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的不明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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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树荫下，一个少年微笑着凝望天空。

一弯新月挂在西边的天空。繁星点点，拱卫着那弯新月。

大山笼罩在浓郁的夜色中，山坡上几座小小的石屋在微弱的月光中显露出朦胧的剪影。

少年身形消瘦，独立于树下。他仰头望向高高的树梢，神态痴迷，喃喃自语：“多么美的景象啊！七彩眩目，姿态多变，太神奇！太美了！”

一个夜行人经过少年身旁，他听到了少年的喃喃自语。他像少年一样仰头望向树梢。可是除了天空的那弯新月和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了。

“你在看什么呢？星星吗？”夜行人问少年。

“一个发光的宝物，在树梢顶端。它五彩斑斓，形状多变。看，一只彩色的鸽子！它张开的翅膀多么美丽，它的羽毛多么轻盈！它在树梢上飞翔，它的翅尖划出一道道彩色的弧线，多么神奇啊！啊，变了，它又变了，快看，它是一只凤凰，一只真正的凤凰!它的尾翅羽长长的，绚丽极了，灵活极了，它在树梢舞蹈，它在舞蹈啊！多么美丽的舞姿啊！”少年痴痴地仰望着树梢，梦呓一般，描述着他所看到的景象。

 “真是个傻子！”夜行人摇摇头，嘴角撇出一抹不屑的微笑，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揉搓酸痛的脖子，自语道，“哪有什么发光的宝物？真是个傻子！”

夜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中。山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少年的脚边卧着一只小狗。夜行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它，它抬起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把弯着的前腿向前伸直，嘴里发出轻轻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少年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响，走出一个女人。她身上披着外套，手里还拿着一件外套。

“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女人把手里的外套披在少年身上，她温柔的声音有嗔怪，也有恳求，“回去睡吧，好不好？”

“妈妈，你看！简直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那一定是无价之宝！妈妈，我想得到它！”母亲的到来，似乎使少年很兴奋。他拉着母亲，手指树梢，急切地向母亲介绍他所看到的一切。

“好，好，好，很美，很漂亮！咱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看好不好？“母亲的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敷衍之意。很明显，她并不相信儿子所描绘的什么“美景”。

“妈妈，让我再看会儿吧！天亮了它就消失了，我舍不得！”少年哀求着母亲，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树梢。

母亲放开少年，独自往回走。进了门，她驻足回望，庞大的树冠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仰头向上凝望着，像一尊凝然不动的雕像。她轻叹一声，关上了门。

“还是不肯回来？”一个夹裹着浓浓睡意的男人的声音透过纸糊的木格窗，隐约在细碎的虫鸣之中。

“不回来！”女人的声音短促而又肯定，像是被咀嚼过无数遍，已经熟稔到无需思考无需准备般从唇齿间滑落下来，愠怒中带着懊恼。

男人没再说话。整个屋子在黑暗中沉寂下来。就在男人将睡未睡之时，女人突然说道：“你说，会不会真有什么东西飘在树梢，只是我们看不见呢？”

“有个屁！谁都看不见，就他自己能看见，哪有这样的怪事？他以为自己是谁？神仙啊？“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

“那他这是出现了幻觉？”女人犹疑着说。

“谁知道他天天发什么神经！明天让他去地里干活，别再上学了。一天到晚累得他脚不沾地儿，看他还有这闲心发神经！”男人愤愤的声音之后，是女人轻轻的叹息声。

                                                  （二）

母亲和父亲的声音渐渐停息，天地间又只剩下了细碎的虫鸣。

“虫儿啊，你能看到那发光的宝贝吗？“少年声音沉郁，忧伤，“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到？那么明亮，那么耀眼，那么美丽，为什么他们全都说看不到？”

窗格透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这鼾声有时会空然高吭起来，呼噜噜，噗噜噜，有时又间断几秒。

少年回身望向隐在微光里的小屋，又转身看向大树。

“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少年眼望树梢，坚定地说。

少年开始爬树。树下的狗被惊醒了。它抬起头，睡眼朦胧地看着少年，好像一时没明白少年要干什么。

树干粗大，高耸向天空。少年臂短腿短，手脚无力，没爬几下就坐到地上了。少年立刻爬起来，又抱住了树干。   

很不幸，他又摔了下来。

小狗瞪大眼睛，看着爬了摔、摔了又爬的少年，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它汪汪叫着冲向少年，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它冲到树下的时候，少年正好从树上滑落下来，他的一只脚蹬到了小狗的脑袋上。小狗的脑袋承受不住少年的体重，身子一歪，和少年一起倒在了地上。

“你捣什么乱！回去睡觉去！”少年坐在地上，给小狗下达命令。

小狗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下，乖乖地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回走了几步，却又掉头跑回来了。它站在少年脚边，仰头望着少年，吠叫了几声，似乎是在请求少年让他留下。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个粗鲁的男声从另一座房子里传出。

少年看了看那座房子，蹲下身来，左手抚摸着狗的毛茸茸脑袋，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小狗很享受地接受着少年的抚摸，嘴里发出似有若无的声音。少年拍拍它的脑袋，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石磨盘。小狗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向石磨，卧了下来。它抬头看向少年，少年再次开始了他的爬树行动。

小狗看着少年爬树，摔落。再爬，再摔。睡意渐渐袭来。小狗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摔了多次之后，少年爬树的技巧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他懂得了怎样才能让双手抓得更牢，也明白了双脚怎样使劲儿才能更好地支撑自己的身体。只是，他的力气尚弱，不能使他一口气爬到有树杈的地方。当他力气用尽，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就总还是会从树上摔落到地上。不同的是，随着他爬得越来避高，他也摔得越来越痛。

少年不怕痛，他只要仰头看一看树梢，就忘记了所有的疼痛和疲劳。

为了锻练自己的臂力，少年开始找石块练习抓举。随着抓举的石块越来越大，少年的信心也越来越足。他也练习双腿的力量。跑跳，踢踏，凡是他能想到的锻练方法都被他利用起来。

锻练的效果很明显，少年觉得自己一定能成功攀到树梢，摘到那宝物了。他再一次信心十足地站到了树下。仰头望向树梢，少年神情激动，眼神中发出灼灼光芒。

少年开始爬树。手抓，脚蹬，他像一只灵巧的猿猴，稳健而快速地沿着树干向上移动。他的手抓到了第一处树杈。那是斜伸出去的一个粗壮的枝杈。少年用力，整个身体轻轻荡了起来，他的双脚向上一勾，勾住了树杈。少年稳稳当当骑坐到了粗壮的树杈上。他很满意地四下张望。

月色正好，几座小巧的院落静静地安卧在山坡上。他的小狗蹲坐在石磨前，向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仿佛是在鼓励他继续攀爬。

第二个枝杈很快也被他踩在了脚下。         

少年每攀住一个新的枝杈，石磨旁的小狗都会冲他吠叫一声，声音短促而有力。每次听到小狗的吠叫，少年都会回头看看小狗，神情得意而自豪。

攀爬到第五个树杈的时候，少年在上边坐了好一会儿。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他需要休息一下。他抬起胳膊，用衣袖在脸上抹了几下。他额前的头发一绺一绺湿漉漉地紧贴在额头上。

风吹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少年被这声响包围，如置身密林仙境。他倚靠在粗大的树干上，闭上双眼，享受这喧嚣而又静谧的时光。小狗连续不断的吠叫声传来。少年向树下看去。他已看不到小狗的身影。大树枝繁叶茂，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通过吠叫声来判断小狗的大概位置。

小狗的吠叫没有停止，它大概也看不到自己的小主人了。它绕着大树，一圈儿又一圈儿，大声而又急促地吠叫着。

“别叫，我在这儿呢！”少年听到小狗儿急躁的吠叫声，不觉好笑，便冲它吆喝一声。也不知道小狗儿听到没有。大概是没听到吧。它还在绕着树吠叫。少年不敢大声叫喊，他怕惊动熟睡的父母和四邻。

少年突然听到树下一阵骚乱。他侧耳细听，狗吠声、人声夹杂在一起，乱成一片。

“糟了!一定是狗叫声把大家都惊动了……”少年自言自语着，不免心生焦躁。很快地，他听到树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听出来了，第一声是母亲在喊他。声音中充满了恐慌和急乱。接着，他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满含着愤怒和威胁，仿佛一只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正从树下呼啸着冲上来，要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肩头，把他拍落到地面上。

少年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从树杈上跌落下来。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粗大的树杈，趴伏到树杈上。他的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树下的喊声杂乱起来。邻居们也都加入了呼唤他的行列中。

他们都想让他从大树上爬下去。少年明白他们的心意。有一瞬间，少年几乎就要动摇了。他的一条腿已经跨过那根粗大的树杈，蹬在了树杈下方的枝杆上。可是，很快地，他又收回了那条跨出去的腿。

少年双手搂抱着粗大的树干，手指死死地扣住皲裂的树皮。他在树杈上站了起来。他向上仰望，浓密的枝叶间洒下夺目的光辉。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宝物，那是他此生最强烈的渴望和最无悔的追求，那宝物在向他招手，在向他呼唤。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更高的的树杈上攀爬。树下的声音杂乱地在少年的耳边回响。他努力屏蔽掉这些影响他心绪的声音。汗水顺着发梢顺着脸颊向下滑落。他感到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淌成了一道小溪。他手脚并用，一鼓作气向上攀爬。

少年爬上了最后一个粗大的枝杈，“啊，太辉煌了!”少年兴奋地喊出了声，“它就在最高的那个枝杈之上，我就要拥有它了!"他爬上最高的那个枝杈，一直爬到树杈的最顶端。顶端的枝条细软而富有弹性。少年像一只灵敏的猴子一般，把自己挂在细软的枝条上。细软的枝条被少年压得晃晃悠悠，上下左右跳荡。少年高喊着，张开双臂，奋力向前一扑!

                                                          （三）

“醒醒，醒醒!”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推着他的手臂。

他睁开眼睛。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正伏在他脑袋的上方，俯视着他。他吃惊地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你……”他的心在狂跳。他记得自己是从大树的顶端掉下来了。“爸爸呢?妈妈呢?”他瞪着那女人，呆愣愣地发问。

“真是睡迷糊了!”女人轻轻一笑，伸手在他鼻子尖上按了一下，说，“又做那个梦了?"

“儿子，过来!你爸醒了!”女人朝院子外边喊了一声。

一个少年应声飞跑而来。少年身后跟着一只小狗。

小狗!他从竹床上坐起身来。那只跟在少年身后的小狗，和他记忆中的小狗一模一样：亮晶晶的黑眼珠，柔滑的黑色皮毛。

“爸爸爸爸，你快来看，树梢上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好漂亮啊!”少年拉住他的手，拽着他要往外走。

他记起来了。眼前的少年是他的儿子，微笑着坐在旁边的女人，是他妻子。而那只蹲在脚边的小狗————这只小狗，使他渐渐清醒的意识又模糊起来。

“快点啊!快点来看啊!它明明就在树梢上，他们却说看不到它!”少年执着地拽住他的手使劲向上拉，要把他从竹床上拽起来。

听到儿子的话，他心中猛然一动，不由自由主地起身，随着儿子来到院外。

院外果然有一棵大树。树冠极大，浓密的枝叶间酒下星星点点的月光，一阵风吹来，枝叶随风摇动，那星星点点的月光闪闪烁烁，俏皮而灵动。只是，眼前的这棵大树似乎没有记忆中的那棵高大。

他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树叶黄中带绿，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迷人的光芒。一阵小风轻抚脸颊。又有几片树叶晃晃悠悠从大树上飘落。

“爸爸你看!多么漂亮的一个宝贝啊!它圆圆的，还有七彩的光芒。快瞧，它在转动。它的周围,闪耀着一道道绚丽的彩虹……太美了!”少年仰着头，痴迷地望着高高的树梢。

他朝儿子仰望的方向看去。星月的微光下，巨大的树冠直指天空。模糊不清的树梢上方，是点点繁星。远远地，一轮圆月孤悬西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看到儿子说的那个会发出七彩光芒的、圆圆的宝贝。

他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沉落的声音，正如一块巨石跌落悬崖。这使他心生悲凉。他蹲了下来，把儿子抱在怀里，他的脸贴近儿子高举的手臂，眼睛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物!他瞪大眼睛，搜寻树梢的每一处细节。一无所获!他既看不到记忆中那个会发光、会变幻形状的宝物，也看不到儿子所说的那个发着七彩光的圆圆的宝贝。

“儿子，你…”他犹豫了一下，即将出口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儿子，你都看到了什么?”他一手搂抱着儿子，一手抚摸着儿子圆圆的小脑袋。儿子硬硬的发茬搔动他的手心。那麻麻的感觉使他的心里翻涌起一股异样的波澜。

儿子手指树梢，兴奋地说:“那儿，就在那儿，有一个又大、又圆、又亮的东西!很漂亮很漂亮!”

“是不是…………，月亮啊?”他迟疑着问儿子。

“不是不是，不是月亮!月亮在那一边……”儿子用手指向月亮所在的位置，然后又把小手转了一个方向，指向树梢，“你瞧，我说的那个宝贝在这边!爸爸，它是个宝贝吗?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那儿什么也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它明明就在那儿啊!爸爸，你能看到它吗?”儿子收回了目光，殷切地望着他问道。

“能看到，我能看到!”他看着儿子，很坚定也很认真地说:“我能看到它，它就在树梢那儿。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这样说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真的看到了那个东西——他记忆中那个会发光的宝贝。

“真的吗?你真的也能看到?他们说我产生了幻觉，还说我是神经病。我就知道，那儿真的有一个宝贝!爸爸，我想看看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我想爬到树上把它摘下来。爸爸你放心，我不是想占有它，我只想看得更细致些，然后再把它挂上去……”儿子仰着头，无限神往地望着树梢。儿子稚嫩的声音像是一道符咒，落在了他的心田。

“好儿子!”他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夸赞道。他也不知道“好儿子”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脱口而出，仿佛这三个字早就已经蛰伏在他的唇间很久了。这样脱口而出的赞美使他身心舒坦，无比受用。

儿子请求他一起练习爬树。他教得很认真，儿子学得也很认真。他明白儿子的用意，他在心里也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夜深了。他走出家门，来到大树下。他伸出手臂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下，双臂一使劲，两只脚向上一缩，稳稳地蹬在了树干上。他爬得很快，仿佛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他当然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他心里有一些疑惑必须要解开的，他没有办法求助于任何人。凡事只能靠自己，这是几十年来的生活所给予他的经验。

到达第三个树杈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地面了。枝叶太过浓密，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往上看却是明亮的。繁盛的枝叶在微风中摇动，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洒落下来。有时，会有落叶划过他的脸颊，在他的肩头打一个滚，又飘落下去了。   

到了第五个树杈，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向上攀爬。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他在心里反复吟咏着这诗句，便觉得一颗心突突突地跳得慌乱。他几乎不敢再抬头，只是一个劲地向上，再向上。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当他又到了一个新的树杈上休息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仰望。天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高的树梢之上,有一个轮廓不清的东西正放射出绚丽的光芒。他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无奈,拨开了这一根枝条,还有另外一根枝条挡着,他始终无法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个发光的东西。

心中的疑惑似乎就要被解开, 希望之火再一次被点燃。他不顾疲惫,继续向上。越往上,枝条越细弱。有几次,要不是反应敏捷,几乎就随着被踩断的枝条跌落下去了。他变得更加小心,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高处风大,树枝摇晃不定,穿过枝叶的光线越发明亮。他忍不住仰头望去,枝叶摇曳间,一道彩色的光亮剑一般飞射下来，使他心中一震。他的右手抓空了。慌乱中，他伸手去抓随风摇摆的树枝,却不料脚下的树枝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他的身子失去平衡,一路跌跌撞撞坠落下来。

                                              （四）

“你手刨脚蹬地干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女声把他唤醒。

他睁开眼睛,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正俯身看着他。他本能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他摸到了一张粗糙不平、“沟壑”纵横的脸，像是摸到了一张干枯龟裂的老榆树皮。

“还摸呢,一张老脸了!”眼前的女人轻笑一声,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是不是又做梦了?又梦到了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年老的女人继续询问,但似乎也不是询问。她没等到他回答就走开了。

他看着她腰背微驼的背影,呆呆地，若有所思。

一串清脆的笑声传进窗口,他扭头看向窗口。满窗的绿意。叶片翻动，早晨的阳光在绿叶上闪烁，跳跃。他努力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想要从床上起身，却无法控制自己沉重的身体。他想要喊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含混不清。他努力翻动舌头，舌头却好像是别人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他急得满头大汗,抬手狠敲床头,同时努力喊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好一会儿,年老的女人才又走进屋子,来到他床前。

“你想干什么?”她很有耐心地俯身问道。

他抬手指指绿意盎然的窗。

“你想到窗口去?”她问。

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很用力地点一点。

“哦,我喊儿子背你起来吧?”年老的女人说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应声进来一个年轻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一个活泼的少年。

他瞪着男子和少年,努力回想在哪里见过他们。

“又不认识了?”年老的女人指着男子和少年说，“这个是你儿子,这个是你孙子!别再忘了啊,再忘,你儿子可就不管你了!”

“儿子?孙子?”他疑惑的目光在男子和少年的脸上来回移动。

少年跑到床前,拉起他枯瘦的手,摇着，说：“爷爷爷爷，你知道吗？树梢上有一个会发光的宝贝!”

“别拽你爷爷!”年轻男子拉开少年的手,伸手托起床上老人的上身,把他在床上转了个方向，让他坐到了床沿。年轻男人让少年扶好老人,他自己在老人身前微微下蹲,把老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窗前安放着一把藤椅。年轻的男子把老人背过去，缓缓下蹲,小心地把老人放到藤椅上。老人对窗而坐。窗外一个小小的菜园,一道矮矮的篱笆墙把菜园围在院内。整个篱笆墙已经被绿藤侵占。绿藤上点缀着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小花，闹闹腾腾，好不喜人。

篱笆墙外挺立着一棵树。树干粗壮高大,高高的树干上，一根根粗壮的枝条直直地耸入高空。它那巨大而又枝叶繁茂的树冠在晨光中投射出一片阴影，覆盖在篱笆墙上,又滑落到菜园子里。一畦深绿的菠菜被这阴影分割成明暗鲜明的两部分。

老人的目光越过篱笆墙,落到了墙外的大树上。他面无表情,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那庞大的树冠出神。

篱笆墙外出现了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正是刚刚背过他的那个年轻的男子和那个少年。年轻男子蹲下身,把少年驼了起来。少年骑坐在父亲肩头,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垂挂下来的枝条。

哪里够得着呢?树那么高,即使儿子站在父亲的肩头，也还是差着一大截呢。

“我说够不着吧,你非不信!”男子蹲下身,让少年从自己肩头下来,“要想上树,你得自己爬上去。”他站起身,抚摸着少年圆圆的小脑袋说。

少年仰头向上望。男子也仰头向上望。

老人在窗内坐着,安详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笑意，他灰暗的眼神也泛起了微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