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见鬼
“诶……跟了我一道儿了,怎么?有事?”我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这个男人很年轻,个子很高。牛仔裤,白T恤,外面穿着一件棕色的皮衣,白球鞋上蒙了灰,但是不脏。他从玉兰街的十字路口开始跟着我走,直到现在,我们一起“同行”了三条街。
“你……能不能请我喝杯酒啊……”他开口,嗓子还有些少年人的哑,挺好听的。
我看着他白净的脸上展露出一种很期待的目光,在夜里搓着手等我回答。本来已经要拒绝的话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一杯酒而已。
“走吧,只有一杯。”我把手重新揣回兜里,不再看他。
忘了说了,他的头部遭到过强烈的外部重创,满是鲜血,尽管他长得还算干净,但我也懒得看了。
他是只鬼。
前面是家酒吧,名字挺有意思,叫“见鬼”,看来还真是如此。白天宾客盈门,晚间百鬼夜行,都是讨一杯醉的。
我直接向酒保要了两杯威士忌,没心情去问身边人的喜好。不过那年轻男人倒是显得很开心,把酒杯捧在手心儿里,看来看去,似乎那酒里养了鱼。
“一会儿喝过酒你就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听了我的话,那男人的笑容就慢慢凝滞在脸上:“……我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吗?”
我侧过头去看。
“见鬼”里的灯光没那么亮,尤是夜晚,大多数人都是来寻个安静。那个男人的脸上明明灭灭的,头上的鲜血还在滴答滴答的往下掉,可是到了地板上,就不见了。
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正是十一点半。
“给你半个小时,到十二点。”
“谢谢你,”他嘴角向上弯弯,露出一个意犹未尽的笑容,“我叫秦升,二十四岁,是北方人,死于二十八日晚七点,死因……楼体贴砖滑落,我被砸死了。”
我想这应该不是一个好的死法。
“我十二岁的时候来到了这座城市,父母在广东打工,家里孩子好几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我就出来了,”男人的脸上有种回忆时认真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走丢了,也没人找过我,这期间,我生活得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一直是一个人。直到前天晚上……我死了。”
可想而知,他死在北方冬夜的寂静里。
也许是孤独让他的灵魂比旁人的更重些,他始终没能心安理得地离开,于是变成了孤魂野鬼,在玉兰街的十字路口徘徊等待,直等到一个愿意请他喝一杯的人来。
从今天的结果来看,那个人是我。
“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没有。”他回答得大大方方,连片刻的思考都没有,“我死的那天,地上特别凉,我被砸倒却又没力气叫人。刚开始是特别害怕的,后来就不怕了……如果抛却疼痛感,那其实是很好的一种体验,好似一切都不存在了,挺轻松的。”
“如果真的死的毫无怨言,你又为何过来找我?”
他想了想,然后有些伤感地说:“因为好像已经没人记得我了……”
酒吧里又来了几个人,里面的女孩子很漂亮,头发又长又卷,正好奇地看着墙上的涂鸦。
年轻人转过头去看了看:“十二年过去了,没人记得我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直到死的时候才觉得……还是挺难过的……”
我想我会理解这种感受。一个人独立孤绝地生活着,慢慢的被遗忘,直到有一天,像水消失在海洋里一样消失在人间。但我一直以为这种类似于历史般仓促厚重的情感是属于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却没能想到坐在我身边的已经死去的年轻人竟也依靠着他单薄的人生,度过这样一寸伤心地。
“一切都会变好的。”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七分。
“不会了,不会变好了,但是,也不会更糟了。”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酒,“我只想有一个人能记得我的名字,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个麻烦,但我还是希望在漫长的虚无里,我可以获得最后一丝微微的牵挂……如果可以,我想我十二岁那年一定不会离开家……”
“为什么?”
我喝了口酒,再侧过头,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时针指到十二点。
结了单出门,夜风习习,冷得不可理喻。
我胳膊下夹了一捆黄纸,上面用店家的笔写了字,走到稍显避风的地方,烧了。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像秦升一样的人,随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家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们在夜晚的沉默里被时光吞噬,他们的生命也曾灿烂过,但最终草草结尾,像极了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
但他们是值得被铭记的。
火苗渐旺,像是有风吹动,那些灰烬徐徐而上,带着火光漂浮在夜的最深处。
我拍拍手,起身回家。
无需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