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台固定电话

我家曾经有一台固定电话，它有着胖乎乎的身材，红色带有白色斑点的外衣，一只长长方方的眼睛，还有长在手臂上的一只耳朵和一张嘴巴。

它有一个由数字组成的名字，只要我把它的名字报出来，那就是在告诉别人，我家在这个名字里，有事找我可以拨打它的名字。

小学时，我和爸妈还有爸爸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一大家子的人却有两个固定电话，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伯父家的。

那时候移动电话还没有普及，大多数人都是通过固定电话互相联系。几乎每天，我家的固定电话都会响个不停，其中有我爸妈的亲戚朋友、同事上司，还有我的小伙伴。

我家比较穷，而打电话一分钟要两毛钱，所以我和我妈都不敢私自打电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爸在用。可是我是整个家里接电话最多的人，因为我要等我的小伙伴联系我。只要我在家，我就会坐在固定电话的旁边写作业、画画还有看书。只要电话一响，我就会满怀期待地去接，然后大喊着“爸爸，你的电话”。

一天下来，我会接到五六个电话，其中有一个一定是我的。小学低年级的我成绩优异，有不少同学打电话问我功课怎么做，我总是很有耐心地在电话里头解答，那是我为数不多感到自豪的事情。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的小伙伴打过来邀请我出去玩。接到邀请的我就会非常兴奋地跑出家门，一玩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爸爸打电话给小伙伴的家长，我才会乖乖地回家。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打给我的电话我都喜欢，因为其中极少数是来自老师的。老师只要一打电话过来，那基本上就是说作业和成绩的事。自从我从小学低年级升到高年级，我的成绩就一路下滑，老师的来电就愈发的多了起来。

有一次期中考我考砸了，班主任打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是我爸爸。班主任说起这次期中考的成绩，爸爸很惊讶表示不知道成绩这件事，于是我冒充我爸爸在试卷上签名的事就这样暴露了。那次的电话，爸爸和班主任聊了很久，一直在给我犯的错找补，说我平时很乖，做这种事可能是因为太害怕了，希望老师不要责怪我。我不敢听下去，就跑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回到家时爸爸才挂掉电话。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是爸爸诚恳地拜托老师多多地指教我。我那时心里难受，不敢和爸爸对视，于是就坐在书桌前假装写作业。这一天，我和爸爸一句话都没说过。

后来，爸爸和伯父闹矛盾，他就带着我和我妈搬到外面租房子住，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就有我们的固定电话。

搬出去住后，我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窘迫，很多机器坏了都没钱修，包括家里的电视机，来来回回只有几个台可以播放。而那几个台经常放着广告，其中有一种是猜谜中大奖，问题非常简单，只要拨打电话说出答案就能中几十万的大奖，爸爸总是嘲讽这类骗人的广告。然而有一天，爸爸居然真的用固定电话打了过去，和对面说了四十多分钟，费了五十多块话费，还是没有中奖。我当时很嫌弃我爸，说这种事也能信，还白白浪费了这么多钱。不同以往，我爸没有跟我斗嘴，而是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等我上了初中，我们又搬家了，这次新家环境要比以前的要好很多。只是那时我妈妈得了精神病，我的成绩跟我爸爸的生意一样一直不理想，所以我和我爸就经常吵架。

暑假的某一天早上，爸爸和我大吵一架后就出门做生意了。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发现我爸爸晕倒在某个广场上，送去医院时已经去世了。警察让我过去认领。我挂了电话，精神有些恍惚，我说服自己这是个诈骗电话。等到了晚上，我妈妈打工回家，我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很慌，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我的小伙伴，希望她能陪我去一个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听清楚电话里说的那个地址。我们来到一个警察局，我怯生生地问一个警察我爸爸在不在这里，他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敢问下去，拉着小伙伴就跑。小伙伴就抱怨说，因为我她人生中第一次进了警察局。

接下来几天里，我和我妈妈都活在惶恐之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姑妈打电话过来告诉我，明天去殡仪馆认领我爸的遗体。我和我妈一起去了，警察就指责我们，为什么打电话这么多天了现在才来，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家人。我想并不是我们不关心，而是性格懦弱到只想着逃避现实。

火化了爸爸之后，我们离开了那间大房子，来到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我将固定电话放在书桌上，它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后来我上高中住校，为了和家人保持联系，妈妈给我买了一台按键手机。当时2013年，智能手机早已经普及，我怕被笑话没敢跟同学说我有手机。每次跟妈妈报平安我都会躲在没人的角落里，接通妈妈的手机号。其实我更想打给守在家里的那台电话，因为它的名字我闭着眼都能打出来。

因为爸爸的去世、智能手机的普及，已经很少有人打我家的固定电话了。它就孤零零地待在角落，慢慢地蒙上了灰尘。可是每当我要填写联系方式时，我都会习惯地把它的名字写上去。然而在某一天它真的响了，我却不敢去接。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小伙伴，没有关系好的亲戚，没有关注我的老师，那么除了电话诈骗，还有谁会打这个电话呢？我蹲在床上没有去接电话，它就这么一直响，直到它再也响不动为止。

我就这么将它置之不理，直到上大学那一年，妈妈提议取消这个固定电话，因为它没有任何用处，每个月还要为它花掉二十块钱的固话费。那时候我慌了，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是没了这个电话，小伙伴找不到我怎么办。然后我猛然发现，我和小伙伴早已失去联系，她可能也已经忘了这个电话的名字。

我当时十九岁，在这个城市住了将近十年的出租屋。对我来说，这个固定电话存在的意义就跟那一栋栋房子一样，证明我是在这里落地生根的人，它在哪我的家就在哪，无论谁来找我都可以打这个电话。无论我去到多远的地方，只要有它在，我就是个有家可归的人，而不是四处漂泊，无依无靠。

所以我坚决不同意取消固定电话，就这么坚持了四年，直到疫情爆发，全国经济不景气，我刚毕业就失业。迫于压力，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它。

它就这么被拆掉、扔掉，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