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羊
斗羊
我骄傲,我有一头羊。
不是绵羊,是山羊,顶着尖角蓄着胡子叫起来清脆响亮的那种小山羊。
羊在苏北平原并不罕见,但不是每家都能买得起。牌坊庄上原先只有那个小反革命小瘦子有一头老山羊,其实小瘦子的名字前边如果没有那个让人不知深浅的定语,他的名气未必有那头老山羊响。但不管怎么说,小瘦子是牌坊庄上第一个拥有一头羊的人,他和那头老山羊就不能不成为我们艳羡的对象。当然,现在,时光到了现在,与我的这头漂亮的小山羊相比,骨瘦如柴的老山羊和小瘦子一样丑陋得简直不能算是我们的同类。确实,大人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一直警告我们不要和小瘦子混到一起去,不要和那个老反革命家的任何一个人混到一起去。这一下好了,小山羊帮了忙,我们有了自己的中心。我用一根精心准备的绳子牵着我的小山羊,小伙伴们都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们当然可以伸出手来摸一摸小山羊那洁白的茸毛,但得看我们的交情和我的心情。
早春的黄河故道依然空旷苍凉,草色遥看近却无,我率领我的那帮弟兄们在河滩上放牧我的小山羊。与其说是放牧,不如说是展示,因为扣子、巴虎和大嘴他们几个小伙伴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羊屁股后边。于是我们在学岳飞岳鹏举与牛皋等一帮好汉结拜成兄弟的时候我就自然地成了他们的大哥,我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具有巨大的影响力。那时候我们在早春苍凉的河滩上围着这头小山羊逛来逛去,大嘴不知从哪听来一个故事,咧着大嘴指着天上耀眼的太阳说,有一个小丫头,我爷爷讲的,说有一个小丫头,能看见太阳里面的时间,就像看她的一只手表。我们都很惊奇,不是因为那个小丫头,也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手表。太阳我们每天都见,不稀罕。可手表就不同了,我们不知见过多少神气得不得了的人,都没有一只手表。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了一只手表,就是死人也会神气起来,大嘴的这个比喻太让人羡慕了。大家扭过头去看天上的太阳,一时间都冷落了我的小山羊。我也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谁也看不清的太阳,又看了看正在得意忘形的大嘴,像一个哲学家似地说,屁!太阳里什么都没有。小伙伴们也都一下子回过味来,扣子扯着细脖子里扣着的那根大红绳子,这时候也恶狠狠地对大嘴说,屁,你爷爷懂个屁,其实太阳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们一起看见了那个叫小瘦子的小反革命正牵着他的那头老山羊在啃着故道上的嫩草。小瘦子姓张,没听说过有别的名字。张家在庄上只有他一家,解放前是这一带有名的地主,住在四角带炮楼的大院子里,以剥削我们老孙家为生,是我们的东家。现在我们是他的东家了。解放后,小瘦子的爷爷据说还反过几次革命,被我人民政府游斗过几次,最后他还是使我们人民政府失去了耐心,被专政了。小伙伴们都不肯与小瘦子玩,骂他是小反革命。小瘦子自己也永远一副鬼哩叭叽的样子,我一直没有认真看过小瘦子的脸,恐怕村庄上的小伙伴们也没有人愿意去看那一张鬼哩叭叽的脸。小瘦子会咬人,扣子以前同他打过架,手都被他咬破了。扣子妈四大娘拉着扣子在小瘦子家门口狠狠地骂了一下午,小瘦子家无人应战,第二天四大娘又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小瘦子家门前直骂到嗓子都哑了,小瘦子全家干脆闭门不出。后来小瘦子就干净彻底地没有了朋友,后来小瘦子家人就买了一头山羊给他放。与其说给他放,不如说给他做朋友,因为我们看见他他都只跟老山羊在一起。那头山羊不知有多少年岁了,反正一直是胡子邋遢的。它长着两支长长的角,凶猛得狠。除了小瘦子,不让人靠近。有小朋友胆敢靠前,不管是靠近小瘦子还是它,它都一律直起脖子用两支长角把人赶走。这时候,小瘦子就斜起眼睛看人,尖瘦的胸脯一耸一耸。反正没有人跟他是朋友,小瘦子看所有的人都是这一副神情。这一点,不知是他跟那头老山羊学的,还是那头老山羊跟他学的。
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这一老一少走了过去。
小瘦子于是斜起了眼睛,尖瘦的胸脯开始一起一伏。
我说,嘿。
弟兄们跟着说,嘿!
我说,把羊牵过来,让我骑骑。
弟兄们说,把羊牵过来,让大哥骑骑!
小瘦子一言不发,只是用轻微的动作更紧地拉了拉手里的绳子。我像英雄一样地大笑起来,具体怎么笑的现在已经忘了,但我想我一定使用了哈哈哈这样的的词汇。于是,像回音一样从弟兄们的嘴里传出了类似的笑声。
就在这时,老山羊啃完了嘴边的几丛嫩草,抬起头来,根本不想弄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便猛地向我撞了过来。我只感到大腿被猛地一推,闪让不及,倒了下来。绳子另一端挽了个结套在小瘦子的手腕上,老山羊一冲,便把小瘦子也给拉倒了,呈山羊吃草的姿势趴在了我的脚边。我跳起来大骂,小反革命,你这个小反革命!一边骂,一边向老山羊发起反攻,飞身上去踹了它一脚。老山羊这时已经调整了姿势,准备再次发起攻击,小瘦子却迅速地从地上爬起身来,一下子扑在老山羊的脖子上,把它紧紧抱住。这时候,我就是想收脚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收脚的准备,这一脚正扎扎实实地踹在了小瘦子的的瘦脊背上。小瘦子只马虎地哼了一声,从羊背上抬起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怒火中烧,根本不想理他,又狠狠地踢了老山羊几脚。奇怪的是小瘦子像玩马戏似地从羊的这一边滑到那一边,每一次都正好替老山羊挨上一脚。老山羊四脚蹬地,像我一样怒目圆睁,可惜被小瘦子死死地抱住了。这样,我不仅没有胜利的快感,相反,每踢一脚却都增加了我的耻辱。于是我决定尽快结束这场丢面子的战争,不再踢它,只在嘴里恨恨地说,小反革命,小反革命,总有一天你要倒霉的!我的小山羊或许从刚才的战斗中学到了点什么,听见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突然神气了起来,冲过去对着老山羊的肚子就撞了一下。我这才想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好象一直在孤军奋战,那三位老兄早已落荒逃出了好远,现在见局势好转,一个个才又鼓起勇气走了回来。他们惯常这样,我也不想理他们,牵起我的小山羊扬长而去,羊屁股后面跟着我那三个垂头丧气一路巴结讨好的拜把子兄弟。
我永远都能记得我和小公羊离去时老山羊看着小瘦子的那副忧怨的神情。
到了这一年的夏天,除了巴虎之外,大嘴和扣子也奇迹般地分别从大人那里要到了一头小山羊。这样讲起来十分轻松,与主题无关,便一笔带过,实际上要一头山羊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铭记终生的,那是第一次对荣誉的需求,第一次在锅碗之外有了自己的需求。我们不顾大人们冬天就要卖羊买粮食的功利性目的,只陶醉在拥有一头小山羊这件事情本身。
故道河滩的夏季是热烈浓郁的季节,直到现在,我都会在一定的温度下嗅到那种水与草相互浸泡的气息。那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开阔与蕴藏,河滩上长满了巴根草、酸溜草、和猪耳朵菜之类的野草,还零零星星歪歪斜斜地竖着几棵高大苍劲的洋槐和柳树,古朴而又孤傲,与我们家前屋后的那些土槐、细柳以及桑林美竹之属绝非同类,那是当年黄河改道带来的异乡的浪人,卷在洪流中一路奔逃,只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阻绊便从此搁浅。蛇鸟狐兔在此出没,给我们幼小的视野造成多少神秘与恐惧。后来我在外地念大学,读到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我就一次次想到我的故道河滩,我知道杰克的荒野远比这里要粗犷豪放何止千百倍,但故道河滩是我的荒野,它在呼唤。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大树下,我们挑动三羊大战,决定有些必须跑腿的事由谁来做,总是我的那头小公羊获胜。我的那头小山羊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头充满魅力的小公羊,名声已经超越了村庄的范畴,在与外村小孩的争战中,小公羊从不示弱。斗罢了羊,一天的事务都有了主,我们就用长长的绳子把羊拴到河滩的草地上,然后爬到那棵最大的柳树上,在树杈间用树枝条搭起大鸟窝一样的小巢,我们隐没在大树的怀抱中,睡觉望远讲故事。并不是有意的,但连最没有男孩气的大嘴所说的故事也从没有离开过英雄主题。
那天就在我讲到朱仙镇岳飞大败金兀术的时候,扣子说,看,你们看!我们几个都从小巢上坐起身来,在距离我们盘据的这棵大柳树下并不很远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水塘,水塘的中心是一片深邃的碧水,四周长满了翠绿的荷叶,在田田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这是我后来从课本里读到的句子,但我宁愿说它是本来就生在自然之中没有被采撷的诗句。我无法描述后来在离开故乡很远的中学课堂里读到这些句子时的心痛,因为能够坐在课堂里读这些句子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我的小伙伴们和那个小反革命小瘦子,都将永远无法理解这些美丽得令人心碎的句子。
巴虎和扣子都急急地要下去,去采几朵清香的荷花,或者是几片大大的荷叶,顶在小巢的顶上。只有我认真地看了看那个水塘,大声说,慢,你们不能去!大嘴说,为什么?我们会回来听你的故事的。我说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我爸爸说过,故道河滩上有一个冬天不干夏天不漫的大水塘,是黄河的一只眼,没人知道它有多深,因为从来没有人敢下去,谁下去都得死。很早的时候,村上学堂里来了一个先生,有一年夏天,他在学堂里晒书,因为很热,就到那个水塘里去洗澡,结果一个猛子扎下去,你们猜怎么样?再猜猜--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上来。我讲完了,半天没有人吭声,大家都静静地望着那个美丽的水塘,望着水塘中心那一片深不可测的碧水。这时候,我看见大嘴的嘴巴越张越大,突然一股口水流了出来。他慌忙吸了一下,口水断为两截,小半截飞速向上倒流到了他的嘴里,另一大半截飞流直下,无声地向树下飞落。巴虎说,那要不是这个水塘呢?大嘴擦了一下他的大嘴,也看着我说,是的,要是不是这个水塘呢?我看了看他们,故意顿了一顿,说,那你再能找一个水塘?!黄河只有这一只眼,要不然它也不会跑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关于故道,虽然它早已失去了作为大河的气势,但那两条黄龙似的长堤,仍然像两条长长的线索,一头牵着历史,一头连着传说,它早已成了我们生活中那些因为虚虚实实而越发隐秘可怖的部分了。我这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一定吓住了所有人,因为我自己一想起这个故事心里就发冷。
那水塘确实太美了,太诱人了,尤其是在那样炎热的季节。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所做的都只不过是看,看看而已。后来,又是扣子用他那惊奇的语调说,看,你们看那边!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与池塘方向相反的另一侧,果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人正牵着一头羊在炎炎的烈日下吃草,不用细看,我们也知道那是谁了--能与一头羊如此这般不分春夏秋冬始终保持着那样生死与共的亲密的只有一个人,只有前村的那个小反革命小瘦子一个人!那种样子让人感觉不是他在放羊,而是羊在放他;不是他在陪羊吃草,而是羊在陪他吃草。
这时候我的那头小公羊在树底下传来了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我们都同时记起了春天的事。小公羊的这一声鸣叫超越了一头羊鸣叫本身的意义,一变而成为宣言,成为号角,一下子在我心头鼓荡起进行曲般的节奏。我远远盯着草地上一白一黑两个紧捱着的点,鼻子里呼呼地出气,像是看着绿色的棋枰上阿猫和阿狗愚者千虑之后苦心点下的一着臭棋。为了平息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我甚至在小巢上躺了下来,让密密的柳条缝里筛下的细碎的阳光点点滴滴然而又是滚烫地洒在我的脸上,心里极力想一些比春天更加遥远的事。但一会儿我就发现,这样做根本没有什么用,相反,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被某种东西鼓荡得难以平息。慢慢地,我明白了那是什么--复仇。我们是在大人们武斗的呐喊声中成长的,我们知道怎么样对付我们仇视的人,那就是诅咒他,消灭他!于是,我坐起身来,巴虎,扣子,大嘴都在看着我,我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看到大嘴,我盯着他的大嘴看了看,希望这一张大嘴这一次能说出些什么让人满意的话。果然,大嘴撇了撇他的大嘴,发话说,大哥,我们下去,揍他!
我说不,然后撇撇嘴,慢慢地摇了摇手。这是跟电影里的张灵甫学来的。
大家都失望,扣子一直坚挺的细脖子一下子就软了。
我说不过--一听说不过,几个人又来了精神。我说,不过,我们去跟他斗羊,看到底是谁的羊厉害。
巴虎说,那有什么意思?
我说,有意思,谁输了,谁就得去摘荷花!
好!扣子的细脖子又暴上了几条青筋。
我们又雄纠纠气昂昂地向那一老一少走过去。与春天的情形不同的是,现在我们每人手里都牵着一头羊。小公羊现在就在我的前边一挺一挺地走着,那步伐就像梦之队的主力中锋。
果然,小瘦子又斜起了眼睛,尖瘦的胸脯同时开始了剧烈的起伏。
我说,嘿。
弟兄们说,嘿!
我说,干嘛躲得那么远,小反革命,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吗?
扣子说,还敢咬我吗?再咬,我敲掉你的门牙!
扣子这句远离主题的话引起我们的不满,但却引起了小瘦子的惊恐,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凭着人多势众来报仇的,于是开始用嘴巴深呼吸了。其实他错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报他的仇都用不着人多势众。
我提醒他说,小瘦子,你的羊还敢不敢撞我哪?小瘦子似乎还不太明白我的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若无其事的老山羊,把手里的绳子又紧了紧。我跟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头老山羊,它一直在耐心地吃草,虽然已然见出老态,倒也颇有大将风度,不像我的这头小公羊,已经昂起了头,鼻尖朝天,用它还不算成熟的脑袋开始了不算用心的谋划。
我也紧了紧手里的绳子。
小瘦子终于怯怯地说,你们想干什么?喉头里呼啦呼啦的,他有没有跟他的老山羊讲过话我们不知道,但这肯定是他今天讲的第一句人话。
我说,不干什么,我们想比一比,看谁的羊真正的厉害,输了嘛,输了就得到那边的大水塘里摘荷花。
小瘦子一听,来了点精神,因为我似乎听见他较为平和出了一口气。其实他并没有在意我说的条件,只是低头看了看贴在他腿边的老山羊,嘴角甚至扯起了一丝笑意。然后我们都清晰地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让人吃惊让人永远记住的话--
他说:“不!”
我惊讶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瘦小的家伙,他竟敢说不!这还是我第一次打量他,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因为过分自信而表现出来的冷冷的神情。
但我也同样坚定地说,不行!
弟兄们也说,不行!
他说,不!
我说,不行!
他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说,你们,你们凭什么?!
我那时候一定愣了一下,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当时那句响亮的回答--
我说,凭什么?就凭我们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还不行吗?你这个小反革命!
小瘦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不,我不是反革命,我从来就没有反你们的革命。
可是你爷爷是反革命!大嘴终于说了一句还算像样的话。果然,一提起他爷爷,小瘦子立刻就蔫掉了。
就在这时,我的那头小公羊已经挺进到了老山羊的旁边。老山羊虽然一直在低头吃草,但一定已经把前前后后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这时候,也不多话,突然长叫了一声,低头出角,向我的小公羊猛撞过来。
好在两羊距离已经不是很远,好在小公羊似乎也是有备而去,好在平时我们小伙伴就经常斗羊取乐,只见小公羊看似悠闲,一旦临阵,却是十分地敏捷,老山羊刚刚摆出架势,小公羊也已经作好了迎战的一切准备,低头,出角,撒开四蹄。转瞬间,嘭的一声,两头羊四支角紧紧地撞在了一起。这边大家一起呐喊,那边的小瘦子一开始被手里的绳子猛地一带,往前趔趄了一下,但没有倒,见两头羊已经顶到了一起,起先还愣了一下,但接着就作出了反应,大叫了一声。那是一个很好听的音符,我想那可能是他平时对那头羊的昵称,他一定用不同的音色成百上千次地叫过这个名字。他一边叫着,同时把手里的绳子使劲往回拉。这一叫已经分了老山羊的神,脖子里又被猛地一拉,老山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家还没来得及欢呼,小瘦子已经像上次一样,猛地飞身而起,一下扑在老山羊的身上,抱着它的脖子不放。这一次冲上去的可不是我,但却更糟。我的小公羊正杀得性起,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战机呢,一见老山羊后蹲到了地上,便更低地低下尖角,更加迅猛地撞了出去。
我想起了上次那场丢面子的战争,猛地拉紧手里的绳子,想拉住它,可是刚才手里的绳子放出去太长,一下子收不回来了。刚才还鼓腹撑腰蓄势待发的小公羊呼地变成了一条白线,向小瘦子裸露在外的黑瘦的脊背飞撞而去,我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经听见小瘦子痛苦的叫喊。
然而,没有--
一切都在一瞬间一下子静止了,小公羊在就要击中小瘦子那黑脊背的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猛然停了下来!所有人,包括小瘦子和老山羊同时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小公羊,小公羊紧盯着被小瘦子压在身下的老山羊,鼻翼翕动,四蹄奋张,咩咩怪叫,不停地跳动,它一定同样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我们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小公羊在等待老山羊重新站立起来,等待它像一个将军一样两次出击。这时候,恐怕连老山羊也明白,小公羊已经赢了,赢了我们所有人。
至少,我不如它。
小瘦子先是愣愣地看了一会,接着把头深深地埋在老山羊的脖子里,放声大哭……
我又一次看见了老山羊那忧怨的眼神!
晚上,我们偷偷地溜进家门,害怕小瘦子的家人骂上门来。这样我们捱过了三天,三天都风平浪静。从高高的大柳树上还能看见小瘦子和老山羊那一黑一白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的样子。小瘦子一定没有跟家里人说,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呢?我忽然觉得小瘦子和他们家的人不像大人们说得那么可恶,至少小瘦子不像,他瘦得很可怜。
我的小公羊却不是这么想,每次感觉到老山羊也在河滩上的时候,就昂起头来认真地打量天上的某一朵白云,然后便一声长叫,清脆响亮。这种神态常令我想起说书人讲的那些常胜将军之类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觉得至少应该像小公羊这样。每次听到小公羊这样的叫声,我就知道,小瘦子和他的老山羊过一会准会出现。有一天我带着小公羊刚刚爬上高高的河堤,小公羊忽然停了下来,昂首侧目,看了看似乎一下子从地平线下冒出来的绚丽的东方,一声长嘶,我也跟着看了看彩霞满天的东方,深深地被太阳出世时的壮观场面震撼了。然而,我马上就发现,我这是高估了小公羊的审美能力了。就在我沉浸于太阳引发的某种伟大的情绪之中的时候,小公羊已经撒开四蹄向我们经常盘踞的那棵大柳树下冲去,与此同时,我看见正在树底下努力想往大柳树上爬的小瘦子飞快地逃离了大树,牵起他的老山羊一溜烟地跑开了。这一天,小公羊不再长嘶,只顾低头吃草。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小公羊其实吃得很马虎,有点心不在焉。傍晚回家,它也不再像平时那样蹦蹦跳跳,低着头只顾走路,既不显得急迫,也不表示不想回家。
第二天,我们再次登上河堤的时候,小公羊又作了一次停顿,不过时间很短,只向宽敞空阔的河滩望了一眼,很不经意的那么一眼。
直到那天我在大柳树上偶然发现小公羊侧脸注视老山羊的神态,我才知道,小公羊想得其实比我要深刻得多。它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小瘦子和他的老山羊,小瘦子和他的老山羊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许久许久之后,小公羊打了一个响鼻,低下头慢慢地吃起草来--或许在失去了真正的对手之后,小公羊才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一头羊而已,它的命运在于季节,在于野草,这一点,它与别的羊没有什么两样。从那一刻起,我看着我的小公羊却满眼都是小瘦子的身影。
我们四人继续斗羊,所不同的是筹码里多了荷花与荷叶。大都是大嘴和扣子去采,我和巴虎在高高的树上看着。小公羊的态度不再积极主动,那是一种很大气的傲慢与不屑,总是在别的羊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就要触及它的那一瞬间,迅捷地一闪,侧过头在对方的颈脖间猛地一击,便将对方撞一个极其狼狈的屁蹲。我没有见过第二个愿意爬起来与它再战上一个回合的对手。
但我对小瘦子的态度终于友好了一些,有时候晚上允许他和我们一起回家,当然,不能走在我们的前边。小瘦子正在靠近我们的这棵大树,终于有一天,他径自走过来,拣我们丢在地上的枯萎的荷叶与荷花。巴虎要下去揍他,我说不,让他拣吧。小瘦子把拣得的枯叶子顶在头上,手里拿着枯花在羊身上扫来扫去,我们看了都想笑。我喊了一声,小瘦子!小瘦子吓了一跳,赶紧扔掉了手里的枯花。我说,小瘦子,上树上来玩吧。小瘦子愣了愣,嘎着嗓子说,不。过了一会他又说,我不会爬树。这是我与小瘦子唯一的一次算得上平等友好的对话,尽管我在高高的大柳树上,而他却在地上仰着他那尖瘦的脸。我觉得我不再讨厌他了,但还说不上喜欢。
有一天,我一定是生了感冒之类的小病,没有到河滩上去放羊。中午我正躺在家里的凉床上睡午觉,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人们一阵风似地从我的家门前冲向河滩。我刚从梦中醒来,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风似的人群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我也爬起来跟着大家向河滩上猛跑。人们向大水塘边跑去,我越跑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果然还离得很远,就看见水塘边围着的人群里传出一阵惨烈的哭喊声。大嘴巴虎扣子都挤在人群里,大嘴见了我,大嘴一张就哭了,说,小瘦子淹死了,小瘦子淹死了。
我不相信,继续向人群里挤,挤着挤着,一下子就看见了小瘦子正趴在他妈妈的怀里,身上的衣服被扒光了,小瘦子的爸爸和他二叔正在他又黑又瘦的脊背上拍拍打打,身上已经被拍紫了。边上的几个老人劝说着,没得用了,已经起水了,没用了,赶紧准备后事吧。小瘦子的妈妈肯定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只是握着小瘦子被勒得发紫的小手腕,踢着地上的半截绳头,一边踢一边哭着说,你怎么把羊扣得这么紧呢,怎么扣得这么紧呢……
我这才看见,小瘦子的老羊就躺在一边,身上湿漉漉的,原来也瘦得可怜,现在孤零零地躺在一边,没有人去注意它,脖子里还系着半截绳索--不知谁割断了它与小瘦子的生死联系--被割断的绳头仍然扭曲着朝向小瘦子身边的那半截。
几个妇女还是忍不住,哭了。小瘦子的邻居,我们的队长建国小声地嘀咕说,这下我们庄上的反革命要绝种了。我看见四大娘在建国队长的背后掐了他一下,建国就不说话了。我第二次去看小瘦子被摇动的头和脸,我认真地看他的脸,结果发现,除了嘴唇特别青紫之外,那张脸这时候与我们的脸没有没有什么不同,什么不同也没有。
我忽然奇怪而又恐怖地地觉得小瘦子的死与我有关,害怕小瘦子的妈妈会抬起头来骂我几句,于是不敢再看,挤出了人群。
荷花已经败了,凋落了,只有零星的几朵还灿烂地开着,在大水塘的深处。小瘦子一定急迫地看过那些美丽的花,他究竟是为了哪一朵呢?
大水塘一片静默。那个深不可测的故事又一次覆盖了我的记忆。
我再也没有到故道河滩上去放过羊。我一直想问问小瘦子,小瘦子,你真的不会爬树吗?
秋天,我默许爸爸把小公羊卖给了一个羊贩子,爸爸给我五毛钱,零零碎碎的,我抓着有一大把。这样,我上了小学。一个胸前挂着两支钢笔的瘦高个老师给我们上了第一课:马、牛、羊。写到羊的时候,他说,羊我们都很熟悉的了,这里我就不用多讲了,哪一个小同学喜欢羊,能给我们说一说吗?
小同学们都指着我,可我站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看到了一张尖瘦的脸,却再也想不起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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