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改旧时波
我挽着父亲,在小区漫步。
父亲敞开对襟唐装,背着手缓步走,任由我挽着他的胳膊,任由我暗暗地骄傲、微微地甜蜜、细细地珍惜。
这是老家的还建小区,脚下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也响起过我们姐弟四人的第一声啼哭。四岁随父亲去县城生活,我对小时候全无记忆,这里也没有一个玩伴,可奇怪的是,此刻内心的怡然与踏实,分明不同以往。当下的每一步、每一分、每一秒,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我生出如此真切的归属感?
父亲要搬回来住,用他的话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虽然这里已是城区的一部分,从房地产看还属于高档的部分,可父亲的理念里,他就是从这个偏僻贫瘠的小山村走出去的,一步一步成为家族的光耀与依靠,如今要回来,也算得上荣归故里。
“老哥,回来了!”一位满头银白的老伯上前拉住父亲,两双同样粗粝的手久别重逢,互相拍拍肩,欣慰着彼此都还健朗。未几,又有三三两两,远远喊着父亲名字,高声招呼着围过来。
都是发小,老而健忘的父亲竟能毫不犹豫地叫出每个人。我看着不期而遇鬓发已苍的老人们,忍不住抓拍下他们纯然的喜悦。这是一群真正意义上的老者,他们也曾有过玩泥巴掏鸟窝偷西瓜的年岁,然后分散各处慢慢变老。而今聚首再话当年故事,眉眼间的生动,俨然又是一伙老顽童了。
父亲说,村里与他同庚的有七人,除一位西行外其余都健在,还有一位的娘103岁了,是目前村里最高寿的老辈。
“差不多都翻身了,以前多苦啊,现在才是真正的富乡!”
是的,我也见过他们因为贫苦而卑缩的模样。拜年、求事、看病、借钱、带孩子读书时落脚,小时候我们家来来往往断不了吃饭和留宿的农村亲戚。一根扁担挂着发黄的蛇皮袋,装一点花生、红薯、糯米粉,解放鞋里是光脚丫,泥迹或干或新。娃娃们穿着花花绿绿旧线织的毛衣,硬得结成板,也可能短到遮不住污黑的肚脐。他们常新奇羡慕地偷偷打量这个城里人的家,还有衣着简朴却骄傲安静的我。风吹裂的小脸糊着干鼻涕,忽然又流出一条挂在唇上,做父亲的赶紧并指擤了揩去,手上糊哒哒不知往哪儿擦,一时无措地四下寻摸。我总是很警惕地盯着那只手,唯恐一不留神他就把污物留在桌底或凳腿。
母亲和父亲从未露嫌弃之色。家本贫薄,凡有客来桌上总有一盘见肉的菜或炒鸡蛋,又往娃娃手里塞酥饼糖果。家里没有空余床,但常备着一张老竹床,冬天母亲会垫厚厚的被褥,也就不觉凉。夜里能听见竹床吱嘎吱嘎地响,不是自家的床,到底睡不安稳。
钱是英雄胆。那些流鼻涕的娃娃,今天多数羊绒皮草加身,路虎宝马驱驰,趾高气扬难免势利,扯声呼喝、随地吐痰一时难改。而我看他们,终究与其他新富不同,那高拔身形、悬直鼻梁、如出一辙的下巴,分明是叔伯当年的样子。于是,对平日侧目的扬铃打鼓之举也不由私下偏袒:他们依然淳厚善良,只是财富来得太突然,尚未习惯。
父亲平视前方,稳稳地踱着步,仿佛在巡视悠长岁月。过年、清明、亲戚间的红白事,他常回,自然不会像远游归省一般,瞧什么都感慨。露往霜来,眼见阡陌起高楼,我望向父亲,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深情与怀恋,却只看到闲庭信步、安之若素。行走在外栉风沐雨的六十多年,成就了父亲的坚强、豁达、波澜不惊。
我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对这片土地怀有的难以名状的依恋,仍然源于父亲。这泥土的丰沃与芬芳,在父亲的血液中日日奔腾不息,而我,一脉相承了那些原始的、生命深处的呢喃与呼唤。只需静静站着,似曾相识的融洽自然袅袅浮出,多年前的风拨动荣枯了无数次的叶:
“来了啊......”
在哪里,哪里听过你,你的声音这样熟悉?
母亲躺在身后山上,一脸慈和的父亲任我挽着,姐姐们在房内忙碌,一家人终于离得这么近了。许多许多年前,我们都在一起,在一个屋檐下,有红红的炉火照耀,有温热的水汽氤氲,有父亲戴着黑色呢帽的宽厚背影,和母亲白白的脸庞。
下午的太阳弱了,时而钻进轻薄的云层。天仍堂堂地亮着,只是不再晃眼,日色披上了一层暧昧的蓝。我的鼻尖还挂着方才风拂过的味道,远处山坡秋黄蔓蔓,是温暖的大地原色。
“回家吃饭了,爸爸!”父亲顺从地跟着,并不像从前的我,需拽着甚至抱着才肯回头。
不会再有炊烟,每个家都在变,变宽了,变新了。来年春临,一样霜融草绿,虫鸟和鸣,此心安处,永为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