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摘抄
《杀破狼摘抄》
义父
灯下看人,能比平常还要添三分颜色。
这一宿,夜河流灯,魂归故里。
巨鸢
沈十六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看得见也装看不见。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一个人的少年时光只有豆这么大的一点,眨眼就没,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虚度多少光阴了。”
诅咒
这世上,再好的朋友,再亲的师长,也没有人能代替一个母亲,哪怕是父亲都不能一一长庚并不是不渴望母亲的,只是有时候,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即,还不肯认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怜。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
到头,心里都将只有憎恶、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身世
这可能是一种天生的性情,当人陷在
致命的境地里时,有两种人会奋而反抗种人经过深思熟虑,或是出于道义、职责、气节,或是权衡利弊后,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内心不是不知道恐惧,只是良心或是理智能战胜这种恐惧,这是真正的大勇气。
还有另一种人,心里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本能地愤怒,本能地满怀战意,即便心里隐约明白自己的反抗会招致更可怕的结果,也无法克制自己从敌人身上啊下一块肉来的渴望。
请罪
他的聋和瞎虽然都是真的,却偏偏都想装的。
他的真心其实也是真的不过好像也不太招人信。
夜谈
“就算到京城,也有义父护着你,不用害怕。”
“长庚,很多东西都会变的,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有的时候不要想太多。”
长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中不知不觉中带上些许小心翼翼的贪婪,心里悲哀地承认顾昀说得对一一很多东西会变,活人会死,好时光会消散,亲朋故旧会分离,山高海深的情义会随水流到天涯海角……唯有他自己的归宿既定且已知,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利剑宝光四射,人人都爱,凶器可未必。”
驾崩
“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侯府
“四境之外皆虎狼啊。”
“大帅,懵懂幼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成人的,碰上哪一个,都是幸运。”
传艺
有时候,少年人从“自以为长大成人”到真的长大成人之间,大概只有一宿的时间。
起鸢
“第三杯,”顾昀轻声道,“敬皇天后土,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将离
信不信在你,度不度在我。
这皇城帝都,恩仇皆是隐蔽,乍一看谁和谁都是一团和睦欢喜。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求佛
他端起碗来,看了长庚一眼,特意将里面的鸡蛋先挑出来吃了,第一口就咬到个嘎嘣脆的蛋壳,他没有声张,连壳再蛋一并爵碎吞了,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口就把一碗面扫荡一空,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顾昀哪次离京
都是来去无牵挂,唯有这一回满心惆怅。可能是因为每次都是“回”边疆,只有这次是离家远赴吧。
可惜,不要说这种温柔的惆怅,就算肝肠寸断,也别想绊住安定侯的脚步。
选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岀眼泪
来了,因为ー个人身上就那么一点水分,总得偏重一方。
他态度温和,但是任何东西都别想让他屈服。
唔,除了顾昀。
“但我总觉得天底下的喜怒哀乐大抵是一样的,看了别人的,还是没地方安放自己的。”
了然:“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
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南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对长庚他们比划道,“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
砖。”
蛟祸
也许沈易说的对,幼子与老父,确实都是沉甸甸的担子,能把人压得低下头,看清自己。
“有的时候,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必须要做什么,必须不能做什么。”
“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顾虑,只要我还活着,总有力气替你把那些不该有的障碍扫一扫。”
香凝
长庚:“这些日子以来常与大师清谈,我受益匪浅,也知道大师心系天下,不是安于禅院谈佛论道的人一我的出身来历可能大师有些耳闻,侯爷纵横干里,纵然是代名将,但不论家国江山将他摆在什么位置上,对我来说,他也只是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我一介小人物,没什么本事,手中铁勉强够立足而已,顾虑不了大事,心里只有巴掌大的一个侯府和几个人,还望大师谅解。”
长庚神色淡淡的,不为所动:“男儿生
于世间,要是连周遭一亩三分地都打理不好,有什么必要把视线放那么远?
虚实
“愿盛世太平安康,诸君长命百岁。”
心事
任何一种病痛,一旦成为习惯,也就不算什么病痛了。
世间所有仇与怨的消弭,大抵一边靠忘,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分道
“大器晚成,须得戒骄戒躁。”
“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浅些。”
每天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条泥里滚的“地龙”,别人却偏偏要给他插犄角镶鳞,费尽心机地将他打扮成真龙,殊不知装饰再多,也是不伦不类,他始终是条上不得台面的蚯蚓。
既然这样,不如索性离远点,省得将来难堪。
唯有一个顾昀,带给他的喜怒哀乐都那么刻骨铭心,没有一丁点掺假,他没法自欺欺人地轻轻放下,只是时常觉得自己不配。
可怜天下父母与子女的缘分看起来血脉相连,却原来都不能长久。
可况不是亲的,连血脉相连都没有。
说起来也是奇怪,有的时候,一个人真想得到什么东西,汲汲渴求机关算尽也求不到,忽然觉得不想要了,那东西反而会纠缠着找上门来。
击鼓
长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却有一点发烫,他本以为离别如水,一捧泼上去,什么朱砂藤黄、葱绿赭石也洗干净了,不料那顾旳却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浪迹越发深邃了。
相逢
想来她行医天下,刀伤剑砍、沉疴宿疾医过不知多少,却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个人的心吧?
四年多没见过顾购了,思念日复一日罗成了山,他看着那山不由得担惊受怕,生怕它稍有风吹草动就“轰隆”一声塌了。
打猴
“记着,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开局
“恐惧是没有道理的。”
“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败你,包括这副皮囊。”
始乱
是顾昀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抓住兵权不放逞什么威风。
他毕生所求,不过家国安定而已。
若可战,便披甲上马,若需守,他也愿意做一个丝路上清贫的商道守卫。
南洋
长庚道,“了然大师以前跟我说过,心有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一隅,山川河海,众生万物,经常看看别人,低下头也就能看见自己。没经手照料过重病垂死之人,还以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伤,没灌一口黄沙砾砾,总觉得金戈铁马只是个威风凛凛的影子,没有吃糠咽菜过,民生多艰不也是无病呻吟吗?”
酒醉
他心里未散的芬芳把乌尔骨都排挤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等到花落水流红,下面就生出了一颗种子似的念头,抽出千头万绪的枝桠来。
酒能解忧,能热血,能添红颜,能让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后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以己度人啊,子熹......世上的人都在以己度人......”
“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与我共一醉......”
浑水
“虎狼在外,不敢不殚精竭虑,山河未定,也不敢轻贱其身,争那些义气和脾气没有用。”
“可能人都是这样,总要求一天比一天好,一旦暂时稍有停滞,哪怕已经身居高位,也会失落烦躁吧?”
惊觉
“我少年时就看着义父房里不可避世的字长大,后来又跟师父走遍山川,一口世道艰险不过方才浅尝辄止,岂敢就此退避?此身生于世间,虽然天生资质有限,未必能像先贤那样立下千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对天地自己......”
......和你。
世上大概是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体察。
风月
长庚面如金纸,双瞳似血,眼前闪过无穷幻影,耳畔如有千军万马鸣铁敲钟,妖魔鬼影幢幢,魍魎横行而过,一根乌尔骨饮着他的心血轰然涨大,枝杈森然处荆棘遍布,撕心裂肺地如鲠在喉——
而那乌尔骨的尽头,有一个顾旳。
......犹在干山万水之外。
“没有原因,”长庚轻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乱动,口吻异常稀松平常地说道,“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要说起来,大概也是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除了义父没有人疼过我,长此以往便生出了些许非分之想吧。你一直没注意过,我也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只不过那天心情一时激愤,不小心露了形迹。”
“经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
缓和
可惜顾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做不来谋君窃国的事。
顾昀深谙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讳,越是显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舍不下。
“你越是放在心上,越是觉得不堪重负,它就越是纠缠你。”
惊变
那伤口要重叠多少层,才能将一个人磨砺成这个样子?
可是那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那么多只有反复念着顾昀的名字才能挨过的噩梦与泥沼,他一直饮鸠止渴——
早就晚了。
大火
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提。
家与国,仇与怨,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倘若一脚迈出去,无论走上哪边,都再不能回头。
将军有心,可惜是铁铸的。
闷雷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相,好比有些人在外面叱咤风云、威风传奇得不行,-旦回到至亲面前,就会变成一个不知饥饱冷暖、丢三落四又满身脾气的小儿女。
长庚虽然与那个嘴上没大没小叫人家“十六”、却总是依赖着小义父的男孩渐行渐远,可心里到底对顾昀存着几分仰慕的寄托,纵然是夜半时分情欲萌动,也因着这一点如父如兄之情而掺杂了说不出的禁忌感。
直到这一阵东风吹散了他最后的少年情怀。
长庚在最短的时间内意识到,自己或将踽踽一人走上一条无人谅解、也无人相伴的路。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什么人的儿子
与晚辈了。
悬刀
一无所知。意味着变数。
“如今大梁安危系在侯爷一肩之上,您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这句话仿佛惊雷似的划过顾旳耳畔,他行将飞散四方的三魂七魄狠狠地一震,刻骨铭心地聚拢回那根通天彻地的脊梁骨里,顾购一闭眼,强行将一口血咽了回去。
迎战
“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大帅,”顾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你若输,我陪你一起背千古骂名,你要死,我给你殉葬。
炮火
连巍提步而出,临走时想起了什么,将立在墙角蒙尘多年的割风刀拎起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转身背在了身上。
昔日斩黄沙的割风刀早已经锈得连装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开了,成了一柄压手的黑色铁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闷棍想必再没有别的用场了。
然而当他重新将它背在身上的时候忽然就找回了当年那种玄甲在身、睥睨无双的感觉。
多年的沉湎与肥膘下,雪刀与钢甲的
烙入了骨血里,依稀还在。
连巍纵声长啸,须发怒张。
无主帅令,玄铁营寸步不敢退。
捷报
烈火浮于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好多人大概只记住“以奇胜”了,总觉得名将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但那怎么可能呢?
除非他顾昀能拿泥捏出一众不吃不喝还刀枪不入的神兵来。
顾昀接过来,忽然间,他有种感觉,好像多灾多难几聚几散的玄铁营始终垫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种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觉中便能从哪里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无法战胜的敌人,有些是灾难,有些只是磨砺。你知道灾难和暦砺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是,灾难是不可战胜的,而磨
砺是可以越过的。”
绝处
他尚且无辜时,便已经将这世上所有能遭的恶报都遭了个遍,人世间阿鼻炼狱,再没有能让他敬畏的。
了然和尚呆立原地,见那年轻的郡王殿下冲他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他将拇指回扣,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郡王朝服的广袖从空中划过,袖子上银线一闪,像河面闪烁的银龙一一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了然浑身都在发抖,良久,他哆嗦着双掌合十,冲长庚稽首做礼一一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此道名为“临渊”。
这是他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时候尝到顾昀的滋味,太烫了......好像要自燃样,带着一股狼狈不堪的血腥气。长庚的心跳得快要裂开,却不是因为风花雪月的传说中那些不上不下的虚假甜蜜,心里好像烧起一把仿佛能毀天灭地的野火,熊熊烈烈地被困在他凡人的肢体中,几欲破出,席卷过国破家亡的今朝与明日。
这一刻似乎有百世百代那么长,又似乎连一个眨眼的工夫也没有。
抛却千重枷锁与人伦,绝境下的灼灼深情能令他的铁石心肠也动容么?
倘若他准备好了死于城墙上,那么这一生中最后一个与他唇齿相依的人,能让他在黄泉路前感觉自己身后并非空茫一片吗?
算是慰藉么?
亦或是......会让他啼笑皆非吗?
长庚注视着他,止水似的说道:“子熹,我还是要去截断城中內应的路,便不在这里陪你了,若你今日有任何闪失……”
他说到这里,似乎笑了一下,摇摇头,感觉“我绝不独活”这几个字说出来太软弱了,会被顾昀笑话,但这也并非虚言——难道让他苟且偷生,和乌尔骨过一辈子么?
百年京华繁嚣,与红墙金瓦上千秋万世的大梦,随着烂琉璃一起落地......成了飞灰。
“师兄,回头是岸。”
“河已干,何来岸......”
偌大一个家国,偌大一个天下,东西隔海,南北无边......
放不下一台远离尘世的神龛。
逢生
背后尚且有一支铁箭,而长弓竟还未被压碎,他还能再杀一个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乱世
顾昀是他终身的慰藉,不过按着正常的发展,大概这辈子也就止于此了,他已经将心意剖白至此,顾昀也已经用他这辈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话说开了,以长庚的自尊心,便绝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纠缠。
他为了顾昀做什么事、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机,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用在顾昀身上——那显得太廉价了。
他们俩会把这一点走岔的感情当成一个有点尴尬的秘密,漫长地保持下去,等长庚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磨砺到可以拿这些心意出来闹着玩,随口调笑,或是时间长了,顾昀那没心没肺的东西自己忘了这码事。
长庚从小克制惯了,只要他还没有彻底疯,他会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祭酒
顾昀轻轻地摩挲着玉笛,有点出神道:“我其实没有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割风刃。”
“连沈易都有,就我没有,年少时总觉得玄铁营是老侯爷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这一辈子不自由都是因为它。”
长大以后又觉得这根刻着名字的玄铁棍像一纸悄无声息的遗书,而他顾昀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挂茫茫人世,他这封遗书不知该留给谁,单是握在手里便觉得说不出的孤苦,消磨志气。
以茶代酒,祭酒为安。
邪神
世间聪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个人倘若过于聪明,便总少了几分血气,更倾向于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来,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将他们聚拢到一起。
走在前头的人注定劳心费力,也不ー定有好下场,再不值也没有了……但是万千沙烁,若是没有这么几块石头,不是早就被千秋万代冲垮了吗?
幽梦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中间隔着一条交织的怒火与冷战,那种就是转瞬。
中间隔着理不清数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暧昧情愫,那种就像隔世。
一个人如果捂着伤口不让谁看见,别人是不能强行上去掰开他的手的,那不是关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顾昀微微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他方才半是冲动半是不忍地迈出这么一步,以后再也不能回头了——被乌尔骨折腾了这么多年的长庚承受不起,再者态度反反复复,也实在太不是东西。他并非没有说过逢场作戏的甜言蜜语,喝多了也会满嘴跑马地胡乱承诺,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谓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难以出口,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句:“我让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必那么殚精竭虑,有我呢。”
首战
顾昀翻身起来将他压在怀里,突然发现难怪古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寒冬腊月天里抱着这么个贴心的人,也不必身在什么侯府什么行官,只要在寻常的民居小院里,有那么巴掌大的一间小卧房,烧一点能温酒的地龙就足矣,骨头都酥透了,别说打仗,他简直连朝都不想去上。
这次似乎又与当年城墙上生离死别的一吻不同,没有那么绝望的激烈,顾昀心里忽然有一角塌了下去,腾出了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心道:“这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别人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长庚却是无论睡前有多开心的事,闭上眼都没有好梦等着。他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关外的雪月下脸色显得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揪着顾昀的一角衣服。
想来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身外之物终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殚精竭虑,原也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虚妄。
初捷
“有时候比起重整河山,盛极之后衰落的下坡路的却更难接受。”
情书
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是很难感觉到岁月流逝带来的“老”与“病”的,偶尔身上不得劲,一般也不会往严重的地方想,没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类的叮嘱大抵是耳边风——有太多东西排在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与利、忠与义、家国与职责......甚至风花雪月、爱憎情仇。
顾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这一刻。
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陈姑娘......甚至顾昀,他们好像都觉得挑起大梁的那个人可以在大厦落成时将大梁轻轻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么可能呢?
“权势”二字,在危亡之际,从来都是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
忧怖
“你信我吗?子熹,只要你说一个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交心
他贵为雁亲王,统领军机处,然而每每从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梦中惊回,心里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却始终只有一个顾昀。
一个人的分量太重,有时候压得他重荷难负。
了然大师有一次对他说过,“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长庚深有所感,承认他说得对,但一个顾昀对他而言,已经重于千钧,他却无从放下——因为放了这一个,他手头就空了。
一个人倘若活得全然没有念想,那不是要变成一条忽悠悠任凭风吹的破旗了么?
“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
如今这世道,一脚凉水一脚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举步维艰,走得时间长了,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有颗还会往外淌热血的心、坚持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别人......特别是至亲也来泼凉水当绊脚石,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隐忧
“长这么大没做过这么好的梦,醒不过来就好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也该往寻常百姓家飞一飞了。”
闲愁
顾昀眉目不惊道:“将来收回江南,我就带他走,管别人怎么说呢。我活着一天就护着他一天。”
钟鸣鼎食之家,外人看来多少锦衣玉食羨煞人,谁身在其中谁知道里头的诸多无奈。
这话不知触动了长庚哪根神经,他突然转头望着顾昀:“无论什么你都会帮我吗。”
顾昀想了想,回道:“天理伦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我也架个梯子上天给你摘,好不好?”
大雕
顾昀曾经是他的慰藉.如今想来这慰藉止于情愫泛滥的那一刻,自从顾昀回头正眼看他的那一刻开始,便再不是了。
无情可以为慰藉,有情却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声味,有日复一日的贪求,有恐惧忧怖,有妒恨离愁,有患得患失......
七情与神魂共颠倒,六根为红尘所覆。
炎炎夏日,将军的手也没有温暖到哪去,只有手心处一点火力,全给了长庚。
书生
风雨如晦,而天地间有一书生。
闹营
大约世上最难测的并非敌人的险恶,而是心上人那再真挚也时时让人觉得飘忽的用心吧。
他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应该怎么做,但是没有人来给他指点一下迷津。
挨打
顾昀当然不能活活拧断他的手腕,然而他手上力道稍一松,长庚就扑了上来,似乎要把人困在床榻间方寸的地方,他居高临下地紧盯着顾昀,眼神像饿狼似的。
又是贪婪,又是害怕。
像是要不顾一切,又像是随时紧张戒备着什么。
可是道理一千条,他心知肚明,偏偏做不到,偏偏忍不住。
可知情爱一事迷人神智如斯,好比没柄的双刃剑,动辄伤人伤己。
打完,顾昀用白玉笛别过他的下巴:“别人如何待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人是敬你畏你,你就天下无敌,别人弃你如敝履,你就真他娘的是团烂泥吗?区区一个死了八百年的蛮女,区区一点乱人心性的巫毒旁门能怎么样?看着我说话!”
惊变
花好月圆、美满如璧,好像都得瞎猫碰死耗子,人间深情只有那么少的一点,疯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无几,怎么够分?
翻天
顾昀好像永远笃定,永远不慌张,如果慌张了,那多半也是他装出来的。
他强大得有点虚假,让人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怀疑哪天他就会像高大的皇城九门一样,突然就塌了。
“要是这一趟你真出了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长庚,我真没力气再去把一个......別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顾昀还有平定南北的力气,还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气,还有夙夜不眠跟钟老将军死磕争吵江北水军编制的力气。
但唯独没有再爱一个人的力气了。
这些年来,顾昀身边除了沈易这么个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个地大人稀的侯府,一点挤出来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这个当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虑的少年身上。
官场上人情往来,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顾帅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尽瘁,大公无私”。但其实顾昀并不是纯粹的大公无私,只是细想起来,他实在没有什么好“私”的。
这种寂寞,顾昀少年时并没有很深的感触,那时他是玄铁三部的安定侯,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愤慨,一壸热酒下去,隔日就能重新意气风发地爬起来忘个干净。而今他年纪渐长,思虑渐重,却发现早年的潇洒已经不知何时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时日,他觉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惫,人身上累,心里也往往跟着没滋味起来。
如果不是还有个时而算无遗策、时而疯疯癫癫的雁王让他牵挂操心,那活着未免也太没意思了。
长庚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他,总觉得倾尽生命也难以报偿,而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与其说顾昀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说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难处,都是为了攒够足够的运气遇见这个人。
这么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迹般地放开了。
风起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
“野兽在重伤的时候,往往会装出一副垂死的样子,引诱敌人放下防备,然后暴起一击,要小心。”
迷雾
“回.回父皇,四皇叔教儿臣,治大国并非要夙夜不体、殚精竭虑,最重要的是要物尽其用、人尽其用,法度与制度乃是上位者执政之基,只要建立了完善的制度法度,让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国库来源稳定,呃......“
“......就能一劳永逸地偷懒湜皇粮。”
相遇
大人有大人的道,小人有小人的路。手腕不必高超,再下三滥也没关系,有效就行。
藏弓
“这我没法应对,人是无法为自己的出身自证的。”
何况他从小就没有认同过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权倾天下的雁亲王。
长庚觉得自己能撑得开天地,但说不清爹娘是谁——事到如今,他有顾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来龙去脉。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别人也能放过他。
李丰忍不住细细打量长庚——模样很好,但不是天圆地方的富贵相。
他长了一双多情痴情的深眼窝,还有一张负心薄幸的嘴唇,刚流过血,他两频显得有点苍白,微微带着病气。细看起来,雁王那眉目间似乎有一点当年蛮妃的意思,笔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谁都不像了,是一脸无亲无故的薄命样。
北方
“黑乌鸦的将军,我问你,你是愿意被可悲地活着,还是死在烈火里。”
“我自己比较愿意死在烈火里,但也知道“蝼蚁尚且偷生'的道理,从军戍边者,保护那些更愿意活着的人是理所当然,我并不认为渔樵耕读的平静日子哪里可悲——倘若族人真得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过错。”
枝节
无限江山似锦,尽在笔墨中。
顾昀心口一热,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忍不住撑着额头无声地笑了,会撒娇的小长庚可怜可爱,但执笔社稷的雁王才让他动容。
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年一往无前的日子?能有多少随意抛洒也不冷上一分的热血?二三十岁的时候沙场纵橫、功名累累,等老了、倦了,纵然钢铸铁打的神魂犹在,那也就只能开始熬心血了,可不就同红颜一样难以长久吗?
北
忽然之间,一个人就没了,让人觉得很没有真实感。
从盘古开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脉都湮灭在了浩浩光阴里,或是天灾、或是战乱、或是在漫长的通婚中血统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风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澘移默化。
沈易:“交给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着头去见你。”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顾昀摇头笑道,“我从来不吃猪头肉。”
“小侯爷,背下兵书不能证明你会打仗,岂不闻古代纨绔‘纸上谈兵’?你若是这样就自满,恐怕连组织街头顽童打一场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爷,功夫就是两样,一个是‘工夫’,一个是‘疼’,如今老侯爷与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贵,除了皇上,没人敢伤您的贵体,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宠着自己,没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么样,您自己要想清楚。”
“荣华富贵不是武将一生归处,既然皇上执意鸟尽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让他藏吧,往后末将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爷还要好自为之。”
山水自有相见时,后会有期!
长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风华有老时。
十年
长庚忽然觉得自己从顾昀身上索取的东西太多,而且在不经意间越来越贪得无厌,乃至于从未让他有过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伤与旧伤都是怎么来的自己全都被瞒得死死的,长庚几乎能想象出来顾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病交加,还要对旁边的人交代封锁消息,不让自己知道。
千古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十年过去,还有下ー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下ー个百年。
覆灭
......他心甘情愿,蓄谋已久,只是在找一种更灿烂些的死法。
翻盘
“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伊人衣袋可曾宽否。”
狂奔
“可不么?在半路等候已久,专门为了打劫雁王殿下。”顾昀伸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下巴垫在长庚的肩上,懒洋洋地说道,“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长庚喉咙微微动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张千里寄来的手掌:“劫财还是劫色?财有一座王府一座别院,有专门卖稀奇物件的铺子,还有......
顾昀故作惊诧道:“这么有钱?我オ头次拦路打劫就碰到这种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长庚笑起来,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他拉下来,趴在顾昀耳边道:“义父,蒸汽车想必你也见了,答应我的事呢?”
顾昀当机立断反悔:“你看我这张嘴瓢的,刚才说错了,重新来一次——小伙,你还是掏钱吧。”
长庚对着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娇道:“没现钱,现钱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卖身抵还不行吗?“
重重
长庚弯着腰不肯起来,他看起来年轻有力,却又孤绝萧瑟。
愿效仿商君一一要不择手段地变法维新,为世人所憎所鄙,车裂于市.成为这个时代轰轰烈烈烧过的煤渣。
相思
顾昀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然后下意识地握住先帝留给他的那串珠子——说来也是奇怪,顾昀久在边疆,又时常四处奔波,日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穿珠子的线断过好几次,但每次又都无一例外地能失而复得,到现在,线已经换过三次,珠子却一颗都没丢,依然凉凉地凝着一层水气附在他有点突兀的腕骨上。
......像是那个疼他又害他的人真的一直在看着他。
“久违不见,甚是思念。”
“人人都以他为倚仗,谁会心疼他一身伤病?”
希望
“拿得起刀剑的人,想来总比被人赶着的猪狗幸运。”
幢幢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事关万贯家财的时候就没人会觉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了。
“我要见顾子熹,”他心想,“马上就要。”
梦回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光景,心里除了某一个无来由的荒唐念头之外什么都放不下,强大的欲望像是能把整个神魂都吞噬,任凭理智在脑门外面玩命伸着爪子挠门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顾昀在西北蛮荒之地脑子里烧成一团浆糊,心无杂念地想着要离职卸任、浪迹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后,长庚从微风带雪的宫禁中闷头走出来,心无杂念地就想见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昀一面。
“死者虽已矣,但生者总是意难平。”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时自己的身体里——尖锐的发簪,烧红的火棍,航脏的马鞭,女人铁钳一般尖锐锋利的手......而一切的尽头,有一个身披半钢甲的顾昀,时隔多年,默默地注视着他。
有顾旳那一支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无所畏惧了。
曙光
原来所谓生日与节日,其实都不过是因人而起,有那么个人愿意在这么一天给他办一个小小的“仪式”,是变着法子表达“我把你放在心上”。
其中的滋味其实都藏在那句压在面汤下面的话里,而不是这几口不成不淡的吃食。
终局下
一个人身上,或许有千万条礼教约束,看似绑得固若金汤,其实并没有那么结实只要将廉耻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么一步,往后便能无耻得海阔天空,再无禁忌。
新帝
“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顾昀:“......”
“我远在京城,听他们大呼小叫,然后满心欢喜地等你回来,想给你看马上就要连上的蒸汽铁轨线,想跟你说好多话,想把那根破衣带给你重新缝上,然后呢?”长庚轻轻地问道,抓着顾旳的手绶缓地收紧,抬到自己眼前,他低头看着顾昀那只苍白的手,“我还能等到你吗?”
顾昀心里好像被钢针一捅而穿,一下就词穷了。
“我恨死你了。”长庚道,“我恨死你了顾子熹。”
这句话从顾旳昀第一次将他丢在侯府,一个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频繁发作的乌尔骨压在他心里。
而今,漫长折磨的治疗后,乌尔骨去了大半,再也无从压制,终于被他说出来了。
长庚忽然之间就崩溃了,他从那条自幼选择的“只流血,不流汨”的路上短暂地游离而出。
方才还掷地有声与诸将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帅帐中痛哭出声。
落幕与开端
“没有看见你哭的时候疼,我能做一辈子噩梦。”
海上生出一轮血红的落日,似乎是一个乱世尘埃落定的尾声。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