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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2023-08-18  本文已影响0人  领导浪漫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大雨突然降下来,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坚硬的地面,溅起蒙蒙水雾,片刻之间,荒芜的草原就变得泥泞,初生的小草抓不住泥土,跟着污水流向远方。一道闪电撕裂苍穹,草原被照得宛如白昼。清冷的夜风扫过来,黑色幡旗被拉开,白色的侠影二字仿佛在漆黑的夜空里飘着。

雨水顺着铠甲的缝隙钻进内衫,五月一个哆嗦睁开眼睛,雨水呛了他的喉咙,他吐出口中的雨水,大声咳嗽。到处都是尸体,泥土芬芳中混着血的浓腥,没有喊杀声,没有哭嚎声,没有马蹄声,周围都是一片死亡的寂静。他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可身体已经僵硬。他抬头看了一眼,一柄战枪穿透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冰冷的地面上。

世界是如此的冷,身体最后的热量也要被微风抽走了。他笑了笑,仰面躺在战场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感觉一群厉鬼就蹲在他的四周,想要将他的灵魂撕碎。夜雨中,一只漆黑的大鸟振动翅膀从他眼前掠过,仿佛选好了他这份鲜活的食物......

“慕白......飘尘......”他轻轻喊着两个人的名字,最后尝试了一下,想要爬起来,可身体里的疲惫却想要他永远地躺下。

“五月,五月!”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你醒醒!”

五月大叫一声坐起来,身上已被冷汗打湿了。

星空下的篝火还在燃着,几名值守的战士坐在火堆旁,一起扭头望向这边。

“做噩梦了?”慕白伸手擦去他额头的汗珠,笑了笑。

“哥,你没事吧?”火堆对面的飘尘小步跑过来,路过火堆的时候,细小的火星也被他踏得四散溅开。

四周隐隐传来脚步声,很多战士也被惊醒,纷纷围过来,呵呵地低笑。五月白净的脸上都是悲伤与恐慌,仿佛梦境中的事情都是真的。他对着飘尘艰难地露出微笑。“我没事。”随后他颤抖着身体将头依进慕白的臂弯,疲惫地闭上眼睛,像是害怕战刀斩落,看见自己的鲜血溅出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慕白低头望了望五月,再抬头对着飘尘点点头。

飘尘犹豫了一会,转身走了出去。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慕白眺望远处的星空,轻轻吐了一口气。

听了他的话,五月仿佛一下回到了很多年前。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九丘蹲在五月旁边,他取下五月背后的背篓,将他抱上马背,抽出了马鞍上的弓箭。

远处的荒草中,十几只荧绿色的眼睛在夕阳下一起闪耀。

“那些狼能闻到你害怕的气味,你只要不害怕,它们就不敢咬你。”九丘捻一支羽箭搭上弓弦,长弓涨满。随着他的轻喝,三尺长的羽箭离弦。

一只抬头观察的野狼感觉到了危险,它跳起来想要调头离开,但已经晚了!羽箭呼啸着刺进它的额心,可怕的箭劲带着它的身体旋转着栽倒。

剩下的野狼围着那只死狼的尸体,呜咽着转圈。又一支羽箭离弦,将最近的野狼钉回了草丛里。其它野狼再也不敢停留,嚎叫着消失在了荒草中。

夏末的草原,小野菊开始盛开,无数嫩黄色的花瓣点缀在一片绿荫中,给无垠的草原洒上了一层绚丽的金黄。这种野菊花生命力极强,只要土里有根就能存活。

九丘牵着战马走在夕阳下,马背上的小孩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害怕,他好奇地翻看着马鞍里面的物品,他总是看见那名战士能从里面掏出各样的东西,有面饼,有盐巴,还有他们全家最喜欢的羊肉和鹿肉。

“将这个放在你母亲的床头,这样她就能闻到外面的花香。”九丘在一个帐篷前停下来,他将采来的菊花放进一个布囊里,用丝绸的带子扎紧,放进五月的背篓。“花干了,可以煮水喝,对她身体好。”

“叔叔,你明天还会来么?”五月仰头望着就要离开的战士,轻声地问。

“你有危险的时候,我都会在的。”九丘回头望着他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

那年秋天冷得早,空旷的草原笼着一层薄雾,灰蒙蒙的。清晨的露珠还悬在草尖,映着初升的太阳。一个瘦小的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微风将他的身影吹得单薄,他正将割好的牧草慢慢放进背着的篓子里。

一名骑兵踏着阳光奔过来,在他身边停下。“五月,你家那几只老羊过冬的草料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么?”

小孩站直了身体,仰望着晨阳中的骑兵。“家里的钱用完了。”

“真像啊!”九丘低头看着孩子安静的脸,恍然间失了神。静了一会,他下马走过去,将五月的背篓取下来,又将打来的两只野兔丢进去,轻轻问了一句。“你娘的身体好些了么?”

“已经不咳血了。”五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过冬的木材准备够了么?”九丘拉着五月的小手,在那棵枯树旁坐下来。“以后别一下装这么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亏了以后的力气。”

“我扛得动。”五月对着九丘笑了笑,一缕发丝被阳光烫出一层金黄,垂在他稚嫩的脸颊,淘气地跳啊跳。“我已经十岁了。”

“十岁也还是小孩子呢。”九丘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手上。“五月,我做了一支小胡笳,你不是喜欢听我吹胡笳么,想不想学?”

“嗯。”五月望着手中的胡笳,重重地点了点头。“叔叔吹得曲子很好听。”

“本想将我一身本领传授给你,可你的身体太瘦小了,没办法学习我这种霸道的刀术。”九丘望着天边的云霞,叹了一口气。“要是你父亲还在......”

两人都将身体靠在那棵枯树上,沉默着。

“叔叔,你为什么每次都在我们帐口,从来也不踏进去啊?”五月扭头望着九丘,清澈的大眼睛映着清晨的阳光,魅力又深邃。

九丘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两年后。

胡笳低沉的曲调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绵绵展开,在曲子的最低处轻轻跳跃回旋,有着无尽的变化。风来的时候,孩子才会停下,抬头望着风来的方向。

背后响起掌声。“你吹的是亲情。”

五月回头,对上来人的目光。“叔叔听出来了?”

“五月,以后不要再来这里等我了。”九丘避开了他的目光,犹豫着开口。“最近草原不太平,不知道哪里跑过来一群马匪,到处杀人越货,我们还没有剿灭他们。”

五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都是担忧。

“你是个瘦弱的人,本就不该出生在这动荡的时代,这该死的乱世!”九丘恨恨地咬牙,一拳砸在旁边的老树上。老树猛地一颤,震落的枯叶被风带起,在空中翻卷着远去。

五月身体微微颤动,他从来没有看见九丘这种表情。

“五月,如果......如果你有天活不下去了,就去那个地方。”九丘安静了一会,指向东方。“顺着呼伦河走,会有一大片帐篷,你让他们救你和飘尘。”

“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一支队伍,是叔叔为你们争取来的。”九丘望着那个方向,出了神。

“叔叔今天好奇怪。”五月低低地说了一句,望着远处的天空。

“我给你讲个故事,想听么?”九丘回头望着五月,笑了笑。

“嗯。”五月点了点头,坐在草地上,捧着自己的小脸。

“梁国两名绝顶的刀客为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比试了很长时间也无法分出胜负。后来两人成了好朋友,约定不再争夺那个虚名,他们要结伴游遍天下,他们来到了这片草原上,遇到了一个女孩。”九丘沉默了一会,像是陷进了回忆里。“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腿脚有残疾,可见了她,两个人再也不想去漂泊了。”

“女孩终于做出了选择,另外的那个男人只能默默祝福他们。他游荡在这片草原,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梁国奴役了这片土地,到处都是哀嚎声。那个男人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他四处追杀那些行凶的梁国人,后来与一帮朋友组建了一个组织,对抗那些梁国人。”

“可是,他自己不就是梁国人么?”五月打断了他。

“是啊,有时候他也这样问自己,他究竟在守护着什么呢?”九丘摇了摇头,有些忧伤。“后来他才知道,他的朋友因为是梁国人,不被女孩的族人接受,他们夫妻搬去了很远的边塞。”

“他再见到朋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他们建立的组织正在集合整个草原的力量反抗梁国,那个朋友来了。他很不理解,问那个朋友,他已经有了美满的家庭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么凶险的事情。朋友告诉他,他要守护自己的家,朋友已经将自己当做草原人了。他看着朋友脸上荡漾着的幸福,只是苦涩地笑。”

一阵风来,野草在风中摇啊摇。五月看着出神的九丘,将脑袋探进他的怀抱里。“后来呢?”

“后来,那个女人找到他,她是悄悄来的。她告诉他,她又有了身孕,希望他劝劝那个朋友,为了他们留下来。他当时想连他妻子都无法劝住他,他说了又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告诉那个女人,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将朋友带回家,让她放心。那个女人就痛哭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他们与梁国的战争失败了,直到朋友战死,他也没有告诉朋友他妻子来过的事情......一直都没有说。或许他说了这事,结果就会不一样。可是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了。他打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家,却没有面目去见她,只得要求可汗将自己的军营扎在最荒凉的边塞,与她最近的地方。”

染红的晚霞在草原的上空蔓延开来,将荒草镀上一层绯红色的光。四周静静的,都是风吹草叶的声响。

九丘收回思绪,低头望着怀里的五月。不知什么时候,五月已经沉沉地睡去了,恬静的小脸上挂着满足的浅笑。

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一排小黑点,随着慢慢靠近,那些小黑点渐渐变成了一队怒吼着的骑兵战士,灰褐色的牛皮铠裹住他们强壮的身体,头盔上的红缨在风中起落。

“五月,快醒醒!是马匪!”九丘喊了一声,将五月抱上马背,再一翻身跨上战马,催马狂奔。

那支骑兵队伍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他们追得并不急,像最老练的猎人,从容不迫地追着猎物的脚步,等待着最后的猎杀。

“低头!”九丘喊了一声,两人一起俯身,贴在马背上。几支羽箭从他们头顶掠过,带着刺耳的尖啸声。

“他们为什么射我们?”五月话语中带着哭腔。“我们没做坏事啊。”

九丘脑子里一片混乱,感觉身体发凉,仿佛一把冰冷的刀锋抵在自己的后心,随时都会刺进来。“五月,一会我放你下去,你就自己跑,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回头,知道么?”

座下的战马被羽箭射中,渐渐跑不起来了,无论九丘怎么兜转马头,背后鬼魅般跟随的骑兵也无法摆脱。

“跑!千万别回头。”九丘急停战马,轻轻放下五月,又催马向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五月四周看了一下,辨明了方向,迈开双腿向着自己家的帐篷跑过去。

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夹杂着戏谑的口哨声。那些骑兵并不去追九丘,而是直接跟在五月的身后。

羽箭呼啸着离弦,刺在五月脚下的草地里,像是在玩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

“母亲,母亲,有人在追我!”五月掀开帐帘,一头扎进暖炕上那个女人的怀抱里,浑身都在颤抖。

帐外传来马蹄声,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尖上,狂野的嬉笑声从帐外传进来。

女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包裹着他。“你叔叔呢?”

五月颤抖的手指向外面。“他,他也在外面。”

外面突然传来战刀出鞘的声音,还有羽箭刺破空气的声响。铁器碰撞声骤然响起,战马在帐外来回奔驰,战刀斩裂骨头的声音合着可怕的哀嚎声刮擦着他们的耳膜。

女人扭头望了望炕上熟睡的小男孩,缓缓伸出双手,想要捂住五月的耳朵。五月摇了摇头,将头贴在女人的胸口。两人静静地看着帐帘,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感觉天都要塌了。

五月感觉到母亲激烈的心跳跟着外面的马蹄声一起走,一步一步就要把他逼到生命的尽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安静下来。

五月抬头与母亲对了对眼神,轻轻向帐口走过去。

他掀开帐帘站在帐口,九丘半跪在夕阳下,几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身体,一身战甲鲜红。他将战刀刺进身旁的土地里,支撑着身体。四周卧着十几名马匪的尸体,还有几十名马匪骑马停在远处,随时都会再次发起进攻。

“五月,对不起,我要走了。”九丘抬头望着远处的暖阳,叹了一口气。

又有两名骑兵催动了战马,一左一右包抄过来。他们将战刀抡过头顶,借着战马的冲速一刀劈过来。那个人已经重伤,这一记纵劈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就在刀光将要斩中九丘的胸膛,插在草地里的战刀猛地扬起。九丘充分利用了臂长,一名骑兵被削掉半边身子,哀嚎着落下马去。九丘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静静的眸子里都是五月惊恐的小脸。

另一名骑兵与他擦肩,刀锋的铁光映着夕阳,凄冷地一闪,一片红血溅在风中。九丘高傲的头颅垂下去,笨重的头盔掉在草地上翻滚,花白的发丝被风带起来,在他脑后飘摇。

“九丘!”一个女人凄凉的声音响起。

人们一起看过去。一个女人裹着一件灰褐色的袍子从帐篷里面爬出来,两条腿直直地拖在身后。爬到九丘的身边,她努力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使劲摇晃着那个跪坐在草地上的男人,直到绝望了,她才将头轻轻放在那人的肩膀上,轻得生怕惊醒了他。“我早就不恨你了,早就不恨了。”

“一个不留!”远处的首领对着刚冲过去的骑兵下达了命令。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美得就像一朵完全盛开的牡丹花,亲手将它打烂,总有些不忍。那名骑兵望着那个女人,舔了舔嘴唇,他低头望着刀锋上的血迹,有些犹豫。

“杀了她!”首领加重了语气,他将弓弦引满,箭簇直指那名骑兵。

骑兵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咬牙,催动战马冲向那个女人,扬起的战刀映着温柔的阳光。

胡笳哀伤的曲调骤然响起,荒凉的音乐散在四周,跟着微风一直远去。站在帐口的孩子脸色惨白,他正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那名冲向母亲的骑兵,只知道使劲地吹,使劲地吹。

突然响起的音乐让骑兵怔了一下,战马从女人身边擦过去,那把战刀终究没能落下来。

“废物!”随着怒喝,一支羽箭破开空气,直射过来。

那个女人望了望站在帐口的孩子,无力地笑笑。羽箭刺进她的身体,从九丘的后背透出来,将两个人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远处响起马蹄声,只有雄壮的战马才能踏出那样沉重的声音。一支骑兵队伍从远处逼近了,绣着天狼的纛旗扬在风里,漫天羽箭从天空倾泻下来,那些马匪都在哭嚎着栽倒。

对于这一切,帐口的那个孩子恍若没见,他依旧颤动着身体,死死地瞪着已经死去的母亲,拿着胡笳拼命地吹,仿佛这样他的母亲就会活过来。荒凉的曲调被秋风拉开,充斥在整片草原。直到帐中传来小孩的哭声,他才仿佛醒来,回头看着炕上哭泣着的弟弟。


冬天,雪一连下了好些天,空旷的草原被白色吞噬了。

帐外的寒风卷起薄薄的帘子,呼啦啦地响。雪花被风带进来,在帐篷里飞舞。五月急忙跑过去,拉下打满补丁的帘子,再压上一块巨石。他转过身来,看了看炕上睡着的飘尘,又蹑手蹑脚走到柴炉前,拿起旁边的小铁钩,伸进炉膛里掏了掏,嘬唇一吹,火星一闪,火苗再次跳跃起来,他捡起几根干柴火丢了进去,帐篷里顿时暖和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手,再抬头看过去,飘尘已经坐了起来,正怔怔地看着他。“哥,我饿了。”

五月看着弟弟已经裂开的嘴唇,苦笑了一下,揭开锅盖,馕饼还温着,他撕开一小半,将剩下的又放回锅里。

看着飘尘狼吞虎咽,五月咽了咽口水。“你慢点吃。”

“哥,你不饿么?你今天都没吃东西。”飘尘将最后的饼沫倒进嘴里,舔了舔手指。

五月望着帐中钻进来的雪片,叹了一口气。“我不饿。”

“哥,咱们很久没有吃肉了。”飘尘转头看着五月,嘟哝了一句。

五月愣了一下,他看着身边的弟弟,那张消瘦蜡黄的小脸干瘪得像是要塌陷下去。

白色的世界里,五月捂紧满是补丁的羊皮袄子,微微佝偻着背在烈风中前行。刚才触碰到飘尘的手,他已经很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悲伤,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他的身体却像是骨头包覆着一层皮。他抬头看了看远处,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找来肉。干涩的眼睛被风吹得难受,眼泪不由地流出来,他急忙擦了去,生怕被冻在了脸上。哭泣声逐渐大了起来,与烈风合在一起,在冰凉的世界里孤零零地飘着。

夜色已深,寒风卷着飞雪在苍穹肆虐。前方出现一片帐篷,亮着灯,依稀还能听见马嘶声。

一股香味跟着烈风钻进五月的鼻子里,他使劲嗅了一下,真的是羊肉的腥膻味,他跟着那股香味加快了步伐。

一名战士顶着风雪出现在远处,漆黑的战甲上挂着雪片,身后的大氅被烈风扯开,呼啦啦地响。他一边呵气,一边来回搓手,就要走回帐篷的时候,他停住了。一道清晰的脚印通进了他的帐篷里,他顿时警觉起来,将手扣住腰间的战刀,缓缓向着帐口移动。透过帐帘的缝隙,他看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他帐篷里站着,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终于,那个孩子极快地取下炭火上一只羊腿,塞进了破旧的羊皮袄子里,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对着四周拜了拜才掀开帐帘,跑进了茫茫风雪中。

“慕白,让你请客,你站在这干吗?”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战士回头,认清了那人。“站在门口迎客。”

“你现在已经是七营的统领,哪有什么客人,都是你的属下。”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咱们先进去吧,外面风大。”慕白掀起棉布帘子,邀请那人进帐。

还未坐定,外面传来怒喝声,还有拔刀的声音。“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军营偷东西。”

五月被人推倒在雪地里,可他依旧紧紧护着怀里的熟羊腿,无论那些军士们如何踢打,也不撒手。“我们就要饿死了,你们放我走吧,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让你知道冒犯老子的结果。”一名士兵拔出腰间的战刀,斜斜地指向夜空。

五月望着那片凄冷的刀光,整个人变得安静下来,手里的羊腿掉在雪地里,他呆呆地站在那,像是一下被人取走了魂魄。

“帖木儿,住手!”慕白扒开人群,走到五月面前,他将雪地里的羊腿捡起来,又从怀里拿出一条新鲜的羊腿,一起递给他。“我不是说过了么,一条生的,一条熟的,你家里人多,拿一条怎么够。”

“慕白,你认识他?”围在四周的人群有些诧异。

“我一个远房亲戚,是我让他来的。”

“这小子,什么也不说,原来是个误会。”战士们将战刀收了起来,尴尬地笑笑。

慕白拍了拍五月身上的积雪,看着漫天飞雪。“路不好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五月直直地盯着慕白,深深鞠躬,转身走进了茫茫大雪中。

直到那个小孩消失在了风雪里,慕白才回头望着身边的战士。“进帐吧,酒已经温好了。”

军帐中。

“你真的认识他么?”帖木儿扭头望着慕白,目光中都是疑惑。“我们用生命守护着这片草原,为了什么?那些牧民还来偷我们的食物?”

慕白笑了一下,酒醉的脸上都是红色。“你跟我来一下。”

“慕白,你不能出去!今天是你荣升统领的日子,你可是咱们整个草原最......最年轻的统领呢。”一名战士摇摇晃晃站起来,拦在慕白面前。“你......你应该让你的那位亲戚留下来,一......一起庆祝一下的。”

“我们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慕白将手搭在那名士兵的肩头,把他按回座位里。

外面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远处的纛旗似乎也要被烈风撕碎。

“冷不冷?”慕白将手放在嘴边呵着气,盯着旁边的帖木儿。

帖木儿抬头看看天,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远了。“这鬼天气。”

“感谢你刚才没有揭穿我。”慕白碰了碰他。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但你那么说了应该有你的道理。”帖木儿摇了摇头。

“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跑这么远来偷一条羊腿?”慕白指着眼前白茫茫的大草原,目光深邃。“营房里那么多羊腿,他只拿了一条。”

“一条那也是偷!”帖木儿加重了语气。

“十几年前,侠影盟与大梁的那场大战。”慕白沉默了一会。“很多人失去了父亲......很多人!”

帖木儿扭头看着慕白,没有搭话。

“刚才你要杀他,看见他的目光了么?”慕白与他对视。

“看见了,他很害怕。”帖木儿犹豫了一会。

“不!”慕白苦笑一下,扭头将目光投进看不清的远处。“那是解脱啊。”


又是一个春天,嫩绿的草叶在风中摇曳。一只小鹿轻轻踏上草坡,它仰起头警惕地观察四周。

弓弦震颤声!

小鹿感受到了危险,它奋力蹬地跃起,矫健的身形在半空舒展开来。

两支羽箭同时从两个方向射出,准确地刺进小鹿的咽喉,溅起一片血雾,它无力地栽倒在草地里。

一名骑兵呼号着奔过去,他下马将小鹿高高举起来。“慕白好箭法!”

慕白骑马停在草坡上,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地方。一个孩子提着角弓站在那里,眼睛依旧锁住骑兵手里的猎物。

骑兵带着猎物走近了,慕白伸手接过小鹿,催马向着小孩奔过去。

“咱俩同时射中了猎物,算谁的呢?”慕白将小鹿丢在孩子的脚边。“多大了?”

“十三岁。”孩子并不惊慌,他俯身拔下小鹿身上的箭,放进背后的箭囊里。

“叫什么名字?”

“飘尘!”孩子扭头瞥了他一眼,就要离开。

“你等等。”慕白沉默了一会,叫停了他。“你我比试一下箭法,你赢了猎物就归你,公平吗?”

飘尘回身望了望他,又扭头望着他身后赶过来的骑兵们。“他们会答应么?”

“我的话他们都会听。”慕白笑了笑。

“飘尘!”远远的一个人影跑近了。“你闯祸了么?”

“哥,我没有。”飘尘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在身前的骑兵脸上。

五月望着端坐在战马上的慕白,他高大瘦削的身体裹在黑色的铠甲里,漆黑的长发被一根绸带束在头顶,银色的发簪横在发间。两人的目光轻轻碰了一下,五月认出了那个人,他急忙低头回避了,脸一下子红起来,宛若初春里的桃花盛开。

“你弟弟箭术很厉害,我们准备比试一下。”慕白看着远处的那棵树,显然他并没有认出五月。“看见树枝上的白点了么?谁射中那里算谁赢。”

“好!”飘尘扭头看了一眼,那棵树与他们有百步的距离,树枝在微风中轻摇,那个白色的印记若隐若现。

慕白张弓搭箭,一箭射出,羽箭正中目标,尾翼完全遮蔽了那个白色印记。

“好!”骑兵们一起欢呼起来。

慕白收弓,低头望着飘尘,微笑。“你是小孩子,我可以让你十步。”

“不需要。”飘尘从箭囊抽出羽箭,弓弦在双臂间张开。刺耳的啸声响起,羽箭流星般离弦,带起一道笔直的轨迹。先前刺在白点上的羽箭从尾翼被破开成两半,强大的力量继续推进,直到箭簇完全洞穿树枝才止住,羽箭的尾翼还在激烈地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慕白点了点头,大声喝彩。“猎物是你的了。”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箭法,了不起。”旁边的一名骑兵轻声鼓掌,唇边掠起一缕淡淡的笑。

“是棵好苗子。”慕白拨转马头,指向东方。“如果你以后想要从军建立功业,去那里找我。”

“我哥哥可以去么?”飘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如炬。

慕白扭头看着五月,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哥哥太瘦弱了,那里可能并不适合他。”

五月呆呆地望着那些骑兵远去,忽然感觉到四周冷得人心里发怵。

两个月后。

“五月!五月!”阿琪格拉着一个女孩从远处跑近了,黑白相间的裙裾在风中起落。

五月转头望着那两个女孩,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不行啊?”阿琪格咯咯笑起来,她指着带来的女孩,稳住了自己的气息。“这位是咱们天狼部的木木公主,她也想来看看你。”

五月低下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阿琪格说你很能干呢。”木木围着五月转了一圈,皱了皱眉。“瘦了点。”

“哥,我先将猎物扛回去。”飘尘见了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脸红了红,他将小鹿扛上肩头离开了。

“你找我什么事?”五月盯着阿琪格,轻轻问了一句。

“五月,你以后有多的猎物也可以卖给他们家,你们打的猎物我家里也要不了那么多。”阿琪格脸上升起两片轻红,羞涩地拧头不看他。

“真漂亮啊。”五月扭头打量着木木,由衷地赞叹。

木木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眼睛。“啊?阿琪格也很漂亮。”

“我说的是......是裙子。”五月脸一下红了起来,他抓了抓头。“是裙子啊。”

木木有些吃惊,她皱紧鼻子,嘴唇微微翘起,有了一丝不解。“裙子?你一个男孩,喜欢裙子?”

“我......我说错话了,你们很漂亮。”五月将头深深地垂下,感觉脸上发烫。

“我和你说过了,他这个人脸皮很薄的。”阿琪格笑得直不起腰。“跟女孩子一样。”

“被我说了一下也会脸红啊?我看......是看见阿琪格,害羞了吧。”木木凑过去,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坏坏地笑。

“没......没有。”五月猛地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阿琪格,又低下头去,手足无措。

“被我说中了,被我说中了。”木木高兴地跑到阿琪格身旁,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看他还不好意思了。”

“好了,好了,木木你不要闹了啊。”阿琪格偷偷瞄了一眼五月,满脸娇嗔。

“我才没闹,不是你让我过来看看你心上人的么?”木木一脸的不解。

“啊?我哪有?你不要瞎说。”阿琪格手忙脚乱地摆手,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你脸红什么呀?女孩子长大了,不就是要跟心上人走的么?”

“哎呀,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阿琪格一边捂住木木的嘴巴,一边偷偷观察五月的反应。

“公主,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五月沉默了一会。

“不要叫我公主,大家都叫我木木。”木木歪头瞪着他。

“我弟弟一直想要从军,可是他才十四岁,我想......”五月撩起袍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从军?”木木吃了一惊,她望着飘尘走出帐篷,向着一个方向迎上去,一名骑兵也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

“慕白一直在传授飘尘刀术,但他年龄太小,慕白也很为难。”

“木木!”一名灰袍少年骑马过来,马还未停住,他便跳了下来。“你跑这也不告诉我,害我好找。”

五月看着那名奔跑中的少年,轻轻问了一句。“他是谁?”

“他是谁?冤家!”木木瞪了那名少年一眼,站在了阿琪格的身后,背对着来人。

来人跑过来,对着阿琪格努努嘴。“别听她瞎说。”

“星河,你怎么又惹木木了?”阿琪格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啊。”星河一脸无辜。“她把我的刀藏起来了。”

“我那是藏吗?我那是扔,这次我扔得特别远,你再也找不到了。”木木转过身来,眼睛里面都是怒火。

阿琪格扯了扯木木的袖子。“你扔他刀干吗?”

“父亲让我监督他读书,他倒好,前天父亲检查他的功课,一问三不知,让我在父亲面前丢脸!这么多年,认识的字还没有我多,一有空就拿着刀满世界跑,哎呦!这么大的草原都装不下他了!”木木一甩袖子,像是要吃人。

星河涨红了脸,对着众人尴尬地笑笑,随后他看着远处练刀的两个人。“那人是慕白么?”

“不要理他。”木木扯着阿琪格的手,跑开了。“咱们去抓蝴蝶。”

看着越跑越远的两个女孩子,五月悄悄瞄了一眼旁边无措的星河,忽然想笑,刚想提醒他追过去,却被他一脸的严肃阻止了。

“好霸道的刀法!”星河轻轻叹了一声,转头望着五月,摇了摇头。“可惜。”

“可惜什么?”五月愣了一下。

星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苦笑。“可惜不适合你这样的身体。”

五月撩起袍摆坐了下来,眼睛追着草坡下两个欢笑着的女孩,美丽的裙裾扫过草尖,在他心头起落。

“不过,也没有关系。”星河沉思了一会,笑了笑。“刀术也并不全靠着蛮力,或许还有一种刀法适合你。”

“可我不想练刀。”五月低声说了一句。

“不想练刀?”星河瞪大了眼睛,他指着远处的女孩们。“如果将来她们遇到了危险,你拿什么去保护自己的女人?梁国人每年都带走咱们那么多女孩子,你不想做些什么吗?光靠读书改变不了这一切,读书也读不来和平。”

五月怔怔地看着星河,一时语塞。

星河从树上取下两根树枝,去掉枝丫,将其中一枝丢在五月面前。“拿起它,不要等草原变成战场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五月看了看远处的慕白与飘尘,捡起地上的树枝站起来。“我也能和他们一样厉害么?”

“进攻我。”星河站在他面前,是出手就能击中的距离。

“啊?”五月瞪大了眼睛。

“我让你进攻,用最大的力气。”

五月犹豫了一会,咬了咬牙,扬起手臂将树枝抡了起来。

星河没有躲避的意思,手中的树枝突然挑起,点在五月的肩头,微微用力,还在蓄力的五月便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星河的速度极快,动作飘逸得像是没用半点力气。

五月捂着酸痛的肩膀,怒视着他。“你耍赖。”

“我教你的不是刀术。”星河收起树枝,俯身看着那个半大的孩子,加重了语气。“是技巧!”

“技巧?”

“看清楚对手的动作,判断他下一步的行动,找到他发力的源点,在对手蓄力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攻击那里。”星河转向远处的慕白。“这种技巧最是讲究时机与速度,还有你的判断力,你能不能和他们一样强,全在你自己。这种技巧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很适合你这样瘦小的人。”

一堆篝火燃在夜空下,熊熊烈焰似乎点亮了星辰轮转的轨迹。麂子肉已被烤得焦黄,滋滋冒着热气。

慕白取下肉,用小刀分割,送到大家面前。

“给。”慕白碰了碰旁边的星河,将肉递过来。

星河依旧看着漆黑的夜空,漫天都是星辰在闪耀。“那天上真的有神么?”

“没有人上去过。”慕白将肉放在他手心里,苦笑。“即便有,也不站在我们这边。”

星河跟着笑,他将肉放进嘴里咀嚼,腮边的肌肉在火光中跳动。“梁国人借我们的兵统一了中原,可他们转过身来就撕毁了盟约。他们真的很聪明,将我们的部落分解成十三部,这样,我们的心就被分开了。”

“那我们再把他们合起来不就成了!”飘尘拿起一根枯枝,探进火堆拨了拨,火星升腾起来,就要熄灭的火焰跳了一下,再次燃起来。

“曾经有人这么做过,失败了,死了很多人。”慕白挪了一下身体,扬起手臂遮住眼睛,避开了腾起的火星。

阿琪格也向着五月挪了挪身体,把他的手抱在怀里,歪着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你们怎么知道那么多的事?”

五月看了看她,尴尬地笑了笑。“你是困了么?”

“没有。”阿琪格摇了摇头。

“将来,我一定要让草原联合起来!”星河将嘴里的肉咽下去,扫了一眼众人。“不再进贡骏马,不再让他们带走我们的女人。”

“你竟有这样大的雄心。”慕白仰头灌了一口酒,漱了漱口,吐在草地上。

“别听他吹牛,他现在连军人都不是。”木木瞪了星河一眼,两人的目光轻轻碰了一下,随后她的眼神变得柔和。“我父亲不让他从军。”

“为什么不让他从军啊?”五月将疑惑写在脸上。

“咱们草原上有十三位可汗,却只有一个巫师。”慕白舔了舔嘴唇,将酒囊向着星河抛了过去。“他是巫师的儿子,只怕也会是咱们天狼部未来的驸马可汗,我猜,是有人为他谋划好了道路吧。”

“你们知道梁国人带走我们的女人是要祭天么?说得好听是祭天,其实就是活活烧死,以此来控制我们的人口。”星河接过酒囊,仰头灌了一口,待浓烈的酒香在喉间化开,才一口咽下去品味。随后他站起来,提着酒囊指向夜空。“我不管那里有什么,一个公平的时代都该开始了。”

“你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慕白跟着站起来,摸了摸肚子。“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营。”

“慕白!”星河叫住了慕白。“让飘尘去你那里吧,不要让那些死板的规矩束缚住你。”

慕白回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充满期待的飘尘。“这算是一种改变么?”

“你有虎豹骑最精锐的七营,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的支持,也希望你做出改变!不是为了我。”

慕白看着星河,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透着疯狂。

深秋,草原上的野草开始变得枯黄。

有人在风中奏响了胡笳,悠扬的曲调被风扯出很远,哀怨中多了些冬天的寒意。

“老师没死的时候,总是吹着这首曲子。”背后有人叹息了一声。

五月回头便看见慕白,他并未披甲,而是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征袍,束发的青带跟着袍摆在微风中起伏。

“你也要参军,是为了飘尘吧。”慕白撩起袍摆在他身边坐下来,望着远处的天空。

五月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他从来没有离开我那么长的时间。”

“人总是要长大的,他是我见过最有天份的人,骑射刀枪稍加指点便能融会贯通。”慕白扭头望着五月,说得漫不经心。“那样恐怖的箭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领。”

“我也可以练的,小时候,叔叔也教过我一些刀术,我练给你看。”五月将胡笳放在怀里,就要站起来,却被慕白按住了肩头。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慕白犹豫了一会。“男儿立于世间,总会有很多不得已啊。”

五月抬头与他对视,读懂了他的意思。“不得已?”

慕白点了点头,洒然地笑了。“你们兄弟两人一点也不像,一个壮得像头牛,一个弱得像只猴。”

五月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可能我比较像母亲吧。”

“跟我来吧。”慕白站了起来,向着军营走去。“如果你是个女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那个。”

听了他的话,五月呆呆地望着阳光下的那个人,脸一下子红起来。


三年时间一闪而过,却是五月最温软的时光。阿琪格总是喜欢牵着他的手在白雪覆盖的草原上行走,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里,她那身九霞裾总是在他脑海里飘啊飘,那个小女孩欢快的笑声可以融化冰雪。他也喜欢骑马跟在慕白的身后,在广袤的草原上奋力冲杀。他更喜欢在柔和的夕阳下吹着胡笳,慕白总是坐在不远处,仰头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他像是在做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温馨又漫长,长到他都不愿意醒过来。

“你找我?”暖阳已斜,一个披甲的战士缓缓走过来,停在草坡上。“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有了白发。”

“你我相识已有七年,今天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帖木儿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草地里坐下来。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慕白将目光凝在遥远的天空下,仿佛透过五彩的云霞看着西沉的夕阳,又仿佛什么都没在看。

“咱们七营是整个天狼部虎豹骑中最精锐的骑兵,现在这支骑兵在你手里,只要你战刀一挥,整个七营都会在你的号令下冲锋。如果有不听从号令的,我们就会砍下他的头。”帖木儿将声音压得极低。“可是,你变了很多。”

慕白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那个人,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以进入七营为荣,我们都在极力守护着这份荣耀。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刻苦训练,渴望再次打出七营的威名。自从五月进入七营,你开始变得优柔寡断,失去了锐气。”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从军?”慕白淡淡地问了一句。

“当我们得胜归来,人们夹道欢迎,那一刻的光荣是我们都渴望的。”帖木儿扭头与慕白对视。“说得大一点,我们守护了草原的安宁;说得小一点,每个人都渴望你带着我们立下不世的功业。”

“你终究是没有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才踏上战场啊!”慕白叹息了一声。

帖木儿愣了住了,一时哑然。

“一些人让你感觉已经不堪守护了,难道我们就要摧毁他们么?可明明很多人为了守护那些人才踏上战场,永远都回不了家乡,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在这片草原上。五月的确很瘦弱,可是他很努力,他比我们每个人都用心。”慕白沉默了一会。“你可能不喜欢他,就像我们在战场上杀敌,你杀的那些敌人,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不喜欢才杀他的。”

帖木儿思考了一会,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久久地不说话。

“五月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在军营说这些,这是我的底线!”慕白说完,转身向着军营走去。“最起码,他吹的曲子很好听,不是么?”

第二天。

碧绿的草原上,阿琪格跌跌撞撞跑进军营。红蓝相间的裙裾上都是泥点子,她分明是骑马疾驰过来的。她扶在军营门口的木栅栏上,涨红的小脸上挂着清亮的泪水,气喘不止。“五月,五月,你救救我,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啊!”

“阿琪格,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五月跑过去,扶住了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女孩子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了。

“他们......他们。”阿琪格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他们要烧死我,要烧死我啊。”

“谁啊?谁要烧死你?”五月将她的脸转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他们是谁?”

阿琪格怔了一下,轻轻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一种崩溃的悲伤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溢出来。“梁国......梁国使者将我的名字写上去了......我要被烧死了。”

五月愣住了,他撑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侧头将脸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总有办法的。”

“对不起......五月,我不能再陪着你了。”安静了一会,阿琪格缓缓抬头,对着五月做了一个滑稽的笑容。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不要说那些丧气话。”他已经感觉到那个女孩的身体已经凉了下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害怕那唯一的暖意也要散去了。

阿琪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五月,生怕自己会忘了那张脸,极力想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泪水从五月的脸上滚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你等我一会啊,我去找慕白。”

微风掠过草尖,浩瀚的草原掀起了绿色的波涛,几百名骑兵站在草坡上,战士们背后的靠旗也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你找我过来什么事?”星河低沉的话语里透着一股铁戈之气。

“听说你挑战了十几名将领,才得到了带兵的机会。”慕白将护颈的带子松了松。

星河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我早就应该这么做的。”

“阿琪格她......”慕白犹豫了一会,抬头望着星河,不知道怎么开口。“你是巫师的孩子,又是咱们天狼部未来的可汗......能不能......”

“木木也在那个名单里,还有几天她就要被梁国人带走了,我......我连去送她的勇气都没有。”星河摇了摇头打断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苍凉之色,话像是压在喉咙里,久久地不愿说不出口。“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反抗,还没有啊。”

慕白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五月,阿琪格似瘫在了草地上,低低的哭泣声拉扯着四周衰败的野草,在他的心头摇啊,摇啊。隔得很远他也能感觉到那股寒意,他明白了,每个人都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活下去。他又扭头看着星河,商量两个字再也无法说出来。

“慕白,你可以彻底改变这一切。”

“我?”

“在七营挑选出八名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星河侧头望着慕白,话锋一转,“你有三天时间。”

慕白感受到了那种目光带过来的压力。“你并没有给我下令的权力。”

“会有的!你只管去做,其他的你不用管。也只有你们七营的人有那个实力,这也是我来见你的原因。”

“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对付外八部了吧。”

“十几年前我们的惨败就是外八部放弃了誓言,没有发兵。虽然我们救不了阿琪格,却可以救很多很多像阿琪格那样的女孩。”

“七营也才三千多人,没有胜算。”慕白摇了摇头。

“所以让你挑选的八名勇士,都要有赴死的胆量。”

“白白牺牲?”

“我现在已经有了内五部的兵马,但是这还不够。我去过外八部,也摸清了很多情况,他们都同意联合起来对抗梁国,我不听那些虚的,所以你们要带着他们的兵来。”

“如果那些可汗不交出兵权呢?”

“那就杀了他!”星河轻轻吐了一口气,唇边最后一丝笑容也褪了去。“然后带着他的兵来!”

慕白一惊,退了一步。

星河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你自恃草原第一勇士,有与大梁在战场上一决雌雄的豪情,却连替我收服外八部的勇气也没有么?”

慕白只觉脑袋一片空白,他昂头盯着那个人,第一次感受到那强悍而深沉的威仪,自他头顶沉沉地压下来,似帝王般的威压。

“我只是......只是。”慕白回头看着身后那些年轻的骑兵们。五月纤瘦的身体站在人群中,格外单薄。

“对你来说,在这片草原上,和收服外八部相比,什么都算不得功业!”星河收回目光,默默地眺望远处的地平线,束发的红带在风中悠然地起落。

五月呆呆地望着那队骑兵离开,他走过去与慕白并肩。“星河怎么说?”

慕白扭头看着五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五月刚触到那个眼神,心头猛地一寒,他从没有见过慕白那种目光,无奈中透着悲伤。

瑟瑟的秋风在天空飘转,盘旋几圈,扫在草原上。两个孤独的影子在起伏的荒草中行走,如血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五月,你不要送我了,我没事。”阿琪格没有回头,宽大的裙裾被风吹着,像是套在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身上。

五月看着风中的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子,眼里的一切模糊了,他想要上前抓住她的手陪她一起走,并大声告诉那个女孩,他会保护她。可他心里明白,他就要失去这个陪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了。

“五月!”阿琪格回头望着五月,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笑。“能送我个东西么?”

“你......你想要什么?”

“你能将那个胡笳送给我么?”阿琪格的眼神空虚无着,仿佛刻意回避着五月的目光。

五月从怀里掏出胡笳,走过去轻轻放到她的手心里。

“你回去吧。”阿琪格望着手中的胡笳,轻轻抚摸。“我不会有事的。”

晨阳还未升起,五月被噩梦惊醒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皮老在跳,心底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阿琪格的样子出现在脑海里,他急忙跑向马厩。

太阳刚刚升起,呼伦河畔已经围了很多人,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五月扒开人群,他看见了阿琪格,她的脸还是那么白,漆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平日里随风飘摇的马面裙紧紧粘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勒出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她没有穿靴子,裙子下露出半截小腿,依旧白净细腻,荒草中留下了拖扯的痕迹。她的双手紧紧抱着那支胡笳,惨白的脸上挂着一抹羞涩的浅笑,人们哭泣或是悲伤已经统统和她没关系。

五月瞪着地上那个女孩,脸上已经看不出是恐惧还是悲伤。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根铁链栓住了,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向着远处奔跑,可那根铁链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铁链被绷得笔直,他像野兽那样拼命发力蹬地,铁链越勒越紧,他已经无法呼吸,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挣不脱那条链子。他好想对着那个女孩喊一句,“我会保护你的!”没有人听得见,空荡荡的草原上回荡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

一队梁国骑兵涌过来。“死的也要带走!”

“人已经死了,就让她埋在草原上吧。”

“上了名单的女人,都得带回皇城,没得商量!”骑兵们态度强硬。

“请稍等一会,让我们的巫师过来将她的灵魂牵引到天上去吧。”哭泣的声音大了起来。

五月盯着那队骑兵,手不由地扣住腰间的刀柄。一个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臂弯,五月扭头便看见了木木。

“这个她已经不需要了,你带着吧。”木木将胡笳递到五月手里。“你本可以带她走的,但是你没有。她去找你的时候告诉我,你一定会带着她走,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我不能这么做。”五月攥紧胡笳,手背的血管在阳光下微微跳跃。

“你不喜欢她?”木木侧头望着他,明媚的阳光在她脸颊投出淡淡的影子。

“我......”五月顿了一下,忽然问了一句。“听说你也在那个名单里,你为什么不走?”

“我和她不一样,记得么?我是公主。”木木抽出五月腰间的战刀,仔细观看,凄冷的刀锋反着初升的太阳,在她脸上映出金色的光。“他们找不到我,就会是一场杀戮,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星河他......”五月瞄了她一眼,犹豫着开口。

木木笑了笑,将刀放回他的刀鞘里,转身跑开了。“如果可能,帮我看着他。”

五月呆呆地看着她在草原上越跑越远,他的心也一直随着那身美丽的裙裾在风中起起落落,仿佛那个人就要跑进一个空虚的世界里。

第二天。

军营的擂台上两名战士正在紧张的对峙。

“我不会输的。”一名战士刀锋挑起,疲惫让他产生了短暂的眩晕。他将最后的力量灌进战刀,只为完成这最后一记劈斩。

刀锋带起的风嘶刺耳。

另一名战士依旧静在那里,就在刀锋即将斩到他的肩胛,他一个侧身避开,一道铁灰色的光线离开他的手心,击在对方的胸膛。强大的力量将那人震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击中他的刀鞘翻滚着落下来。

“飘尘获胜!”慕白与主位上的星河对了对眼神,大声宣布。

“还剩最后一名了吧?”星河轻轻攥着脖子里的狼牙,轻轻问了一句。

“还差最后一位了。”慕白对着人群中的帖木儿点点头。

“有人来挑战我么?”帖木儿踏上擂台,对着人群拱手。他一连叫了几声,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慕白四周扫了一眼,扭头对着星河点点头。

“我来。”正当星河准备宣布的时候,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五月,下去!”慕白拧紧眉头,语气中透着愠怒。“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阿琪格死了。”五月回头望向慕白,目光似乎穿透慕白的身体,去向了遥远的天边。

“五月,我不会留手的。”帖木儿大喝一声,手中的战刀完全拉开,在空中挥出一道犀利的弧线,刀锋似一条咆哮着的狂龙向着五月劈斩过去,快而狠辣。

就在刀光就要斩进五月身体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变了,像一只盘踞待扑的猛虎。虽然他的身体罩在漆黑的战甲中,可人们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收紧,再猛地舒展开来。

帖木儿看见人影一闪,一阵风来,五月避过刀锋已经来到眼前,速度快到极点。他刀上的力量已难收回,惊恐中向后疾退才堪堪躲过对方轻飘飘的一刀。他立住身体愣了一下,有些狼狈。

“好!”坐在主位的星河叫了一声,转头望着慕白。“他很聪明,学会了那种技巧。”

慕白苦涩地笑笑,对着帖木儿喊了一声。“拿出你的本事来!”

帖木儿退了几步,又做出了进攻的架势,脸憋得通红。

五月扭头望着慕白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觉得那双眼睛里,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着自己说出来。

帖木儿忽然一个下劈,刀锋割开空气,向着五月急速斩落,没有任何征兆。

五月猛然回头,对上他的目光,短暂的失神几乎让他失去力量。看着那抹刀光高速逼来,他不退反进,手中的战刀跟着走直,刺向对方的右腕。

帖木儿大惊,想要收刀已经很难。就在刀锋即将穿透他的右腕,五月却突然收刀,就地一个翻滚,闪到他的身后,冷冷的刀尖抵在他的后颈。

“本局五月胜出!”星河望着擂台上的两个人,站起身轻声喝彩。“八名勇士已经全部选出,收服外八部的事情就拜托各位了。”


“你做了个什么梦?”慕白将目光投向夜空。“明天咱们就要分开了,天鹰部还是我去吧。”

“既然我抽到了天鹰部,怎么能不去呢。”五月站起来,向着篝火走过去。“我一定会带来兵。”

“慕白,后面发现一支梁国的骑兵。”一名骑兵从夜色中奔过来,在慕白身旁勒停了战马。

“有多少人?”慕白拧紧眉头站起来。

“大概五百名骑兵,他们似乎在草原上迷路了,但看得出来他们是在寻找外八部的营寨。”

“如果放他们进入八部,只怕会给咱们的任务带来麻烦!”飘尘跟着站起来,篝火将他的身体映得通红。“可如果咱们拦下他们,难免会有损伤,星河只给了咱们八百兵马,我们得做出取舍。”

慕白看了看他,虽然那个刚满十六的少年脸上的稚气未褪,但词锋却似一位久经战阵的将军。“是啊,恐怕我们得加速行军了。”

清晨。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众人一齐起身扣住腰间的战刀,遥望南方。

上千骑兵在寒风中压迫过来,黑色大旗在风中翻滚。

“是咱们的虎豹骑!”五月认出了旗帜上绘制的天狼图案。“是帖木儿。”

“他不是跟着星河上了战场么?”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骑兵们在他们身前停下,帖木儿翻身下马,走到慕白身前。“星河料到梁国会派来说客,让五月带领这些骑兵在此地拦截。”

慕白扫了他一眼,帖木儿脸一红,侧头回避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会让我哥去拦截?”飘尘脸上挂满疑惑。“我哥明明赢了。”

“既然星河有了命令,就按他说的做吧。”慕白拍了拍飘尘的肩膀。“他已经是天狼部的可汗,侠影盟的盟主。”

“我不相信星河会下这样的命令,不相信。”五月看了看帖木儿,又看了看慕白,缓缓摇头。

帖木儿涨红了脸,他走上来,扯住五月的手腕,高声大喝。“你以为你投机取巧赢了我,就能证明你的实力吗?这是战争,战争!是要死人的!”

“可我明明......”五月被他吓到了。

“按他说的做吧。”慕白打断了他的话。“守好我们的后方关系重大,星河让你做这些是器重你!”

“据我所知,还有几批梁国说客也在赶过来,你别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帖木儿松开手,将令牌递到他手里。“慕白,咱们得马上赶路,星河已经带着内五部的兵马在跃马平原与梁国开战了。”

两天后。

正是秋天,太阳还未升起,雾气像水帘一样从天空倾泻下来,似悬崖上挂着的瀑布,向着四周弥漫。

迷雾中,一队骑兵队伍高举着黑色的大旗,在荒草中艰难地跋涉。战马与骑士均是满身污泥混着血迹,显然他们刚刚经历过激战。四周都是雾气,草原本就没有路,此时更是连方向都难以辨认。

“五月,等雾气散了再走吧,兄弟们已经很疲惫了,需要修整一下。”一名骑兵从后面带马过来,与五月并行。

五月四周看了看,迷雾似乎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吞没。“天鹰部可汗巴特尔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虽然慕白让帖木儿代替我去了那里,可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可是咱们这么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天鹰部呢?”

“要有点耐心,我们还没有看见帖木儿他们退下来的战士,希望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

“你这么说,我心里更没底了,难道天鹰部真的敢不听星河的号令,起兵反叛不成?”那名骑兵怔住了,随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骑兵们。“如果他们真的反叛,咱们这点骑兵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啊。”

五月抬头看着前方,轻轻吐了一口气,拧紧眉头。

迷雾仿佛将天地都笼罩起来,空气变得愈发潮润。五月看着胯下疲惫的战马,雾气正顺着战马每一块肌肉的线条流走。战士们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仿佛是在细雨中行军。

“停!”五月突然举起右手,勒停了战马。“你们听见了么?”

“那是什么?”旁边的骑兵指了指前方,伸手扣住刀柄。

五月望过去,远处的迷雾中,一个黑色的东西在空中若隐若现。

“是......是纛旗,侠影盟的纛旗!”一名眼尖的战士喊了一声。

“侠影盟的纛旗怎么会插在这里?”五月抽出战刀,看着那面被风拉开的旗帜,沉默了一会。

五月侧身听了一会,刚才的呻吟声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除了战马的响鼻,一片静谧。他对着身后的战士做了一个戒备的手势,催马轻轻向着那面旗帜靠近。

骑兵们快速集拢过来,拔刀的声音充斥在四周。

众人看着五月缓缓踏入迷雾中,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就在他要消失在迷雾中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五月,怎么了?”最前方的骑兵对着那个背影轻轻喊了一声。

五月的身体依旧半隐在迷雾中,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

那名士兵咽了咽口水,回头对着骑兵们做了一个手势。骑兵们轻轻催马围拢在一起,无数刀尖指向四周,小心向着那个背影靠近。

随着众人缓缓靠近,雾气里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无数战士的尸体横卧在草地上,尸身相枕,血流遍野。恐惧瞬间将众人的胸腔填满,他们顺着五月的目光看过去。一棵粗壮的枯树上似乎还绑着一个人,低低的呻吟声来自那里。

“是......是帖木儿!”有名骑兵看着那个人,一股恶寒凉透了胸口,惊恐中似乎想要催马逃离。

五月一把拉住那名骑兵。“别说话!”

众人跟着五月向着枯树走过去,待五月下马走过去,骑兵们立即聚拢在他四周,结成了防御阵型。

一柄战刀穿透帖木儿的身体,将他钉在树干上,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一滴一滴坠落。战刀巧妙地绕开了他的心脏,显然并不想他很快死去。五月伸手握住那把刀柄,想要拔出来。

“不要拔,那样他会马上死的。”背后有人提醒了一句。

五月收回自己的手,望着帖木儿。“发生了什么事?”

帖木儿缓缓抬头看着五月,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走!活着......活着离开。他们......”鲜血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但他依旧死死地瞪着五月,似乎想要将他从身边推开。

“是天鹰部么?”五月扭头望着前方的浓雾,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躲在雾气的更深处。

帖木儿呕出喉中的鲜血,将目光从五月脸上挪开。“巴特尔正在组织兵马,他们......他们要从背后偷袭星河的大军,他背叛了侠影盟......背叛了整个草原。”

五月愣住了,这样的信息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这要马上通知星河,还有慕白。”

“快走!再晚......你也走不了了。”帖木儿脑袋垂下去,脸上没有了血色。

“你带几名战士回去报信。”五月转身对着副将喊话。“剩下的兄弟跟着我继续前进。”

“你疯了吗?大家一起撤吧,这点人什么都改变不了,天鹰部可是有一万多兵马。”副将看着五月,将战刀插回刀鞘。“一起撤吧。”

“别忘了,这里我说了算。”五月转头望向看不清的远处。“能拖住他们一会也是好的。”

副将望向东方,那一抹朦胧的霞光竟也带着冷森森的寒意。“太阳快出来了,你务必小心,等我们回来。”

几名战士跟着副将离开队伍,片刻便消失在了迷雾里。

帖木儿忽然抬头望着五月,笑了笑。“五月,你能......你能送我一程么?”

五月回头望着帖木儿,那双眼睛安安静静的,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嘲讽与蔑视。

帖木儿低头看着插在胸口的战刀,再抬头望向五月,目光中有了一丝请求的意思。“我现在很痛苦,让我走吧。”

“可是,可是我做不到。”五月缓缓后退,拼命摇头。

“我知道慕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帖木儿的目光离开五月,投向迷雾。“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不顾一切替换你来到这里,因为这能让你活着。”

迷雾中响起一阵弦颤声,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雾气划破了。

“羽箭,是羽箭!”五月大喊一声,跃上战马,抽出马鞍上的角弓,对着远处的迷雾射出一箭。“散开!都散开!”

无数箭簇穿透迷雾激射过来,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待众人回过神,那些羽箭已逼到面门。

铁器碰撞的声音大了起来,不时有人中箭落地。

“离开大树,离开大树!”五月躲过几支羽箭,回头看了一眼,短短的一瞬,帖木儿已被羽箭插成刺猬,更多的羽箭刺在大树周围的土地里。

羽箭终于停了。远处响起低沉的犀角号声,骑兵们惊恐地聚在一起,彼此对望着身边的战友。

隐隐的震感传来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大旗,上面绣着的白色苍鹰比刀锋更冷。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击碎了清晨的寂静。一名高大的骑兵出现在视线里,火红的铠甲格外夺目,更多的骑兵在迷雾中现了出来,厚重的雾气顺着他们战甲的甲沟流走,像是一堵坚实的赤墙。

五月迎上去,他举刀指向那些骑兵。“让你们可汗来见我!”

“敢拦在我的马前,也是个人物。”天鹰部可汗巴特尔一抖马缰,战马长嘶一声缓缓前行,他那强壮的身体完全裹在战甲里,锋利的斩马刀在雾气中划过,带出一条修长的直线。低沉的话语,更带着一股霸道的将帅威严。

“五月。”身后的骑兵伸手想要提醒他,可五月迎着慢慢逼近的巴特尔,完全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

“咱们的同胞为了阻止梁国人的奴役,正在战死。现在能挡住他们的,只有我们!我们......”五月大喝一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入耳的只有微微的风声,雾气也被拉得稀薄。

寂静中传来大笑,更多笑声响起,哄笑渐渐亮起来,彼此起伏。

巴特尔停下马,扫了一眼五月,摇了摇头。“明知死路还敢前来,你很勇敢,我不杀你。”

火红的太阳升起,洒下万道金光,雾气慢慢消散,周围变得清晰起来。

五月四周看了一眼,他们已被天鹰部的骑兵铁桶般包围了。“我们不是敌人,带着你的人跟我一起去阻挡梁国人。”

“我为什么要去打一场必输的战斗。”巴特尔俯身盯着五月的眼睛,带着挑衅。“我现在还有机会参与胜利的一方。”

“如果你加入我们,我们就会是胜利的一方。”

“凭你们那十万兵力去对抗大梁百万大军,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巴特尔冷哼一声,坐直了身体。“二十年前,你们已经试过了,何必多此一举!”

“慕白说过,如果哪位可汗不听从盟主星河的号令,就是背叛整个草原。”五月看着那个强壮的男人,眉头一拧,刀尖斜斜地指向天空。“我得到的命令,就是割下他的人头。”

“不怕死么?”巴特尔低头望着五月,嘴角挂起一抹冷笑。“滚开!”

五月顿觉耳中一震,像是听见了狮吼。他身后的骑兵们也是一颤,扭头互相凝望彼此。

“不要逼我!”五月俯身做出了冲锋的架势。

巴特尔轻蔑地一笑,提起斩马刀缓缓逼近,火红的大氅被微风扯开。“凭你也想挡住我?”

五月身后的两名骑兵对了下眼神,猛地催马,向着巴特尔包抄过去,两柄战刀一左一右攻向他的侧面。“哥,你让开!”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料到弱势的一方胆敢抢先发起进攻。天鹰部的骑兵们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两片刀光已经抛向他们的可汗。

“找死!”巴特尔一声咆哮,七尺长的斩马刀完全拉开,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一柄战刀被强硬地磕开,刀势未绝,与另一柄战刀相击,那柄战刀旋转着飞向天空,斜斜地刺进草地里,骑兵也被巨大的力量带离了马背。难以想象那样硕大的身体,竟能如此的迅捷。

错马的时候,巴特尔猛踏马背纵身跃起,在他身体顿住的刹那,斩马刀一个纵劈,强横的力量狂潮般涌出,斩向剩下那名骑兵的后背。那名骑兵猛地回身,刀锋扬起,强横地架住对方的斩马刀。

“飘尘?”五月愣了一下。

飘尘带马回来,停在五月身旁。“慕白担心你应付不过来,让我过来帮你。”

“杀了他们!”巴特尔终于下达了命令。

随着他的话,杀戮就在瞬间发动。无数羽箭离弦,哀嚎声与铁器碰撞的声音大了起来。

“天鹰部反叛了!”被围的骑兵们一起怒喝,举刀冲向最近的敌人。

五月斩落几支羽箭,想要向着巴特尔杀过去,却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那是战刀斩裂骨头发出的声响。他感觉脸上一热,眼前腾起一片红,他摸了一下,是血。他四周看了看,双方骑兵已经杀成一团,一再有人栽倒,雾状的血从人们的身体溅出来,他们转身落在草地上,将枯草染得血红。

怒吼声与哀嚎声充斥在四周,战马嘶鸣着践踏着死人的尸体。七营的战士们依旧在包围中奋力砍杀,他们在轻伤中更加凶狠。天鹰部也被那股狠劲震慑住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那么快,乱了短短的一瞬,他们兵力的优势便体现出来,包围圈中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巴特尔一刀磕开飘尘的战刀,两人一错而过。“一个也不要留!”

“哥,我掩护你冲出去。”飘尘一刀将逼近五月的骑兵斩下马。“慕白会带兵来接应你。”

“你走!”五月并不理他,而是催马紧紧跟在巴特尔的身后。

两人在人群中策马一前一后突进。“找死!”巴特尔怒喝一声,勒马跃起,锋利的斩马刀自高处斜斜地向着五月斩下来,带着战马落地的重压。

五月仰头望着那片刀光,悚然一惊,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刻绷紧,他奋力举刀想要拦下攻势。

强大的力量泰山般压过来,五月根本挡不住那样可怕的力量,胯下的战马也是微微一颤,险些摔倒。刺耳的刮擦声响起,斩马刀的力量继续下压,劈开铠甲斩进他的肩头,鲜血随着斩马刀抽走溅落。五月忍着巨疼挥刀,刀口翻转,跟着对方的刀锋探过去。他将速度拉到极限,刀尖轻易穿透巴特尔铠甲的甲片,钻进他的皮肉,温热的血溅在手上,手感清晰地传来,刀尖触到了硬物,那是巴特尔的肩胛骨。五月心头一轻,手上的力道顿时小下去。

“杀了我,就准备接受整个天鹰部的怒火吧。”巴特尔回头,恨恨地瞪着五月。

五月看清了那张脸,恨意让那张脸古怪地扭曲着。他心里升起一股凉意,短暂的恐惧让他双臂失去了力量。

包围圈正在缩小,天鹰部的骑兵从四面潮水般涌过来。残存的七营骑兵已经不多,他们边战边退,渐渐聚拢在侠影盟的纛旗下。

“不要自相残杀!”五月看着四面八方的骑兵蜂拥而至,没有人听见他的话,无数羽箭向着七营战士激射。

飘尘连续挥刀,斩落射向自己的箭簇,望着五月。“哥!”

短短的失神,几支羽箭刺进五月的身体。胯下的战马也被射中,狂嘶一声挣脱辔头将主人甩下马背。

五月爬起来,低头看着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顺着战甲慢慢攀爬,仿佛就要把他吞没了。

飘尘怒喝一声向着巴特尔冲过去,他知道要想停止这场屠杀,只有控制那个人。

一股温热溅在脸上,眼睛里腾起一片深红,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五月伸手摸了一下,黏黏糊糊的,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又有几支羽箭从前胸透出来,他望着那面随风展开的大旗,苦笑了一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栽倒在那面旗帜下。

一名骑兵高速逼近,风中响起刺耳的破风声。

五月丢了刀,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反击,只是机械式地一步一步向着那面旗帜走过去。头上的震感让他一阵眩晕,头盔被斩落,柔软白皙的脖颈露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银色光晕,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刀锋继续推进,划过肩胛,铠甲串制的银线被斩断,本就宽松的战甲从他肩头滑落。被血染红的内衫紧紧黏在他身体上,勒出饱满的胸口。

“女人?”骑兵惊喝一声,止住了下落的第二刀。

五月艰难地在尸体中穿行,最后一名战士连着战马一起栽倒,溅了她满身血。她愣了一下,将身体依在旗杆上,喘息让她饱满的胸口微微起伏。

远处的飘尘与巴特尔还在激烈对攻,两人紧紧缠斗在一起,没有人敢贸然发箭。

“谁来杀我!”五月稳住了自己的鼻息,伸手紧紧握住旗杆,撑住身体对着围在四周的骑兵大喊,倾尽了全部的力量,似乎想要将这一生积攒的话语都对着面前的骑兵们喊出来。“你们谁来杀我!”

骑兵们彼此打量着身边的战友,扣紧弓弦的手慢慢松开了。

“杀了他!”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喊话的人怒吼一声,带马冲过去,刀锋举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尖啸声起!一支羽箭破空射来。人们目光到的时候,箭也到了,正中那名骑兵的眉心。

沉重的马蹄声像一阵惊雷,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一支骑兵队伍压迫寒风直逼过来。

“是高山部的骑兵!”天鹰部的骑兵逐渐收拢在一起,短短的一瞬,那支骑兵队伍已经踏进包围圈。

巴特尔望着那支骑兵,有些吃惊。机会被飘尘把握住了,他一刀砍在巴特尔的刀口上,斩马刀脱手飞出,旋转着刺进草地里。飘尘跃出马背将他扑倒在地,没等巴特尔反应过来,冷冷的刀锋已经抵在他的胸口。

“你做得很好。”慕白跳下战马,站在五月面前。他看了看她,取下自己肩上的大氅,小心地遮住她的身体。战刀已经出鞘,他缓缓向着巴特尔迈开脚步。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慕白回头,五月望着他笑,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飘尘用刀锁住巴特尔的头,缓缓退过来。“哥,你没事吧?”

“飘尘......你能,你能叫我一声姐姐么?”清亮的泪水从五月眼睛里涌出来,混着血红的颜色在脸颊滚落。

飘尘扭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慕白,脸上都是惊诧。“什么?”

慕白握着那只手,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冷的,只有那只手才是暖的。

几队骑兵们举起战刀,互相指着对方,寂静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危险的味道。

飘尘依旧将刀点在巴特尔的胸脯上,血红的眼睛里都是凶狠。“你杀了我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不能杀我!如果你杀了我,我的族人就会带着整个天鹰部与你带来的兵血战。”巴特尔看了看四周,眼神里的灼热褪了去。“星河让你来并不是与我们互相残杀。”

飘尘回头看着慕白,等待着他的话。

慕白轻轻抱起五月,缓缓转身,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鲜红的血从五月的身体里涌出来,将他的手也染成红色,鲜血继续沿着慕白战甲的垂沿流淌,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下午的阳光照过来,将鲜血镀上一层耀眼的光。

五月依旧直直地盯着慕白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能......能亲亲我么?”

她的鲜血钻进慕白的战甲里,温暖了他的胸口,他紧紧抱着她,就像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小孩。他将唇轻轻贴在她柔软的双唇上,消失了许久的温柔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胸膛。

五月将头贴在慕白的胸口上,仿佛沉沉地睡去了,白皙的手臂垂落下来,轻轻摇晃。

“我答应了五月不杀你。”慕白停下脚步,温暖的目光凝在五月苍白的笑脸上。“但是你却不能活着。”

飘尘似乎得到了命令,点在巴特尔胸口的刀尖顿了一下,骤然发力,破开银线串制的甲片,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杀了我们可汗,他杀了我们可汗。”天鹰部的骑兵们沸腾起来。

外围的骑兵开始拔刀,做出了进攻的架势。

啸声刺耳,一支羽箭呼啸着飞来。飘尘横刀一格,震开了射向眉心的一箭,大喝。“你们想要造反?要与整个草原作对么?”

一队骑兵斜冲过来,用身躯将慕白与飘尘护在背后。

“为可汗报仇!”喊声此起彼伏。

“和他们拼了,天鹰部没有孬种!”一名天鹰部将领将战刀斜斜地指向天空。

慕白抱着五月转身穿过人群,站在那名将领的面前。他看了看五月惨白的笑脸,再抬头看着那名将领,目光变得冰冷。

那名将领感受到了草原第一勇士带过来的威压,那是一种可怕的敌意,压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周变得安静下来,众人似乎都罩在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中。寂静的对峙,双方已经在生死线上搏杀了数次。

“还在等什么?咱们可汗被人杀了,不做出反击,以后天鹰部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立足?”天鹰部一队骑兵从后面奔过来,明亮的战刀映着阳光。

飘尘翻身上马。“准备迎敌!准备迎敌!”

战马躁动起来,对峙的骑兵们开始举刀,指向对方,是一触即发的格局。

远处有人吹响了号角,沉雄的号角声压过了所有的声浪,击在众人的心头。人们不由地望向南方,无数荒草附着在草原起伏,一片萧瑟。

大山崩裂般的震感传来了。黑色的纛旗首先映入眼帘,紧跟着的是烟尘,无数小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大潮席卷而来。

“是......是天狼部的虎豹骑。”天鹰部一名眼尖的骑兵指着那支队伍,咽了咽口水。

“可汗不是说,他们已经上了战场么?”那些骑兵们都在惊疑不定地对着眼神。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那么多重甲骑兵一起组成大军奔驰的场面,那根本不是一支骑兵队伍,而是一片咆哮着的黑色海洋。

虎豹骑围绕着众人奔跑,越起越高的烟尘将天空都遮住了。四周被马蹄声和战刀拍打铁片的声音充斥,人们仿佛站在波涛汹涌的浪尖上,随时都要被巨浪拍进海底的最深处。

领头的骑兵扬起手臂,训练有素的骑兵们一起勒停战马,没有一丝慌乱。一名旗兵快速下马,将手持的纛旗钉在了地面上。纛旗一震,白色的侠影二字在风中展开。

一支骑兵队伍跟着领头的骑兵离开队列,横插进对峙的队伍中。一条黑色的浪潮将众人隔离开来,直到那队骑兵勒停了战马,带起的烟尘才翻滚着消散。

领头骑兵双手托起头上的兜鍪,一头漆黑的头发扬起在风中,冷冷的目光扫过每张脸,刀子般在众人的脸上剜了一下。

“星......河!”最前方的天鹰部将领颤了一下,觉得喉咙发干。

星河将兜鍪放在马鞍上,抽出腰间的战刀斩下,青色的刀锋牵引着阳光挥洒出一道淡金色的光。刀锋贴着那人的头盔擦过,刮擦声响起,那人头顶耀目的红缨在风中飘落。

人们的目光都追着飘落的红缨,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咱们最大的敌人是梁国人,他们的大军正在逼过来。”星河看了看四周死去的七营战士,最后将目光停在慕白怀里五月的脸上,声音忽然转冷。“咱们的战士正在战死!他们的尸体还卧在战场上,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而你们却在这里残杀自己的兄弟姐妹,你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祖先?巴特尔与梁国暗通款曲,残害自己同胞,死有余辜!我需要你们去梁国的战场上用血来捍卫天鹰部的尊严!”

天鹰部的骑兵们一起低头,仿佛猛的被人抽走了骨头。

一柄战刀被扔在了草地上,更多的战刀丢了下来,撞在一起叮叮作响。

“天鹰部愿意听从号令!”天鹰部的骑兵们一起下马半跪在星河面前。

“捡起你们的刀,捡起来!我们可以战死,但不能让梁国人骑在我们头上。”星河大喝一声,指着远处随风起伏的纛旗。“我要你们已经冷了的血热起来,跟着那面旗帜去改变这一切!”

骑兵们捡起战刀,翻身上马,安静地等待着命令。

雄浑的进军号角声响起,数支骑兵队伍跟着那面黑色的纛旗,浪潮般向着南方而去。漫天烟尘腾起,遮挡了天空中的太阳。

慕白望着远去的骑兵,回头望着身后的飘尘。“你去吧,我陪你姐走走。”

飘尘望着五月,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对不起......我,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大概她也不想让大家知道的吧。”慕白说完,转身向着远处走去。“飘尘,不要辜负了你姐对你的期望。”

飘尘沉默了一会,翻身上马,带领着剩下的骑兵向着战场的方向奔去。

空荡荡的草原,没有了一个人,只剩下了被万马践踏过的荒草在风中轻舞。风大了起来,草原忽然变得寒冷。

夕阳下,天空的云霞绚丽多彩,为世间洒下温柔的光。

悠扬的曲调扬起,在风中流转,像是一曲远古的歌谣,已经在荒芜的草原上寂寞地轮转了千遍万遍。

一曲终了,吹奏之人将胡笳插上新起的土堆,遥望南方。“你看,这听得多了,我也会了呢。”

“我如果能活着回来。”那人掸落了身上的尘土,跨上战马。“我就会常来看你,不会让你寂寞。”

战马长嘶一声开始加速,夕阳里的那个身影逐渐变得渺小而模糊,就像一副水墨古画中的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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