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被咒语驱使的疫鬼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做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面目。”
……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许诺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了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滚开!”
男人一边这样粗鲁地叫嚷,一边试图把女人拉开,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却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木板一般死死地抱着树桩,不肯离开半步。枯黄如乱草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那带着绝望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像个十足的疯子。
“再不走连你一起烧掉!”
各式各样的威胁和不耐烦的声浪响起,原先熟悉可亲的脸孔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出一种狰狞可怕的扭曲来,竟如同地狱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烧了!”
这叫声刺激了那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她从地上拉起。女人并不吭声,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凝望着绑在树桩上的人。那是个孩子,低垂着头,不停地喘息,身下铺着树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深灰颜色。
“妈妈……”
随着孩子低弱的呼唤,女人发出了不像人类的嘶叫,不顾身后的男人还拉着她的头发,拼命地向前扑去,就在这时,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经向他俩扔了过来。火苗一接触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地燃烧起来。
“阿叶!”
男子大叫了一声,似乎想冲过去,又停下了脚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南无曷那多那多罗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来了一声低沉的佛号。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雨云,紧接着,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顷刻之间浇熄了火焰。
“啊……”村民们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一个僧侣打扮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身材高大,双耳垂肩,双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纤尘不染,甚至连方才的大雨,都不能沾湿,看上去正如寺庙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详:“未作恶孽的人,不应有被烧死的果报。”
“可……可是……”男子张口结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为这个村的村长,我不能……不能为了顾惜自己的孩子连累了整个村子……”
“瘟疫吗……”僧人缓缓地走向熄灭的火堆上惊魂未定的母子。
“别过去……”
男人试图阻止,然而僧人却好像充耳不闻。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众人的惊呼中,那孩子脸上的灰色奇迹一般地消失不见了,他随即睁开了双眼,对着自己的母亲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声“妈妈”。
“小深……”名叫阿叶的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而在她身后,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来,不停地叩头,虔诚膜拜。
“佛爷显灵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着,一手当胸,宝相庄严,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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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
“不行。”
“一起去吧!”
“不行。”
…………
“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
这样的对话在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博雅习惯性地竖起眉毛,拉长了下巴。
“哪有这么固执的人……”他气呼呼地说。
固执的不是我,是你。说了不行,你还问。”
“可是如果你说‘行’,我就不会再问了。明明是你固执。”
“真拿你没办法……”
说这话的人正是晴明,双手拢在袖中,依然是悠闲的神气,不过换上了出门的打扮。
“估计要走很远,而且瘟疫的事,可能会很棘手……”
“就是因为知道棘手,才要一起去帮晴明的忙啊!”博雅的回答理直气壮,“而且皇上也说了,这次禳解的法事让我来协助你,我怎可以做出违背旨意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麻烦啊……”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明!”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丽,近处的原野生长着绿色的灌木和青草,显得生机勃勃,而远处起伏的山丘呈现出凝重的灰紫,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起蒙蒙雾气。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博雅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大发感慨,“好像是刚刚淬过火的刀剑,能看到鲜明闪耀的光泽。春天给人的感觉相当锋利呢……”
没有人回答。武士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朋友正倚在车壁上打盹。
“喂!不要这么扫兴啊!”
“长途旅行,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与其到处张望,不如好好休息。”阴阳师眼也不睁地回答道,声音也带着倦意。
“真无聊。”武士悻悻地放下竹帘。
晴明叹了口气,同时睁开眼,换了个姿势,舒展一下因为颠簸而隐隐酸痛的腰背。
“一直打瞌睡是不行的,你这样才会累。要像我,总是看着新鲜的风景,自然就不会觉得疲劳了。”
“可是,好像没什么新鲜的风景吧?”晴明苦笑着。
“呃……怎么没有?是你没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为远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样,有时候像奔马,有时候像羔羊。还有,刚刚飞过去的那只小鸟,其实跟随了我们很长时间了,累了就在我们的车辕上歇脚,我在看它的时候它也歪着脑袋打量我,样子滑稽极了。”
“那只鸟?”
晴明掀起竹帘,向外望去。果然,就在车辕上,站立着一只黄色羽毛的小鸟,它微微偏着头,睁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望着车内的二人。
“奇怪……”
“什么?”
“不是寻常的鸟。”
“嗳?”
晴明伸出手去,双唇微动,随即那鸟儿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是式神。”
“式神?!”
博雅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晴明用左手画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鸟的身上,那只鸟便凌空飞起,绕着牛车盘旋一周之后,消失在澄蓝的天空里。
“这里怎么会有式神这种东西?”大为吃惊的博雅望向晴明,试图得到一个解答,然而后者脸上却出现了罕有的沉思的表情。
“竟然是……”这句话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出来,又顿住了。
“到底看出了什么?”
“呵呵,没什么。应该快到了吧?”
“是啊,这座山背后,就是闹瘟疫的村子。”博雅打开了手中的地图。
“唔。事情好像变得有趣了。”
笑容再次出现在晴明的脸上,适才的劳顿之色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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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在村口停下。博雅命侍从留下,看守祈禳用具,自己跟着晴明向村里走去。然而就在进村之前,晴明犹豫了一下。
“你也回车上吧。”
“为什么。”
“嗯,这里的状况还不清楚,也可能会有危险。”
听到“危险”两个字,武士的脸色变了一变,但随即显出非常坚决的神色。
“说好了一起走,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去冒险。”
“呵呵,冒险的话,说得太严重了。只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既然不危险,那就更没关系了。”
如果相比两个人的固执程度,博雅那种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底的牛脾气,显然让人头痛得多。
“好吧。”最终还是晴明再次屈服,“这个,你拿着。”
晴明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交到博雅手上,“无论如何,一定不能离身。”
“好。”
博雅郑重其事地把桔梗印揣入怀中,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
四周安静得出奇。通常的乡村,有鸡鸣与犬吠,耕牛或骡马的嘶鸣,偶尔还有大人的寒暄与孩子的吵闹。如果是收获的季节,那么打谷的声音也会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这里,相当奇怪,竟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像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人呢?”博雅疑惑地说道,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之中,话语声实在是太响了。
晴明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凝重,他没有回答博雅的话,自顾自地推开了一扇门。门里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尘积得很厚。
“难道……”博雅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把那个最可怕的设想说出来。
“不是。如果村里人都因为瘟疫而死光了,至少还有留恋不去的游魂。而这里实在是太干净了,瘟神、疫鬼、妖物……什么都没有。这样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么会是什么缘故呢?”
晴明默然。突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数声鸟啼。
“是它!是那只鸟!”博雅叫道。
果然,就在一树鹅黄色的棣棠花上,立着那只跟随他们一路前来的小鸟。鸟的颜色与花的颜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鸣叫,根本就无法发现。它似乎感觉到了有两个人在看自己,于是轻盈地一振双翅,向前飞去。
“跟上它!”晴明叫道,同时向着鸟飞的方向疾行。
两人跟着小鸟,一直出了村子,来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开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红云笼罩,又好像是燃烧着满山的天火。
“如此美丽的景致!”博雅睁大了双眼,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而晴明此刻却紧蹙着眉头。鸟儿此刻飞进了桃花丛中,转眼便不见了。
“嗳?”
“进去看看。”
晴明毫不费力地从两株花树之间穿了过去,然后又伸出手来拉博雅。等到博雅终于挤进了身子,他突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啊!!”
这样的惊讶毫不奇怪,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几乎是另一个世界。满地铺着茸茸的细草,开满各式各样平时难以见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从山谷间流过,闪动着碎银的颜色,击打出清脆的旋律。到处是悦耳的鸟语,仿佛这里便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这……这到底是?”博雅张口结舌,回头望望狭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鸟儿带路,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样荒凉的山中,还藏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呃?”
“唐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打鱼人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胜境。这里的情景,与故事里的桃花源非常相似。”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从前面的树林中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嗨,这里有个孩子!”博雅兴奋地叫了起来,然而那孩子像是因此受到了惊吓,猛地后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来。
“站住!别跑!”这叫声丝毫无助于阻止孩子的脚步,相反却让他跑得更快。正当博雅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徒劳地做出奔跑的姿态,却无法前进一步。博雅惊讶地回过头来,正看到晴明微笑着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博雅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惊恐而充满戒惧。
“呃……”博雅苦恼地抓了抓头,求救似地望向晴明。后者将手拢在袖中,故意装作没看见好友的目光。
“这样吧,”终于想到了主意的博雅说道,“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我们交换,这样谁也不吃亏。我先说,我叫源博雅。”
不知是因为相信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话,还是相信了他清澈诚恳的眼神,孩子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我叫小深……”
“啊哈!”博雅开心地叫了起来,“喂,他说他叫小深!”
“小深。”晴明含笑开口,“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
“哦?那么别的人呢?”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爷那里。”
“佛爷?佛爷是谁?”
“佛爷就是佛爷,”小深眨动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崇拜和向往,“他救了我和妈妈,也救了村里的人。”
“唔……”
“到底是……”博雅刚想追问,却被晴明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俩挥了挥手,径自跑进林中。晴明望着薄雾弥漫的树林,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晴明?”
“走吧。”
“呃,去哪里?”
“总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晴明这样说着,一边向林中走去。
从外表看上去,没有人会想到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开阔的平地。森林高大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叶遮住了天空,一进去天色就骤然暗了下来。晴明敏捷地在林间穿行,似乎有一条新踏出来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向着丛林深处。
“真有意思,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唔,是很奇怪。”
“怪不得别人说,出来就可以看到不寻常的景色,原来是真的。”
“听说过明石浦吗?那里能看到汹涌澎湃比山还高的大浪,海里还有鲸鱼,可以一口吞下一栋房子……”
“嗳,要是都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生活在京中,往往有置身于顶峰的错觉,其实是非常可怜的。”晴明不在意地说道,“这个世界大到你无法想象,而一旦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又会觉得人所赖以托身的浮世毕竟还是渺小的。相比而言,生而为人只不过是蜉蝣蝼蚁,即便是那男人,也是一样。”
“晴明!怎么可以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天皇陛下可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博雅叫了起来,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就是天皇。
“呵呵。说起来,如果有神佛,都不会降生在这个浊世的吧。要想成仙成佛,就要斩断对尘世的留恋。既然斩断了,又怎么会再作逗留?”
“可是,不顾恋芸芸众生的佛,不是非常残忍的吗?”
“对残忍的定义有所不同吧。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的时候是残忍的。比如说,因为喜爱或亲近一个人而觉得让他死去是残忍的事。但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有生必有灭,是一种必定会发生的情况,谈不上残忍。”
“真是无情的佛啊!”博雅皱起了眉头,因为太过注意谈话的内容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好在晴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做人,也许还能对这世界有所帮助。”
“有情或无情,也只是人类一相情愿的说法罢了。话说回来,断绝七情六欲,是成佛的第一要务,那么无情也在意料之中了。”
“那么晴明呢?”博雅站住了脚,“晴明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
尽管林中光线黯淡,博雅仍然可以看到晴明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
“无情的是神佛。至于我,我是人。”
这时两个人已经在林中走了很久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可真远啊。”博雅一边拨开面前的荆棘,一边抱怨道。晴明听到这句话,突然站住了。
“糟了……”
“呃?”
没等到晴明开口,四面骤然起了一阵狂风,从林中呼啸而过,夹杂着尖利的怪声,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株高大的树木像是被风吹折一般,轰然倒下,向着两人直扑下来。
武士大惊,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拉晴明,结果却拉了一个空,紧接着,金芒一闪,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像腾云驾雾一般飞起,远远地摔了出去。
轰的一声,博雅落在了地上,而且是以脸面朝下,相当不雅观的姿势,奇怪的是并没有摔伤,只是落地的时候被树枝擦破了脸面。他爬起来,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不再是那样的树林,而是牛奶一样白的浓雾,紧紧地围裹着他,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晴明!你在吗?”
博雅放声高呼。然而这呼喊声仿佛也被浓雾裹住了,一点都传不出去,甚至自己也听不到。浓雾仍在缓缓地流动,越聚越厚,到了最后,就像是凝固的河流,而博雅正是溺在这河水中的人。
“晴明!!”
尽管呼吸已渐渐困难,但博雅仍再次固执地叫着,他的声音因为焦急和担忧变得嘶哑了。他拔出了佩刀,茫然地向四周乱砍,但浓雾是无形无质的,即使是再锋利的刀,也伤害不了它分毫。
“博雅……”
一个相当微弱而遥远的声音传来,几乎不可分辨,然而听在博雅耳中,却是精神一振。
“我在这里!”他高叫着,但随后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喂,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奇异的气流撞击声响,白雾中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闪耀。
灵光一闪,博雅取出了怀中的叶二,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你在的话,就能听到这声音,对吗?”
笛声如同一缕细丝,从浓雾中穿过。逐渐地,浓雾的包围开始减退,笛声便此消彼长,化作无孔不入的水银。
“破!”
一声低喝传来,耀眼的金光冲破了阻隔。随即,浓雾就像遇到了朝阳一般散去,又像是海边的潮头,来的时候固然雷霆万钧,走的时候又悄无声息。
“晴明!”博雅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跳起身来。一切都已恢复到刚刚的样子,只是偌大的树林中只剩下他一人,而白衣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段时间,博雅觉得不知所措。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一声伴随着金芒传入耳中的叱喝分明就是晴明的。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在附近才对。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身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是你吗?”大喜的武士高声叫道,却没有得到回答,相反的,那声响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竭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武士猛地转身,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冲了过去,随即便听到一个孩子啊的一声惊叫。
“小深?”
面前正尽力将自己的脑袋埋到草丛中的,正是名叫小深的孩子。此刻他的衣领已经被博雅一把揪住。
“喂,真过分!故意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不正是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放我下来,你这恶魔!”小深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起来。
“恶魔?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是佛爷说的。你们这些外边的陌生人,都是恶魔,决不能让你们进入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
“就是佛爷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里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再也没有疾病和瘟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才不管什么极乐世界,什么佛爷,”博雅用比小深更大的声音吼道,“晴明呢?快告诉我他在哪?”
小深拼命地摇头,突然张嘴在博雅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博雅猝不及防,一下子松了手,孩子像一条灵活的鲇鱼一样扭动着身子脱离了他的掌握,撒腿猛跑,几个拐弯便不见了。
“喂!”博雅徒劳地呼唤,然而此刻回答他的只有林中的风声。斑驳的光线从树缝之间漏了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却像潮水一般来来去去,纷乱不已。
“晴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当真被鬼捉了去?”
“呸呸,怎么可能?那家伙,可从来没怕过鬼怪这样的东西。”
博雅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甩掉那种不吉利的想法:“还是再去找找吧,没准已经出了林子。”
下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博雅整理了一下衣裳,端正了头上的帽子,然而就在一转头间,看见了地上有一张纸剪出的人形。
“那是……”
不错,那正是晴明的式神,然而此刻它好像被一种极锋利的器具拦腰截成了两段,并且变成了一种触目的鲜红色。博雅拿起它,那种潮湿而黏稠的感觉立刻告诉他:那是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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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真让人伤脑筋啊……”
距离博雅所在之处仅一丈之遥,白衣高冠的人正倚坐在树下,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凝视着他。由于身处结界之中,他可以看到博雅,博雅却看不到他,也丝毫听不见结界内的声音。
“这愚蠢的殿上人是你的朋友?”说这话的人身材高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光线笼罩了他的头部,如同顶着一个光环,加上挺立的姿态,看上去就好像神祗一般。此刻他正望着坐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博雅,语气中含着轻蔑。
“说实话,有时候倒真想不承认呢。”
“这可不像你啊。”站立的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所认识的晴明不是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吗?居然会是你,来这里破坏我的事情。”
“没办法。”尽管面色苍白疲惫,语气却还是轻松的,仿佛在和老友闲谈,“俸禄不算高,不过也足够喝酒了。所以,偶尔也要帮那男人一点小忙吧。何况,这件事和你有关。”
“哈哈。”那人大笑着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英俊庄严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头颅上有受戒的痕迹,“原来你早知道是我。”
“当然。”晴明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着大树。“看到那只式神鸟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是玄稷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到你入了空门。”
“既然贺茂忠行把我赶出了门墙,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则,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来恨的力量如此强大,令人敬畏啊。这么说来,现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对。”名叫玄稷的人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兴奋而热烈起来,“现在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会相信忠行那老东西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能骗得了我。父亲是对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该死的人。什么友情,什么信任,都是欺骗!”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复仇吗?”
玄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
随着他的手轻轻拂过,像是拂去镜上的雾气,显出了模糊的影象。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呆滞,眼睛的颜色却是血红,长长的黑色獠牙从口中伸出,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类。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面色一变。
“这就是我复仇的武器。他们就是我无坚不摧的军队,我要用他们清除宫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然后再按照我的意愿建立我的王国,真正快乐、公平、美满的世界。”
“是这样……”晴明的脸上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为了你的复仇计划,不惜让村民都变成疫鬼吗?”
“小小的牺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会在乎的,对吗?忠行门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当所有人因为我被逐出师门而唾弃我的时候,也只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因为这一点,我并不愿伤害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却为了救一个该死的殿上人伤害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与死是上天订立的规则,不应该随意破坏它。”
“规则?”玄稷狂笑起来。“我就是规则!难道晴明想阻止我吗?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怕想要站立也很难吧,更别说突破这个结界了。”
“是吗?”
“哈哈,五行生克,青木克土。正是为了对付忠行的土系法术,我才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木为主的结界。尽管忠行不在了,对付他的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晴明那细长的凤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尖锐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飞舞起一条血色的虹,在玄稷的头顶碎裂,化成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将玄稷的身体缠绕在内,紧紧缚住。与此同时,随着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结界之内数株参天古木应声而倒,尘土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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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博雅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树,而且好像被砍断一般缓缓地向着自己倒了下来。已经来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树干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当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下爬出时,眼前掠过了一道金光,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拉住我!”
这声音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对于博雅来说,从相识直到此时,他从没有抗拒过这声音的主人。来不及多想,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博雅的手,随即博雅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变轻了,周围的一切如飞一般向后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头脑中,只有这个名字是清晰的。随后金光消失了,那只手松开,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脑袋也嗡嗡乱响,眼前冒着金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摇晃着晕沉沉的头,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密林,也没有浓雾。
仍然是满树的桃花,灿烂如同云霞。
“到底怎么回事?”博雅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仓皇四顾。不远处,一个人影映入了眼帘。他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狩衣上满是泥土和血迹。
“晴明——”博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和双唇,看上去毫无生气。
“喂,怎么回事?不要死啊!”
眼泪如同打开了闸门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这么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脸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同时大叫起来。“晴明……你没死?”
一丝熟悉的微笑出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唔。还没。”
“太好了!”刚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拉起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博雅……”
“嗳?还好吧?”望着好友微微蹙起的眉头,博雅担忧地问道。
“还好。不过,以后无论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还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这句话说出,博雅才发觉,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来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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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博雅慌忙松了手,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鲜红,并且还在不断地渗出红色。晴明的冠帽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头发散开,白皙的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模样甚是狼狈。
“得止血……你还在流血。”
“别忙。能扶我一下吗?”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这样一来身材高大的他几乎是拖着晴明脚不沾地地向前走。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牵扯到晴明肋间的伤口,让晴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对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涧,晴明俯下身,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最后把狩衣的下摆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别这样,会着凉的!”
“真该把蜜虫带来,”晴明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穿着这样的衣服,很难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洁的个性,但到了此刻还如此讲究,着实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时任性会把整个人浸到冰凉的山涧之中,赶紧上前为他绞干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还有,你至少得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唔。”
这一次晴明没有拒绝,武士于是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很深,流血已经基本上被止住了,但周围却有一大块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逆风,也就是术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是因为勉强施法的缘故。”
“对方很厉害吗?”
“呵呵,大概是吧。本来设了一个结界,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后来有个家伙跑出去了,没办法,只好从结界中强行冲出来。”
“那个家伙……”博雅迟疑着说道,“是说我?”
“哈哈。”晴明恶意地笑着,一副“知道了你还问”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现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了。”
“当初?难道你知道那人的来历?”
“对,说起来,他也曾在忠行老师门下学过阴阳术。”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门师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亲王唯一的儿子。”
“宇治亲王!难道,是那位意图谋反,最终被处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晴明的脸。
“并不奇怪啊。”晴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宇治亲王的事情还没有败露。亲王和先师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阴阳术,难道不知道亲王谋反的后果?既然他们是好友,又为何不劝阻他呢?”
“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拥有察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来,却对它无能为力?”
“是这样。”
“那么,看得到未来的人岂不是很痛苦?换了是我,宁愿看不到。”
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诧异与赞许的光芒,“博雅,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嗳?”博雅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是说我吗?”
“呵呵,是吧。”
“什么意思……算了,我不该打断你。后来呢?”
“后来?他被赶出了师门。”
“为什么?”
“唔。”晴明坐直了身体,脸上有深思的表情。“这件事发生在亲王死后。玄稷一直认为,是忠行老师背叛了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把他逐出门墙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旦人可以知道未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尽管明知不能改变,可是总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
“不明白。”博雅干脆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晴明抬起头,露出了微笑。“幸好不明白。”
他摇摇晃晃地从涧边站起身来,博雅立刻扶住了他。
“以后再说吧,天黑之前,先要从这里出去,否则的话,很可能被疫鬼困住。以我目前的体力没办法应付它们。”
“好。”
“喂……”还没在意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博雅背了起来。
“小心。”确定晴明不会掉下来之后,博雅站起身,“你来告诉我怎么走吧。”
“先往左,顺着山涧走。”京城第一的阴阳师一边指点着路径,一边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像个包袱一样被人背在背上,的确是一件丢脸的事啊!
月亮升起的时候,两人终于回到了村中。博雅找了一间屋子,然后把晴明安顿在榻上,自己拔出了佩刀,在一旁正襟危坐。
“这是干什么?”
“保护晴明。”博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疫鬼伤害你。”
“哈。”
“你在笑?”
“唔……没有。”
很难对这一张如此认真的脸说出“佩刀可对付不了疫鬼”这样的话,于是晴明索性闭上了嘴。
银色的月光从隔扇外投射进来,照得一地皆白。晴明安静地躺卧在榻上,身上覆盖着脱下来的狩衣。四周杳无人声,偶尔有夜归的鸟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更衬出着夜的寂静。博雅把佩刀抱在怀里,守在一旁,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重。
“不能睡!”
博雅一惊,慌忙睁开了眼。并没有别人,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心底。
“一点不错,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天亮!”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武士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以刺激自己迷迷糊糊的神智,然后把腰挺得更直了一点。突然一点冰凉的感觉从后领钳制住了脖子。
来不及细想,武士本能地挥刀向身后砍去,刷的一声,一只绿色的手落在地上,慢慢地化成一滩带着腥臭气的水。紧接着,鼻子上有什么东西滴落,猛一抬头,却看见一双阴森可怖的眼睛从一个悬空的头颅上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眶中慢慢地渗出血来。
“晴明!”博雅惶恐地大声叫道,想要推醒身边的人。然而晴明一动不动,呼吸低微,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喂,喂,醒一醒啊!”博雅徒劳地呼喊。就在这时,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狞笑,突然俯冲下去,张开嘴来,尖尖的獠牙咬住了晴明放在胸口的手。
“混蛋!”武士大叫,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恐惧,举起佩刀,向头颅斩下。刹那间头颅松开了口,飘到了一边,这样一来收势不及的刀便直直地斩向晴明。
“不……”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晴明的一刹那,博雅猛地停住了,由于收势太猛,刀背砰的一声撞上了额头,他顿时两眼金星直冒,人也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身后立刻传来了尖利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这笑声反而让博雅镇定下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目如同喷火,佩刀横在胸前。
“出来!有胆的话,正大光明与我决战!”此时此刻,这个看上去一贯忠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竟凛然有如天神。
啾啾的鬼声静了一静,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但很快博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碧绿的磷火一点一点飘来,越聚越多,到了最后,空中好像有无数诡异的眼、扭曲的脸,将这小屋团团围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伺机扑上。
“完了!”武士绝望地想,拼尽全力用身体遮住了朋友。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被恶鬼咬啮的痛苦并没有降临。有一刻博雅产生了幻觉,仿佛时间停滞不动了。然后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电光闪过,裹挟着风雷流动之声、鬼魂的尖利嘶叫。过了很久,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博雅。”
猛然回头,鬼脸、毒牙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好友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的脸。而自己身下那个晴明,早已化作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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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像话!早就该告诉我的!”
这句话博雅已经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了,以至于一贯微笑着的阴阳师,也无可奈何地现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好吧,我道歉,不该让你担心。不过,要是正面冲突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很头痛的事,所以就让博雅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武士正在气头上,此时此刻这样的解释只能是火上浇油。
“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居然趁我睡着的时候换了式神作替身……”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没有那样的勇气了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博雅啊。”晴明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似乎很难再保持自己的怒气了。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唔……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嗳?”
“呵呵。”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晴明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此刻天色已经放亮,晨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回去吗?”
“也好,你回去吧。”
“我?那你呢?”
“嗯……总得先把这事了结啊……”
“什么!”武士跳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既然来了,这件事总得解决,不是吗?”阴阳师的口气倒是十分轻松,“尽管那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毕竟是属于我专业范畴的问题。不解决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太危险了,你又受了伤……”
“所以让你回去。”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呸,你把我当做什么人?因为害怕危险而丢下晴明,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
“……又来了。”晴明用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道。而博雅摆出一副“决不让步”的神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吧,你留下来。不过,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身边超过五步,知道吗?”
“知道了!”
于是情况变成了:晴明在前面走,而博雅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衣袖,样子就像一个生怕被人潮挤散的孩子。
两人回到了最初的桃林,晴明开始在四周布下结界。这个工作似乎很辛苦,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变得相当疲惫。
“要我帮忙吗?”坐立不安的武士问道。
“那就吹奏一曲吧。”
“好!”博雅立刻取出了叶二,放在唇边,全神贯注地吹了起来。
“这样不行。”片刻之后,晴明打断了博雅的笛声。
“呃?”
“博雅的笛子。要专心,用愉快的心情。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也不能被干扰。”
“好的。”
“觉得害怕了?”
“没有……不是有晴明吗?”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充满信任。
阴阳师的薄唇边绽出了微笑:“唔。”
笛声再度响起,从翻飞的五指下流出欢快嘹亮的音符,仿佛可以让人忘却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悲伤,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手指轻抚着心中的恐惧与痛楚。桃花在笛声中微微摇晃,翩翩起舞。与此同时,晴明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低声吟咒,很快地二人身周涌起奇异的气流。笛音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它们交织着,绵密细软却又无懈可击、牢不可破。
“那是?”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从四面升腾起来,形成一个无形的天网,把二人笼罩在内。
“别担心,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想。”
博雅依言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笛音中。果然,身边的一切都已感觉不到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看到令人诧异而恐惧的一幕:灰色的烟雾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疫鬼的形象,它们全身的肌肤呈现出腐烂的黑色,血红的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芒。它们伸出了手爪,试图冲破结界的阻挡,但由笛声构造而成的结界上似乎有着强大的咒力,只要一碰上,疫鬼的身上便冒出阵阵白烟。
“醒来吧,”晴明温和地说道,“这不是你们该走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了身,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又缓缓地落下。
随着他的动作,笛音幻化的气流向外翻卷而去,吹落了枝头的花朵,满天飞舞的桃花如同一场红雨。
结界外的疫鬼突然全身震动,它们摇晃着,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清泉一样的笛声似乎能够洗净一切污浊,而被冲洗过的人心澄澈透明,不留半分杂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疫鬼的身体开始发白,恢复成正常的人体的色泽,腐烂的肉体也逐渐复原如初。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眼神迷惘却不再疯狂——这些可怕的疫鬼此刻已经恢复了原形,原来他们都是最普通的村民。
“解决了。”晴明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整个人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晴明!”博雅猛然惊醒,停止了吹笛,伸手扶住精疲力竭的友人。阴阳师的脸已经像身上的狩衣一样变成了惨白的颜色,身体因为疲倦与伤痛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武士的支撑,随时都会倒下去。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他们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做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的面目。”
雾气逐渐散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僧侣打扮的人,宝相庄严,头顶有佛光笼罩,正是玄稷。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若许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玄稷突然之间竖起双眉,一张原先看来慈和端正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来,变得暴戾、凶恶。
“忠行那老混蛋的弟子,凭什么指责我欺骗?他才是个真正的骗子、背信弃义的人!”
晴明叹了一口气:“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玄稷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无所谓,对你而言,是或者不是,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铺天盖地的砂石向着两人立足之处扑来,其中还夹杂着怨鬼的怒号。博雅大惊之下,抱着晴明扑倒在地上,蓬的一声,石块击中了他。奇怪的是,竟丝毫不觉得疼痛。他诧异地睁开眼,才发现身前竟然多了一头怪兽,黑色的皮毛,碧绿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像虎豹一类的东西,却散发出妖异的气息。
“啊?!”博雅惊叫起来,那怪物却粗鲁地打断了他,龇牙咧嘴地说起人话来。
“叫什么叫?我还没叫呢。石头打的可是我!”
“你……你……”博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地指着这个会说话的怪物。
怪物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真是不省事的家伙!比安倍晴明还要笨!”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它的身体迅速缩小,变成一只奇异的、尾巴分叉的黑猫,随即灵活地钻入另一个人的袍服中。
“还是老脾气啊。”晴明从地上吃力地坐了起来,表情无可奈何,“一定要等到这样的时候才现身吗?”
那人直起腰来,双手环抱,眉宇之间有睥睨一切的神色,脸颊瘦长,轮廓鲜明。
“只能说我运气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彼此彼此。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晴明略微扬起了眉,而那人脸色则变得十分难看,说话的口气也带着恼羞成怒的味道。
“照顾好你自己吧,逞能的家伙!”
“晴明,这个人……”博雅满腹狐疑地看着晴明。从来没有见晴明用那样类似于孩童斗嘴的语气和人说过话,自然,也没有人这样说过晴明。
“贺茂保宪。”那人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这本来就是贺茂家的事情,还是让我来解决。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朋友赶紧离开这里,他这样撑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动手的时候有两个没用的家伙在一旁碍手碍脚。”
“贺茂保宪?那你们岂不是……”博雅张大了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是贺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师兄。京中相传,他曾经和安倍晴明斗法,最终输给了对方,把第一阴阳师的头衔拱手相让,从此黯然离京,和安倍晴明结下了冤仇。可是现在看来,两人尽管态度不像朋友,却也并没有水火不容。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询问详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贺茂保宪。
“是你啊,保宪师兄。”
贺茂保宪的态度比他更加冷淡,“我们早就不是师兄弟了。”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干脆叫你贺茂家的杂种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得还真像,一看见你,就很想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我对你的血倒没兴趣,不用闻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脸色变得铁青。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动手吧!”
一边说着,玄稷已经双掌合十,念动真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贺茂保宪涌去,这声音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入耳动心,仿佛可以操纵人的心跳。保宪脸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声色,心中却凝神戒备。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地上已空无一人,晴明与博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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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这样好吗?”粼粼车声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说。
“什么?”
“就这么扔下贺茂保宪,好歹他也是在帮咱们。”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吗?”晴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以他的能力,尽管对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还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头,苦恼地说。
“说来话长。当年宇治亲王是个人品优越、出类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壶院天皇优柔寡断,无论才干还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极。”
“喂!”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博雅几乎魂不附体,就差没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多年之后,皇帝并不靠血统来世袭,而是靠自身的才干来选拔呢。”
“什么话!那样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嗯……也许会,但是不一定比现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脸,晴明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这个。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因为不放心天皇的统率才能,上皇传位的时候,把军权交给了宇治亲王,嘱他辅佐,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祸根。当时四国一带出现叛乱,天皇便命亲王前去平叛,临行前他将玄稷托付给了忠行老师。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终于凯旋的时候,天皇不但没有表彰他的功劳,相反却听信藤原一族的谗言,要将他削职流放。”
“为什么?”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结乱党,贻误战机。不过事实上,恐怕是对亲王忌惮已久的缘故。亲王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下了叛乱的决心。当然,最终的结局如你所见,叛乱还是失败了。”
“那么,忠行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选择。任何人、任何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却不能左右方向。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最强的阴阳师,也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晴明有一些迟疑。
“至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亲王事败之后,老师曾经派了保宪去救他,但还没等他到那里,亲王就切腹自杀了。实际上,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而老师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去逆天行事,已经违背了阴阳道的原则,失败也是必然的。但玄稷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老师没能拯救他父亲的生命,从此便恨上了老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呢?”
“为了保护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学习了阴阳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为父亲复仇,到那时,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亲王将玄稷托付给老师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够远离宫廷中的是非纷争,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
他的口气十分轻松,听起来并不像在说一桩晦暗血腥的宫廷秘闻,但博雅的面色却有些黯然。
“晴明……”
“嗯?”
“对不起,不过……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难受。”
“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彼此……”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了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蒙眬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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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像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的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像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助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于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