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佳
徐保佳今年24岁了,大学毕业两年,没有爱情,没有面包。生来容貌有瑕,且为家中长女。因出生时额角有胎记一块,双亲希望在二胎时不要在生出面部有瑕的孩子,故取名保佳。
保佳幼时没有玩伴,左邻右舍稚子孩童皆唤她“丑八怪”。幼时懵懂不知其意,日渐长大后,方知其中的讥讽嘲笑。幸而保佳有个和蔼可亲的奶奶,常与她言:“你爸妈为你取名保佳是希望你在其他的方面能够保持优秀,容貌不过外在,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保佳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上学时格外用功,年年考试当真取得佳绩,如同名字的寓意一般。五年级时,弟弟出生,一家人欢喜不已,保佳尤为开心。弟弟脸颊白净,眼睛好似琉璃,惹人疼爱。彼时,保佳额角的胎记随年龄的增长覆盖到了眼角,而她也知道爱美了。每天放学回家,看着电视里放的才子佳人、仙女凡夫,那些人一个赛一个的美,她就会沮丧的抚着自己的眼角,暗自神伤。弟弟的降临,将保佳最后一处温暖夺走,奶奶每天看顾弟弟左右。在家中,保佳好似一个隐形人。
面对同学的疏远,家人的不冷不热,保佳愈发沉默。她用剪子剪去了自己的长发,将额头用厚重又琐碎的头发遮住,就好像在眼睛与外界之间劈开了一条瀑布。自此,心河里流淌的涓涓心事与外界再无干系。
小升初考试,保佳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彼时,弟弟一岁半,五官长开活像画中圆润可爱的年娃娃。因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需要住校,保佳与母亲弟弟同去商场买衣服。试衣服时,母亲怀抱弟弟,眼神含笑,与店员晒自己的儿子多么聪慧。保佳出来便看到这般和谐温馨的场景。心里有些难过,却还是理了理衣服,向母亲走去。店员有些惊讶,而母亲目光躲闪,表情不自然。顺着她们的目光,保佳缓缓将手抚上眼角,原来是换衣服时,头发被撩开,露出了胎记。她尴尬地笑笑,然后仓皇地逃回试衣间,将衣服换下,木然地离开商场。
尽管回家后,母亲隔着木门向她表达歉意,她也没有开门,只默默的收拾行李。等待着那辆离家的客车。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初中,保佳尽量低头,尽量留长额前的头发,尽量戴紧帽子压住四方涌来的躁动的风和周围人探寻的的目光。她常在纸上写一些颓丧的话,希望用文字来表达她的压抑。
她写道:“路灯照亮 了归家浪子的脚下路,
而我却被路灯旁的阴影囿于原地,
将自己站立成-株不开花的铁树。”
那厚重的笔记本里载满了一个女孩成长的心酸和泪痕。寝室里,六个姑娘有两个是市里的,剩下四个来自各个乡镇。初次见面,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大家都笑眯眯的打招呼,让久未与他人交流的保佳心生暖意。事情的改变源于一次早起,睡在下铺的保佳头发四散开来,露出了久未现世的胎记,吓得睡眼朦胧的上铺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惊醒的保佳手足无措地坐在床上,看着其他几个室友围在一起安慰,放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在远去。保佳知道,这种欢声笑语的日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石缝中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
尔后的日子,室友疏远了保佳,她成了宿舍的隐形人。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会将自己知道的第一时间拿出来传播,若加以绘声绘色的描述,那这消息便像当下的微博热点那样爆掉。保佳大概是第一次这么受人关注。她戴着的帽子,努力塌拉着肩、驼着背拉低存在感,依旧挡不住大家对帽子下那张脸的好奇。
有好事的男孩仗着身高的优势,一把扯下保佳的帽子,风中飞扬的头发像是最无力的门卫,那张带有胎记的脸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围观的众人眼中。保佳的眼神平静,夺过呆掉的好事者手中的帽子戴上离开。
围观众人对于她这酷酷地举动表示惊叹的同时,也认定了她的丑陋与不合群。没有人看见她缩在袖子里颤抖的攥得发白的双手和帽子下已经湿润的双眼。
初中三年,保佳过得极为压抑,那支掉了漆的手电筒和那本泪痕斑驳的笔记本足以证明一切。当保佳升上本部高中时,弟弟六岁。虎头虎脑,憨态可掬,眼神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对比着弟弟的活泼,保佳则像一潭死水,哪怕是丢块石子,也经不起半分涟漪。时人喜欢互相吹捧,左邻右舍看见保佳姐弟纷纷夸赞弟弟机灵可爱,姐姐稳重有成。然保佳依然一脸平静,不似弟弟笑弯了眼睛,在各位邻居面前卖弄自己的小聪明。
保佳对这样的生活似已习以为常。
高中的生活比之初中更为忙碌,因是重点高中,老师们格外严厉。作业繁重,课本也很难,同学们仿佛被这些知识吸走了精气神。没有人将精力放在琐碎小事上,只关心自己各场考试能往前进几名。
保佳得来这难得的安逸岁月,轻松地学习,自在的写字。这成了成年后的保佳格外怀念的岁月。
随着黑板上的倒计时由两位变成一位,再变成零,她终于可以离开家,离开这座山伤心的城市了。在志愿上填.上远方的学校,在漫长的假期做一份只需体力的兼职,她为这充实而有奔头的日子感到由衷的喜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保佳第一次从父母的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光彩。彼时,弟弟三年级,不爱学习,调皮捣蛋,他将自己所有的聪明劲都用在了旁门左道上,但爸妈依然无条件爱护他。
升学宴上,父母与往来亲朋好友觥筹交错,谈笑间全是自得,对他人夸赞自己的女儿,除了懂事就是聪明。诚然,他们找不到那么多形容弟弟的词汇,形容保佳。弟弟像所有早熟的孩子们一样,进入了叛逆期。他无法忍受姐姐抢了他的风头成为主角。他在亲朋面前小嘴甜得好似抹了蜜,叔叔伯伯阿姨叫得亲热,对比沉默的保佳,众人可能更接受弟弟这样的孩子。一场升学宴,变成了;他人的父慈子孝,保佳默默吃着饭,如同一个局外人。
许是因为父母-直以来的忽略,保佳在离别时并不伤感,反而带有对未知的隐隐兴奋。步入新的城市,新的校园,保佳只觉得神清气爽。在这里,她看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当然也有身体有缺陷的同学。因而,她想尝试放下,尝试忽略掉脸上的胎记,尝试着微笑。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刘海厚重,眼神卑微的姑娘,牵起嘴角,露出牙齿。可那笑容里怎么看都带了讨好的意味。且笑容不到三秒就倏地一下消失了,伴随着面颊两边肌肉不自然的抽动。她有些沮丧,却并未影响好心情。至少在这个高等学府里,即使大家不喜欢脸上有胎记的人,也会表现得极为有涵养。
保佳立志要在这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大学里的活动繁多,各类全国性的比赛层出不穷。保佳参加的第一个比赛,没有引路人,自己一人琢磨。没想到过了初审,复赛需要登台解说,辅导员将她叫到办公室,将她的作品看了看,然后在指导老师一栏,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希望保佳能找一个形象气质尚佳的女生登台解说,毕竟保佳刘海笨重,且额角有胎记,不大适合做台前的解说。保佳抚着自己的额角,憋着眼中的浓浓雾气问道: 果真不适合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黯然离开。
复赛那天,保佳坐在观众席看着他人解说自己的作品,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比赛结束后,赛场空空如也,保佳站在舞台中央,无声的解说自己的作品。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歧视,没有不屑,在一片掌声中接过证书,与自己的作品,还有评委合影留念。
当然这只是她的幻想。
自此,很多人都愿意与她组队比赛。保佳永远位居幕后,而台.上发光一直都是他人。众人知台.上演讲人,却不知作品出处,没有人看懂作品里的酸涩。除了每学期考试成绩能让人惊叹崇拜一下外,保佳又重复的做起了隐形人,她选择留长头发,束起刘海,反正没人关注自己。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大学是所美容院。就看是刀下留猪,还是时间浸润美人。保佳的室友们纷纷精致起来,学起化妆,学起穿衣打扮。一日,室友玩笑道:“ 保佳,你不如买点气垫遮瑕,说不准能遮住你脸上这块胎记,人也能美上一大截。”保佳蓦然心动,也学习了化妆。然而,再怎么遮瑕的化妆品也遮不住那一块小小的胎记,就如同再怎么高级的化妆师也化不白一个黑人一般。保佳望着镜子里粉底厚重的自己,不由得恶心,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丑,容貌狰狞粗鄙。
保佳扔了那些个遮瑕的化妆品,索性做起了自己。不再在意他人目光,这尘世一遭,哪能顺心如意?光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就花光了所有的勇气了。
保佳将蓄起的长发高高扎起,就好像把生活这个卑鄙小人高高扎起一般,意图吊打这该死的命运。在大学的尾巴上,至少她是快活且自信的。
可这社会哪里是象牙塔里想的那般美好呢?女孩找工作,无非貌美形正。单单容貌这一条活活卡死了保佳,浇灭了她满腔热血,投身工作的心。时年弟弟初一,正值青春叛逆,没有受过一丝委屈, 故因口角与同学发生争执,动手伤人,家中为此赔偿不少钱。一时间家中困顿,急需保佳补贴家用。无奈之下,保佳只能匆匆就职,做工厂流水线的活。这与四年的大学光阴对比落差甚是巨大。
不知怎的,保佳就想起了《思凡》中的词:
“小尼姑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
削发为尼实可怜,
禅灯一盏伴奴眠。
光阴易逝催人老,
辜负青春美少年。”
这工厂车间像一座坚实的古墓,而她是这墓中的活死人,永不见天日,也没有二十来岁姑娘家的样子,如同孀居二十年的寡妇,心如死灰,一眼望到头。
就这样,生活还是摆了保佳一道。这日流水线上出了大量的残次品,狡如狐狸的大妈们为了保住工作,纷纷推卸责任,最后矛头直指保佳。她成了这场事故的牺牲品,她的工作丢了。
回到家,父母等着她给钱,弟弟依然叛逆,左邻右舍嘲笑她读书无用,学历再高也没用。保佳缩在自己的房间,听着父母激烈的争吵,弟弟不耐烦的顶撞,觉得这二十多年活得可笑,如梦幻一场。她紧紧地闭上双眼,再猛地睁开,多希望这只是梦。可惜,争吵声依然在耳边回荡,久久不肯散去。她无奈地登录各大求职网站,发出自己的简历,希望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抓住一颗救命稻草。然而,所有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在家待业的第三天,父母开始埋怨女子读书无用,在饭桌上提起某某家的儿子不错,家庭条件挺好。弟弟看上了一款游戏皮肤,想在虚拟世界大杀四方。这顿饭在心思各异的三方人的自言自语中草草收场。保佳收拾好饭桌后,拿起外套手机头也不回的离开家。
她去了河边,看着不甚清澈的河水和翻着白眼的死鱼,默默走开。
她站在马路边,看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这座城市不是特别繁荣,但是有车的特别多,交通堵塞,车速比自行车还慢。
她前往商厦的顶楼,三十楼望去,街道上人如蝼蚁,若是一跃而下,恐怕粉身碎骨,比脸上胎记更疹人。
她在农药店徘徊不前,劣质冒牌的农药不但喝不死人,还要再花一笔钱洗胃。
就这样,保佳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徘徊,直至月上中天。都说女孩走夜路极不安全,而保佳走在路上小混混看都不会看一眼,还有可能被啐一口痰。走得累了,保佳索性不走了,坐在路边的座椅,上呆呆地等。保佳决定五分钟以内若是走过三个人,她就去死。就这样过了两个五分钟也没等来一个人。她站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像是拍打不公的生活,然后踏上回家的路。
那道身影被路灯不断地拉长、缩短,像极了初中时的某个夜晚,保佳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写下的诗:
“路灯照亮了归家浪子的脚下路,
而我却被路灯旁的阴影囿于原地,
将自己站立成一株不开花的铁树。
我伫立在行色匆匆的路旁,
渴望被灯光照亮;
于是,年复年地看众生相,
画地为牢留在这里,
看他人的悲欢离合入迷。
我忽略了日光的温暖,
只将其当作黑夜白昼的交替;
执迷于路灯的微光,
将自己活成一只悲壮的飞蛾,
平白为他人添了出折子戏。
哪怕我是一株立于黑暗的铁树,
也要开会发光的花朵,
也要伸长我的枝干接住路灯的微光,
在地上投掷我出模样,
用我的青春描摹生活的沧桑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