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30.纯洁的革命友谊

孟老师这段时间，本身情绪就不太好。

她爸因为身体原因，已经离开农场，回到省城，在家休养。老头写了信来，希望女儿回去看他。孟老师收到这封信，正值暑假，有的是时间。但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师院毕业分配那件事，给她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爸那番决绝的表态，让她伤透了心。

其实孟老师不知道她爸的真实想法，更无法理解她爸的复杂心情。

女儿不辞而别，去了那么偏远的地方，老头哪里放心得下。他找来地图，拿着放大镜查找东川地区五梁县青岗镇，在上面画圈圈。不知道那片山区条件有多艰苦，女儿一个人在那儿怎么生活，想想心里就痛。他很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但他人在农场，身不由己。当时政治形势很复杂，他不能擅自行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封一封地给女儿写信。

老头的信千篇一律，不外乎教育女儿，要加强锻炼，要努力工作学习，改造思想，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要搞好群众关系，积极向组织靠拢等等。老头的字写得老气横秋，还有一坨一坨的繁体字。孟老师反感他的说教，很少回信。偶尔回信，也是只言片语。老头知道女儿记恨他，很难过。这次写信，他不再说教，只谈亲情，孟老师多少有所触动。

孟老师记恨她爸，也不仅是毕业分配的事情。

她一直认为，肖力行反对血统论，反对特权势力，追求真理，是真正的革命者。那些人逮捕他，迫害他，甚至将他置之死地，就是容不下他。他们害怕他。害怕他的观点，害怕他的思想和才华。他们那伙人，包括她爸之流，就是肖力行要反对的特权势力。

肖力行的不幸结局，加深了孟老师对特权势力的憎恶。远离省城，在青岗这样的地方，她也能感觉到特权势力的存在。她觉得学校领导还好，比较讲道理，做事不过分。但镇上那帮公社干部就不一样了，他们掌握着地方上的权力，处处高人一等。她对陈部长尤其印象不好，看不惯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特别是觉察到那家伙对乔玉良有不良企图，就更加心生厌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乔玉良，把他从陈部长身边拉回来，让他脱离危险。

然而，就像孟老师不理解她爸的良苦用心一样，乔玉良是否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呢？

孟老师的话，乔玉良一直都是听的。但是这一次，他却不大相信了。

什么陈部长有作风问题，孟老师的说法有点邪乎。

以前还听人说，孟老师犯过作风错误呢。可后来他知道，孟老师所谓的作风问题，就是在大学跟人谈过恋爱。既然学校规定不许谈恋爱，那在校期间谈恋爱肯定不好。不过这跟社会上乱搞男女关系不一样，程度有区别。但在一般人的思想意识里，没有这种区别。只要说某人有作风问题，大家就会往乱搞男女关系上想，你又不可能去跟每个人都解释。

关于猥亵，关于男人跟男人的那种事情，他倒是听说过，以前在宣判犯人的布告上也看到过。但具体指什么情况，却不甚了然。只知道是非常龌龊的流氓行为。陈部长是党和人民培养出来的革命干部，还在部队上经受过锻炼，一身正气，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乔玉良以前认为，孟老师比他成熟，觉得孟老师来自省会城市，上过大学，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她说什么都有道理。现在看来，孟老师也不是绝对正确，也有幼稚可笑的地方。

要说喜欢，他倒是真心喜欢陈部长。但这种喜欢更多的是敬重和崇拜，是信仰和服从。陈部长一心扑在工作上，为了搞好样板戏，全力以赴，废寝忘食，大家有目共睹。陈部长有才能，有魄力，胆大心细，什么困难都不怕，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陈部长演英雄，学英雄，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有杨子荣一般的英雄气概。

他当然知道，陈部长也喜欢他。但陈部长的喜欢，是组织的关怀和培养，是领导的关心与爱护，像父辈，似兄长。陈部长鼓励他放下包袱，开动机器。陈部长让他参加公社宣传，排练样板戏。陈部长为他解决了入团问题，使他从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成长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今年年底征兵，陈部长还可能推荐他入伍当兵。到时候他穿上绿军装，戴上大红花，开到部队上，成为一名手握钢枪的解放军战士，那将是多大的荣耀啊！

乔玉良认为，他和陈部长的关系，是纯洁的革命友谊。这种革命友谊，不但难能可贵，而且可以像青松翠柏一样万古长青。任何胡乱猜疑，都是对他们友谊的亵渎。

是的，孟老师并没有绝对肯定，只是有所怀疑。孟老师上师院的时候，见识过猥亵男生的坏人。但她不该就此戴上有色眼镜，见谁都怀疑，尤其不应该怀疑陈部长！

文化大革命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时候，有人提出过怀疑一切。后来这种观点被批判。怀疑一切肯定是不对的。比如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就不容有丝毫的怀疑。

乔玉良没有当面反驳孟老师，却在回来的路上，在心里对孟老师的错误开了个批判会。但是回到公社，他才发觉，流毒没有肃清。因为他见到陈部长，没有以前坦然，感觉有些别扭。他甚至有意无意在察言观色，留心陈部长的言行举动，就像古代寓言里面那个丢了斧子的人。特别是晚上睡觉，他比较警觉，尽量离陈部长远一点，害怕陈部长挤到这一头来抱他。过后几天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搬到排灌站去住。但他找不到理由，开不了这个口。

时间过去很快，容不得他胡思乱想。十月份越来越近，全县样板戏大汇演正一天天逼来。《智取威虎山》全场大戏排得差不多了，公社宣传队将要在镇上搞一次演出。这既是向公社领导做一次汇报，也是全场大戏的一场预演。用陈部长的话说，相当于实弹演习。

任务传达下来，公社宣传队的全体成员，立马投入到紧张的准备工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