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间至美,憾未相逢
“我尚未至,君怎能毁;文明瑰宝,思之心痛。”巴黎圣母院失火的画面,尤其是尖塔倾倒的境头,具有强烈的冲击感,震撼着心灵。人类文明的步伐就是这样,一点一滴艰难而缓慢的建设和一阵风式的摧毁交替出现,一运一劫的佛魔舞步,是历史的诡异面目。警方初步反映出来的信息是一次失火事件而不是恐怖袭击。虽有疑惑,但愿世事确实如此单纯。
第一次听说巴黎圣母院,是小时候看的同名连环画。后来对巴黎圣母院的直观印象来源于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的电影《纵横四海》。那时真是三人的巅峰时刻,意气奋发。导演吴宇森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故事讲得流畅如水,真心不错,剧中周润发把巴黎圣母院叫做巴黎嬷嬷院。奥黛丽·赫本的《巴黎假期》、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斯科塞斯的《雨果》在内的众多电影,都曾出现过巴黎圣母院的掠影。
中国四大名楼屡毁屡建,大多也是毁于火灾或战火,黄鹤楼内就摆设着黄鹤楼不同时代的不同的造型。这亦反映了人类文明的脆弱。张元济曾尽最大心力搜罗中国古籍,并于商务印书馆内特辟“涵芬楼”为藏书处;收盛氏“意园”、丁日昌“持静斋”、缪荃孙“艺风堂”的大部分藏书。1924年名为“东方图书馆”。藏书共达51.8 万册,舆图、碑帖5000余种,古代善本极多;外国杂志、图书也极完备,藏书质量和规模为当时全国图书馆之首。1932年淞沪会战爆发,日军飞机将商务印书馆炸毁,商务印书馆物质资产损失1630万元以上,占总资产的80%。最令人痛惜的是东方图书馆的46万册藏书,包括善本古籍35000多册,悉数被毁,价值连城的善本孤本古书从此化为灰烬。
“那天早上8点多钟,日军的飞机轰炸了商务印书馆。第一枚炸弹就落在油墨仓库里边,瞬间燃烧起来,那些被溶解了的铅字像水一样在地上流淌。宝山路的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等全部中弹起火被焚。浓烟遮蔽上海半空,纸灰飘飞十里之外,火熄灭后,纸灰没膝,五层大楼成了空壳。”
望着漫天飘舞的纸灰,张元济涕泪长流。他甚至对自己的一辈子努力产生了怀疑。他对夫人说:“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不将这些书搜罗起来,不是集中保存,仍然让它散存在全国各地,岂不可以逃过这场浩劫!“他仰天长叹:“廿年心血成铢寸,一霎书林换劫灰。”这是历史上无可挽回的痛心场景。我这样做对吗?这种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了张元济以后的岁月。文脉的断与续,远大于一个建筑物的毁与存。伤及的是文化的筋骨。2018年9月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国家自然博物馆,因冷气系统出问题引起一场大火,整座建筑烧毁成框架,无数馆藏珍品尽成灰烬,有关南美洲物种演化的历史遗物化为乌有。这种伤筋动骨式损失,是人类文明无法承受的疼痛。
电影中经常出现城市标志性建筑矗立在大灾来临之前,或是灾后残破的触目惊心,其实隐喻着人类文明如风中之烛,我们对文明文脉的认知是如此浅薄。每个标志性建筑只是一种粗鲁的符号,就如同用影响因子评价学术论文的优劣。但巴黎圣母院是如此的不同,它本身就是一个大的艺术品宝山,组成它的每一座雕塑都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品。更无论馆藏文物的价值。文明的象征就是一个个文物的艺术价值的呈显,是人类文明的共同记忆。
巴黎圣母院始建于1163年,正是中国南宋王朝从靖康的灭国大危机中喘过气来,而1345年建成之日,摧毁宋朝的元朝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二十四史的扭断与续存,幸运与劫数,我们的中国文明正经历着断骨式的隐痛。中国文明的性格也发生了由开阔到内敛的扭转。巴黎圣母院800年的存在,毁于14个小时的火灾。圣女贞德曾在此平反(巴黎圣母院的厅堂,还可看到她佩戴长剑、双手合十祈祷的雕像)。拿波仑曾在此加冕。雨果小说中关乎人类爱情和欲望的故事,借由巴黎圣母院获得永生,赋予了人性的悲悯,堪称文学史和建筑史的一段最美映照。
二战时期。在德军准备撤出巴黎时,希特勒曾经下令:“烧掉巴黎!”他连下七道命令,在包括巴黎圣母院等多处文物埋下炸药,要求德军在巴黎战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片瓦砾”。但德军驻巴黎司令迪特里希·冯·肖尔蒂茨将军最后拒绝执行任务,如果巴黎被毁,那就是对法兰西文化的历史性毁灭,今天的法国卢浮宫、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等都会荡然无存。另一方面,他拒绝了德国空军轰炸巴黎的行动,再一次地使巴黎幸免于难。希特勒闻后异常恼火,对肖尔蒂茨缺席审判并判处死刑。战后,法国政府特地表彰肖尔蒂茨,感谢他当时做出的决定。1964年,肖尔蒂茨被问及为何抗命时,他回答“希特勒下令炸毁巴黎,让我明白他是个疯子。”所以请对这位保持良知的敌国将军致上敬意。能超越职业、地位要求,认清世界大局者,不管是否为自己的身名考虑,都值得尊敬。顾及历史、顾及身名、顾及良知是每个人应有的敬畏之心。
“大教堂撑起这信仰的时代,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镂刻下自己的事迹,在彩色玻璃和石块上面。一砖一石,日复一日,一世纪接一世纪,爱从未消逝。”教堂的歌声雄浑而明亮,仿佛引领着灵魂向大教堂崇高神秘的穹顶不断盘旋飞升。我们可以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我们对人类理性之外的神秘王国仍需保持足够的尊重。平行宇宙或许存在,神级文明或许在我们的认知之外无扰地运行。我们的绝望和祈祷、期翼和困惑虽然微弱,或可直达天庭,只是反馈的时间超过我们的预期。在超出的漫长时空中,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上帝永在,并不妨碍自我意志的挥舞。
人类创造的大美,不仅惊着了自己,也惊着了神明,上帝时刻不敢放松对智慧树的守护,或动用魔的力量,打破这大美的存在。“人类眼看亲手造的塔越升越高,诗人和吟游歌手唱着爱曲情歌,许诺要带给所有人类,一个更好的明天。信仰的时代已成云烟,一群群野蛮人菌集在各个城门,异教徒和破坏者纷纷涌进,世界临近末日,预言了西元两千年的今日。”
------杨麦仓作于2019-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