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酒糟

2020-08-13  本文已影响0人  信笔而书

                                                    

        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那个角落里有家挂着“高粱酒”的门脸。

        我上个月新起了一个泡菜缸,本来打算去那里买两斤高粱酒。我想着老旧居民区里的酒铺卖的东西应该不赖。结果嫌为此单独跑一趟麻烦,还是在小区楼下超市买了瓶老白干凑活了。

        今天傍晚,我又走过哪里。像以往无数遍走过哪里一样,我会习惯性往里瞥一眼。虽然我并不知道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

        我不紧不慢的收回我偷瞄过去的眼神,往前继续赶着路。

        忽然,一股子味道跟着一阵微风钻进了我的鼻腔,我立即就知道这是酒糟的味道。

        说实话,我记忆中自己是没有去过酒厂的,更不曾闻过酒槽的味道。对于白酒的味道更是有些反感。但这进入我鼻腔的味道好是亲切、熟悉,就像是阔别故土数十载的游子走进了母亲正在烧菜的厨房。        

        我忍不住深吸了几口,但我却没有停下往前的步伐。

        等余味都消化了,我便开始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与这种味道的联系。

        最开始我想到的是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里面就有一个高粱酒坊。导演用镜头语言把高粱酒一样火热、烈性的男子气概和民族气节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电影怎么会让我闻到酒糟的味道呢?我不得不在记忆里继续搜寻。

        这么熟悉的味道,我想我一定不只闻到过一次。而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去过酒厂,也从未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或者闻到过酒糟。

        疑惑一时难解,我就转念想别的地去了。

        买好东西回来,又经过那高粱酒坊。

        嚯!味道还在。我忍不住又猛吸了几口。    

        咚的一下,我记忆好像开了一道门,门里有鹅黄色的柔光从里面射出来。这鹅黄色的柔光一时把我的脑海里的全部世界都淹没了。

        然后光线锐化,光色也转至透明,我目光所至之处则是一幅酒糟扑鼻的场景:

        一个黑色瓦片覆盖的房顶下,是四周由水泥砖围起来的一大片长方形水泥地,这个由砖瓦构成的粗旷空间就是一个酒厂。酒厂三分之一的空间又被砖隔出了一些小正方形区域,里面有厨房、卧室、计财处、仓库等,而这些功能区主要分布在酒厂的后部,并与酒厂后面的养猪场相通。剩下三分之二的空间则摆放着煮酒的大灶、二十多堆酒糟和十几口盛酒用的大瓦缸。酒厂的正前方是一个开在左侧的大门,门旁有一条用粗铁链子拴着的大狼狗,它很是凶悍——见车或者人来,窜动地像要把铁链子挣断似的。酒厂的大门设在公路的尽头,车子从桥上过了乌江开到这条公路上,最远只能开到酒厂门口。酒厂一侧的墙贴着山壁,山壁上面有个烧砖瓦的窑子,上去窑子的路很陡很窄。酒厂的另一面墙与镇上的街道隔江相望,过了桥很快就到了镇上的街市。这个酒厂总是被酒槽升腾起的白色雾气笼罩着,进屋总有一股带着酒味的潮气扑面。

        这便是我外公的酒厂,也是他发家致富的地方。

        我听我母亲说,我幼时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这个酒厂里,我的弟弟也是在这个酒厂里出生的。

       小时候, 我母亲抱着我说,我很喜欢吃酒厂上边砖瓦窑里的豆豉饭。每次,我在酒厂里闻着味就哭着要吃,非得大人抱我去吃上了才消停。甚至有一次,我父亲在抱我从家里赶来酒厂的路上,我就哭嚷着要吃窑子上的豆豉饭。我实在是哭喊的太剧烈,我父亲没办法只好在路上的农家给我要了一碗豆豉饭吃了才又接着赶路。

        我觉得这点肯定不是我母亲胡诌的事,因为我至今都觉得豆豉炒饭真的好香。

        但我母亲说我三岁前基本都是在这个酒厂里度过的,我却对此很是疑惑。因为,除了豆豉饭很香,我再没有其他的记忆了。

        从小,我就听我母亲讲过很多有关这个酒厂、有关我外公、有关他们家族的故事。

        在我看来,这些故事远比电视剧精彩。所以,即便是同样的故事母亲已经讲过很多遍,我每次还是津津有味地听她再讲一遍。

        我母亲总是跟我说,你弟弟多少岁你外公就离家多少年了。

        我母亲又说,老人们都说女儿不宜在娘家生产,她当时也没打算在酒厂里生我弟弟,但我弟弟就是在酒厂里出生的。所以,她认为酒厂的败落跟她是有关系的。

        虽然我一直认为这是很迷信的说法。

        事实上,我外公消失了十几年,我不曾记得他一点音容笑貌。

        但我认为,自己对未来的希望里面是包含了他的因素的,或者说他过去的荣光,他所在家族的历史增加了我追逐更远大的理想的底气。

        我父亲的祖上多是农民,务农是我们这一派系的主业。爷爷说我们祖上曾有八个儿子分家分业,我们这一支就是分配种田的。

        我母亲祖上读书人居多,近的出过大学教授,远的出过贡生。

        并且,他们家族不仅仅重视读书经商,还有伸张正义、惩处恶霸的传统。

        听我母亲讲,民国时期附近几个县城的官老爷都重金悬赏缉拿一个地方恶霸,这恶霸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母亲的祖上是个大地主,这个恶霸带着几十条枪到我母亲祖上的寨子里来要银子和粮食。

        听说这帮土匪在来的路上了,我外公的父亲就提前召集大伙一起谋划好了对付这恶霸的计谋。        

        算事的让下人们提前把银子和粮食用背篓装好一排排摆放在屋前的石阶上。等土匪们进了寨子,主事的笑脸相迎,吩咐厨房准备丰盛的菜肴招待他们。土匪们看粮食、银子都备好了,又正是午饭时分,走前吃顿好饭也自是不好推脱。

        菜肴准备得差不多了,土匪们把枪靠在墙边围坐在桌前准备吃菜喝酒。主事的和家里的私塾老师陪恶霸头子围在一桌,老师会说话,就安排他陪在恶霸左侧喝酒聊天。算事的留在后厨听宴客厅里的响动并安排实施计谋。

        选定的杀手则负责端着一个长方形的木质托盘上菜。菜上齐了,恶霸右侧的人开始分筷子,他分着分着发现少了一双。就吩咐后厨再拿一双筷子来。杀手将那双筷子放在木质托盘上,端到了恶霸的右后侧,恶霸右侧的人起身侧过去正准备取筷子。忽然一刹那,杀手丢下托盘,右手迅速从长衫左袖口里掏出斧头砍向恶霸的脖子,头颅当场落地。脖子里喷射出来的血直射天花板,至今那木板上还有片黑乎乎的印记。

        头颅落下的一霎那,所有人都怔住了,陪酒的老师直接当场晕了过去。事后好多天,他都讲不出来一句话。其他那些随从们见势,是连滚带爬地逃窜出了寨子。过了快半小时,寨子里的人才听到了山头上放了一声枪响。

         铲除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霸不仅给寨子带来了安宁,更是让我外公的爸爸从此走上了从政道路。

        县里奖赏他枪支和士兵,让二十出头的他做了乡长。

        但从他整个人生来看,于他而言这并不是好事。他正是因为受了国民党的封赏,才在后来解放时年仅二十九岁就被枪毙了。

        正因为如此,我外公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又因为出身大地主家庭,成分不好,长大后娶妻生子、出人头地都处处受阻。

        我外婆是贫下中农,成分很好,而这就是她和我外公结婚的全部原因。

        我不知道外婆年轻时样貌如何,但我知道我外公个子一米八出头,即便年近耄耋也还存有几许风度。

        然而,包办婚姻很少有美满的。我外公外婆的婚姻也是一地鸡毛。

        外公成分不好,年轻打拼时遇到的磕磕绊绊很多。

        后来政策放宽了,他靠着自己脑子灵光做些小买卖攒上了第一桶金。然后,他再拿着这笔钱开办了自己的酒厂。

        酒厂生意很好。母亲说,那时候外公也成了县里有份量的人物。

        按理来说,我母亲他们兄弟姐妹应该就能跟着享福了。

        但因为与外婆不合,外公对外婆所诞的四个子女也基本漠不关心。尤其是对女儿更是谈不上为人父母的责任。

        母亲说外公宁愿一次打牌输几千块钱,或者花几百上千元买两件中山装来穿,也不愿拿出一千块钱送她和二姨去学医。何况还是中医院的院长打包票说,只需交一千块钱去学两年,出来包分配到本院做医生。

        外公甚至还让母亲和姨姨们在买新衣烫头发与读书之间作一个决断。

        舅舅是唯一的儿子,外公适当对他保持了一点关注。

        但他上学时候吊儿郎当,天天去打台球,结果自然是没有考上大学。外公想让他再复读一年,可他却在外婆的安排下早早结了婚。

        不关心家庭和子女的未来发展,是外公人生做错的一件大事。而功成名就后的任意妄为就更是成了他人生的一大败笔。

         生意发展起来了之后,外公有些飘飘然了。他经常十天半月不到厂里来,厂里没人管,业绩自然不会好看。他在外面赌博还越赌越大,甚至到处借钱去赌......

        灾祸自然就在慢慢酝酿之中。

        不巧又遇上山体滑坡把猪场全埋了,酒厂也损伤不小。

        为了及时纾困,补上厂里巨大的资金缺口。外公铤而走险,选择了与县长合谋倒卖国家木材以赚取暴利。

        结果对方资金要到位的前一天,事情被人捅给了县委书记。派出所的人直接要来屋里抓外国去蹲大狱。外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自己一人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几十万的积蓄就这样打了水漂,外公也人间蒸发了。

        果然我外公的酒厂还是垮了。

        1997年,那一年正好是我表弟和弟弟出生。我外公彻底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我们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找寻过他。

        2013年5月初,具体哪一天我不记得了。有人说在重庆城里看到了我外公。

        舅舅赶紧巡着消息去找。果然就是他!

        原来他一直在重庆城里生活着。只是他成了一个蜗居在破旧小区里的剃头匠,深居简出。

        舅舅跟我们说,见到外公时,他还是很高,只是背佝偻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他肿着很大的眼泡,瞳孔昏黄得像多年未擦洗过的旧玻璃。

        找到了消失了十六年的父亲。母亲、舅舅和姨姨们应该是很高兴的。

        但这种高兴很短暂的。等大家缓过神来,好像谁都不愿接这个浑身是病的老头子回家去住。

        外婆坚决不准舅舅接外公回去,好像必须是二选一。舅妈也并不欢迎这突然冒出来的父亲。舅舅似乎不得不妥协了。我母亲和父亲为了抚育我们仨小孩一直在外打拼,也没有能力接纳我外公。我二姨在家里也做不了接收外公的主。

        好像我外公一时成了烫手山芋了,谁都不敢伸手去接。幸好我远在新疆的小姨仁慈,她把我外公接了过去。

        到了新疆小姨家里,外公因为跟周围的人都不熟悉,因此白天他都是自尽一个人留在屋里一言不发的写大字和下象棋。 

        偶尔,他还会同小姨的两个孩子闲聊几句。而我的表妹和表弟也着实因为一时拥有了这么个儒雅温和的外公而感到欢欣喜悦。

       本来如果一切就这样温馨融洽的进行下去,大家都能松口气,至少暂时是这样。

        但是外公或许是因为人生失意打击太大,他精神状况出了一点问题。一到深夜,他经常控制不住地大哭大喊。

        并且他性情敏感易怒,经常同我小姨夫的父亲起争斗。这让我小姨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熬了快一年,不得已,我舅舅还是鼓起勇气去新疆把外公接回了重庆。

        等舅舅刚把外公送回家,外婆当天就回老家去住了。而这一切,外公都看在了眼里。

        舅舅工作上还有急事,也没来得及去协调外婆与外公的矛盾,就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外地,留我表哥和外公当晚在家。那晚,外公把表哥叫到身边,把自己人生的得意、失意都同表哥讲了一遍,也把自己总结的经验教训细细地跟表哥说了。

        讲完这些,夜已经很深了。表哥上楼去睡,外公留在楼下卧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起来,表哥见外公迟迟不起,便去卧室喊他。

        结果,他发现外公已经服毒自尽了。表哥后来说,外公当时甚至因为担心服毒导致大小便失禁,已经提前穿好了尿不湿。

        表哥见状赶紧打了120,又接着给住在附近的二姨拨去了电话。他们一同急匆匆地把外公送到了人民医院。

        医生检查完说外公还有生命体征,需要洗胃。

        表哥和二姨激动地让医生快快给外公洗胃。

        医生准备插管给外公洗胃,结果外公死死地把管子咬住,不让洗胃的液体流进食道。二姨见此情形,赶紧扑了上去,抱着外公的身体哭喊着说:“爸,你不要咬住管子,你松开让医生给你洗胃呀”。

        外公使劲地摇了摇头,大张着的双眼从眼角流下来两滴泪水。

        外公始终死命地的咬住管子,不管二姨和表哥如何哀求。

        2014年3月,具体哪一天我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天是我参加高考听力考试的前一晚,我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公去世了,还问我能不能回去参加葬礼。

        我说我明天考英语听力,占高考成绩的30分,我想我还是不回去了。

        好像那次就我没有出席外公的葬礼。

        我后来听我姐姐说,大人们在葬礼上狠狠吵了一架。姐姐她觉得外公的死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本来遗体告别是我人生中能一睹外公样貌的最后机会,但我也不幸错过了。

        按理说,我幼时是见过我外公的,但我全部的记忆里却查无此人。

        前两年,我在舅舅家瞥见了放在他灵位上的照片。我才发现外公原来长那个样子,我舅舅家的表弟跟外公最像了。

        如今呢,我脑海里蹦出外公的字眼时,那个相片上的样子虽然是模糊得看不清的。但是,我转念一想,表弟的样子不就像外公嘛。

         啊哈!一下就生动起来了。

        是的,  外公就这样又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不过这一次,我们再也没有那么幸运能再次把他找回来。

        我想,如果用’一代传奇落幕了‘来形容外公的去世,就显得太过浮夸了。

        ‘随风飘散’的形容似乎更贴切一些。

         就像酒糟香,它也是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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