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都跟酒有缘
嗜酒,可能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孩提时,我就听见爷爷讲,我曾祖乃至太祖都是老酒鬼。嗜酒如命,每喝必醉。特别是曾祖,每次醉酒后,情绪亢奋,到处瞎折腾。最喜欢跑到屋后的一块大青石上,把蓑衣往地上一摊,盘腿而坐,然后取出自制的长箫,胡乱地吹。什么调子都不是,忽而又伸长脖子,冷不丁叫起号子来,学着水路上放排汉子的模样,手里做摇橹状。往往是闹到夜深才被家里人扶回去。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我的爷爷也经常醉洒,但爷爷醉洒后很规矩,既不装疯,也不撒泼,就是话挺多,絮絮叨叨,喜欢别人给他当听众。他最爱讲他年轻时在国民党队伍里当逃兵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但是遍数讲多了,我们就听腻了。有时就当着客人的面给爷爷泼冷水:“爷爷,您已讲了三十遍了!”这下,爷爷就不高兴了,拿起拐杖将我们轰出去。
记得有一次,我们小队里一户结婚过喜事。爷爷主动请求父母要带我出去吃酒,父母知道爷爷喜爱杯中物,怕爷爷在酒席上喝醉后丢人现眼,所以特地给我授权,叫我做爷爷的“监护人”,不许爷爷贪杯。但那天我没有“管”住爷爷,爷爷架不住众人劝,三五杯下肚后,醉得一塌糊涂。从酒桌上下来就东倒西歪,分不清东南西北。嘴里说去厕所,却直奔厨房而去。惹得众人大笑,最后还亏得主人家请了几个壮小伙将爷爷又背又拽送回了家。爷爷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嚷,要我在床前站好,背一遍毛主席语录,爷爷说他就是毛主席,我是红小兵,红小兵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毛主席。
虽说滥酒伤身,但爷爷的寿命却高,活了八十七岁,据说我曾祖、太祖也都活到了八九十岁,关于这一点,我们后人一直引以为豪。
我爷爷去世时,我已长大成人了,由于我们爷孙感情深厚,爷爷病危时我一直守候在旁,细心伺候,爷爷在临终前突然提出要喝酒,我当时真的犹豫了。爷爷有近一个月没沾酒了,因为爷爷自染病以来,医生叮嘱过不许喝酒,老人家也就努力克制着。但那天,我从爷爷的眼神中看透,这可能是爷爷生前最后一点愿望了,我连忙倒上一小杯送到爷爷嘴边,爷爷边喝边砸嘴,品味着酒的味道,惬意十足。过后不到十分钟,老人家带着一种满足的微笑沉沉睡去,永远离开了我们。
祖父死后,每年的清明时节,我去祭奠祖父魂灵的时候,除了烧一些纸钱,我总不忘捎上一小瓶酒,我把它洒在爷爷的坟头,我希望老人家能在天堂里喝到我的酒。
爷爷在世时,常自嘲自己是个“酒坛子”,而实际上真正的“酒坛子”不是我的爷爷,而是我的父亲,我曾经总结过,爷爷喝一辈子的酒,恐怕还没有老爸三年喝的多。爷爷生在乱世,历经几个朝代。战乱及灾害不断,天天都是苦日子,酒在那时对穷人来说就是奢侈品,爷爷喝酒的机会并不多。解放后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稍稍好转,爷爷喝酒的机会才慢慢多起来,但也并不是经常喝,我记得那时候打一斤酒才一块钱,但爷爷每次打酒很少超过两斤,而且每次喝酒都是来了贵客之后才肯拿出来。为了控制自己贪嘴,爷爷还像小孩子一样,自己骗自己,把酒瓶子深深地埋在粮食堆里,但哪天干活如果太累了,爷爷就特别地馋酒,老爷子就象做贼一样把酒瓶子从粮食堆里刨出来,抿上一小口,然后去睡觉。
其实,爷爷醉酒的时候大多是两种情况,一是村子里有人操办红白两事,再就是逢年过节,在这两种情况下,贪杯的人都敞开了喝,没人管。
爷爷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机会,如果碰上几个知心酒友,劝来劝去的,往往还没把别人灌醉自己却先醉了。
由此推断,我的曾祖父和太祖父生活在十九世纪,那时候生活更艰难,喝酒的机会更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醉上几回。哪天一旦醉了,撒撒酒疯,做点出格的事那都是有可能的,但没想到,我可爱的老祖宗们用他们一生中的几次醉酒却给后世开创了贪杯的先河。
现在对我来说,最为头疼的是我的父亲,他成了名符其实的酒鬼了,你知道父亲的酒量有多大吗?如果让他放量喝,每天须得有一斤半至两斤。父亲并不是吃饭时才饮酒,他是随时都喝,从早到晚喝“冷口”,整天醉醺醺的,象个傻子一样到处转悠,这使得我们一家人都丢尽了脸面,怎样让父亲戒酒或者是让他少喝酒成了我们一家人以及亲朋好友讨论的中心话题。如果哪一次父亲在酒后胡言乱语,口无遮拦,或者是酒后摔得鼻青脸肿。我们都不失时机地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对父亲展开攻势,把老爸醉酒行为的严重后果进行论证和“量刑”,自知理亏的父亲总是低着头,缄口不语,似有悔改之意。但咬牙坚持戒酒的父亲总是熬不过两天。第三天就又开始四处找酒喝。母亲把酒藏得很紧,但老头子就像大侦探福尔摩斯一样,他只要在每个房间里转一转,就能准确地判断出酒藏在什么位置。后来,母亲就不藏酒了,干脆把酒锁在一个木箱里,就放在厨房一个显眼的位置,由母亲掌管着钥匙,每逢开饭的时候,母亲就打开箱子,给父亲倒上一杯酒,目的是想让老爸改掉喝“寡酒”的习惯,但效果并不理想,父亲酒瘾一上来,就跑到左邻右舍处蹭酒喝,或者跑到附近的小商铺勾上一二两散酒。
有时,父亲还像小孩子一样特别地希望家里来客人,有了客人父亲就理直气壮地提醒母亲:“来这么稀的客,咋就不倒酒呢!”实际上就是父亲自己想酒喝。有时客人根本就不会喝酒。母亲其实很清楚,但为了在客人面前给老爸留面子,还是把酒找出来,父亲倒上一杯酒假意递给客人,客人一推辞,父亲就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母亲逢人就说:父亲在喝酒这一块儿简直就是个“痞子”。
细细想来,父亲贪杯的习惯是在近十年才养成的,以前父亲也喝酒,但是不贪。
父亲在年轻和中年时期,整天忙忙碌碌,四处奔波,那时我们姐弟俩都在上学,开支很大,再加上那个年代我们承担的农特两税也较重。因为在小队里,我们承包的土地最多,发展的经济林木也最多,我们有近三亩地的果园,为了养活这个家庭,父母把他们辛勤的汗水和对未来的希望都抛洒在那一片土地上,上帝没有辜负我们,2000年因清江开发我们家成了移民对象,我们家因房产最大,经济林最多而成为小队里移民补偿数额最多的一户,在我们这个家庭的发展史上,这个当年操劳的父亲——现在的老酒鬼,他。功不可没。
很显然,在上世纪,重担在肩的父亲是很少有时间去贪杯的,因为喝酒误事。我记得那时农活特忙的时候,我们的饮食起居特别没规律,早晨天刚蒙蒙亮,父母就起床了,为了抢时间,他们都不愿吃早餐,母亲顶多是喝一杯糖水,而父亲则是抱上酒瓶子咕上一大口,然后就下地了,往往是日上三竿中午十二点才回家吃早饭,父亲说,干活就要抓个“早”字。
我分析,父亲现在喝冷口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因为人一旦喝了酒,血液循环加快,胃液的分泌量也增多了,这对于空腹的人来说,往往起到麻痹的作用。父亲就是这样,在饿的时候,往往拿酒去充饥。
我还细心地观察过,那时的父亲似乎对天气特别关注,如果哪天在下雨,这对忙碌的父亲来说绝对是个心情愉快的日子,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坐下来休息,还有重要一点——父亲有充裕的时间去喝酒,我看到一向不大做饭的父亲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自己动手炒几碟小菜,炸一点花生米,然后约上爷爷,倒上一杯酒,你一口,我一口就这么递来递去,慢慢地品,一喝几个小时。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用两个杯子盛酒,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老一辈们那种独特的情感。现在,我偶尔会撞见父亲在独自饮酒的时候悄悄流泪,我分析,很可能是父亲在怀念当年和爷爷一起饮饮酒的日子。
现在,父亲已养成酗酒的习惯,这与我们生活环境的改变一定有必然的联系,移民搬迁后,我们在集镇上修了房子,从此告别了从土里刨食的日子,但是土地却永远失去了,这对于一生勤劳的父亲来说并不是好事,因为他从此失去了劳动的机会,他感到无聊、空虚,甚至气馁,因为他觉得再不能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了。于是,他只好靠喝酒去打发这空洞洞的日子。
但有时,父亲又显得特别地高兴和满足,这是因为一方面我们做儿女的都已经成家立业,并且都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这使老人家想到非常欣慰。另一方面,父母的晚年生活也有了基本保障,他们都有自己的低保金和养老保险。而且,我们每年还有一笔可观的房租收入,这都归老人支配,父亲常常感叹国家政策好,社会形势好,说我们有福,赶上了好时代,父亲一高兴,就又忍不住要喝酒。
这么多年,父亲就一直游荡在这两种情绪之间。
岁月不饶人,父亲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由于长期饮酒,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失眠、腿软、皮肤松驰,反应也有些迟钝,我们每天都为父亲的健康状况而担忧,我们不知道父亲能不能象祖父一样也活到八十七岁。
关于如何改变父亲酗酒的恶习,我们已显得无能为力,我们甚至妥协、退让,包括宽容。因为父亲也做了“最后的宣言”。父亲说,他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隔天远,离土近,也没几个春秋了,酒这东西跟了他一辈子,就算这东西有毒,他也已经中毒了,没有酒,那能过日子呢?至于寿命这东西,他看得很淡然,活多少算多少,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但就是不能戒酒。
即便如此,我们一家人经过研究还是制定了一系列政策,以便对父亲进行必要的“管理”。
第一、坚决不买劣质酒,一定要到酒坊里定购纯苞谷酒,好酒对父亲身体的伤害会小一些。
第二、对父亲每天喝酒的量进行“宏观调控”,半斤最为合适,原则上不超过八两,一斤是条“红线”。
第三、尽量多给父亲找活干,把房前屋后的闲置地充分利用起来,让父亲多种些时令蔬菜,或者养些花花草草,父亲一干活,注意力就分散,自然也就减少了与酒接触的机会。
第四、给父亲配置手机,以便对父亲的日常活动进行“定位跟踪”,父亲有时喝酒后,喜欢到处溜达、闲逛,安全问题不容忽视,一怕走失;二怕撞车;三怕摔跤。有了手机,我们就可以随时掌握信息。
我们不知道父亲未来的日子还有多远,但我们希望父亲的晚年每一天都是幸福和快乐的,如果父亲认为喝酒是一种快乐。醉了也是一种幸福;想起爷爷临终前,喝上一口酒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作为儿子,我还有什么理由去干涉我的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