,可他脚早已经僵麻了,站不住,刚没起来就跌了滚了好几米。好容易回来点知觉,他连跑带滚下山。

淮城一反往常的安静。买早点的摊子上还冒着热气,却没有人。李玉浑浑噩噩地全凭这一股奇特的指引往前走,走到西街,距离粮仓不远处乌乌泱泱为了好几层人。他们说着,攘着,很大声,可说了什么呢?李玉无法分辨。

他只透过那些人的腿缝,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流了一摊血。

他被定住了。浑身僵硬。躺着的那人是谁?他认不得了。

吴娘被癞头三打死了。她在偷了粮仓的钥匙,趁癞头三不注意的时候进去,抓起米就往喉咙里塞。她算准了癞头三做完总得睡熟上半个时辰。她往常都没事的。可就在今天,癞头三被一泡尿憋醒,听到粮仓里有动静。她就是在这时候,在吞米的时候被发现的。

她被癞头三拖到街上打,怎么着都不肯把米吐出来,就这么被打死了。打死了还不过瘾,癞头三还要叫人来看,看看这偷吃米的婊子。

她的嘴被人强行打开,生米混着血流了一地。

李玉趁着夜深把他娘拖回山上。埋了。

他步了他娘的老路,跟了癞头三。他是主动找上门的。癞头三也不怕,把他那玩意儿剁了,说是替他娘还账。李玉被癞头三弄得很乖,成了淮城人人可以操弄的笑话。

再后来,癞头三被人发现死在粮仓里。李玉早已经不知道逃去哪了。

故事说完了。你哭个什么劲儿?小姑娘家家的,衣服洗了没?没洗赶紧洗去,今儿说的不算你钱,我也好久没人跟人说过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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