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魔
1.
从高空向下漂浮着黑色的粉尘。
徐秋从沙发里坐起来,眼神凝滞着桌上的空注射器。她的两颊陷在阴影里,肚子不太饱满的隆起。
“有补给箱了吗?”她问。
徐展摇头。窗外的世界一片灰白,浓雾笼罩着视线范围内所有的建筑,颗粒状的尘埃如同蛀虫一样无声无息的盘旋在这座城市。外面的街道上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乳白色的米珠,包括他面前的窗台上,正在承受着自上而下被倾倒的白色晶体,像是炒豆子一样的沙沙声冲击着他的耳膜,声音持续了十分钟,他知道这大概是六七个人的米量。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人死了就会分解成米粒。倾盆而下的声音停止了,一切回归到阴沉沉的无声之中。
没风,空气中没有一丝波动。米层陈列出波纹的形状,似乎有意识的移动着。
他听见妹妹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的鼻子像猎犬一样嗅着。
“我闻见了霉灰味儿。”
徐展抬头看着空气净化管道的出口,隔离网上附着着一层薄薄的黑色。
“它就要进来了。”她呻吟着说。
这是物资空投行动突然中断的第五天,所有幸存者间的联络电波持续失效。
比往日更要寂静的一天终于降临。
许久之后,“我感觉不到他了。”徐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气若游丝。
徐展握紧了双拳。
2.
防空警报在空洞的楼群之间幽灵般穿梭。
丁爱睁开眼,他正趴在她的旁边睡着。他的头发很瘦,没有一点光泽。
肩膀上的伤口正在持续的发烫并恶化。她感觉到皮肉正在从原本的位置分离。手轻微移动了一下他就醒了。
“早安。”他抬起满脸的胡渣向她笑着,使劲揉了揉眼睛。
“早安。”丁爱也笑了。
他站起来,尽量轻的把被子掀开,帮她处理肩膀上的伤口。从溃烂地方开始长出白色的薄粘膜,比前一天还要大面积的向完好的皮肤组织扩散。他用蘸了酒精的棉棒擦涂,然后是碘酒和注射抗生素。
伤口边缘像烧焦般的翻卷,被双氧水激出一层层气泡,一股霉灰的味道窜了出来。
他缠好纱布,用手摩挲着丁爱的脸颊。她的眼睛也长出一层青紫色的内眼睑,眼球变得浑浊,鼻骨正在塌陷,只有嘴唇还保持正常的形状。他将自己的嘴唇叠了上去。
丁爱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温柔的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吻到了他的眼泪。但她还是选择沉默的回应这个吻。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还能再接多少个吻。
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还能暂时拥有人类的皮囊多久。
最后一支抗生素已经用完,他的手正在不可抑制的发抖。
3.
徐秋陷入了抓心挠肝的饥饿之中。她在房间里一遍遍用视线游走着,外面的防空警报声响了十几分钟。
靠近玻璃窗的一盆小菊花微微的震颤。她把它攥在手里,狠狠塞进口腔。她的那副口腔上膛几乎没有血色,只有苍白的软骨显露。
花的味道很涩,味蕾碰到就萎缩了。徐秋卷起舌头,仍然不肯吐出一口。食管挤压花瓣,婴儿将会分食其中花蕊的养分。
他在她的肚子里,静悄悄的聆听着这个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沉沉浮浮,虚虚实实。至少有五六个人从房间走了出去。徐秋跟着楼上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了阳台上。
白茫茫的雾从未散去。
徐秋贴在玻璃上向外望着。六个干瘪瘪的人影疯狂的翻过了居民楼门口生锈的围栏,他们的皮肤呈现着僵尸的蜡黄,眼窝凹陷。一边嚎叫一边冲上了大街。
没过脚踝的米粒滚动着,颗粒饱满,发出簌簌的声音。
空气中黑色的粉尘随着气流旋转。
他们跪在米浪中,没有咀嚼的一把接一把将生米塞进嘴里以求饱腹。
徐秋捂住了嘴,她感觉腹中传来了同样感受到她惊骇的动静。
4.
透过玻璃,牙齿和米摩擦的微弱声响也被捕捉到了。
徐展钻出地下室就看到了在阳台上伫立的妹妹。紧接着映入他眼帘的也是那幕永远不可能被遗忘的画面。
无声无息的窗外,六个干枯的身影都在冒着大量的蒸汽水雾。人形的皮囊从头顶绽开,顺利的沿着脖子、肩膀、腰腹和小腿剥落,红色的筋肉上瞬间结成了石膏般灰白色的粘膜,两耳处的位置向外翻卷,生长出螺旋状的角盘在脑后,十二只眼睛里只留下一层青紫色的眼睑。
他们的嚎叫变成了一种声带怪异的振动声。
徐展搂着妹妹的头,死死盯着外面。徐秋使劲埋在他的脖子上,她大口的喘着气。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
远处再一次鸣起防空警报。雾气被更大的动作搅动,肉眼可辨的形态下,粉尘像群蝇一样向着那个地方席卷而去。
怀里的徐秋颤抖的更加剧烈。徐展感觉到周围的气温明显低了下去。
从大雾的深处,逐渐显现出灰色的影子。越来越近,直至冲出雾气。尖锐的警报在鼓膜上反复敲击着。
寒冷的地狱景象重现。徐展的视野里,浅灰色的阴影叠叠幢幢,成群结队的山羊形生物出现在街道上。
“丁爱,她,她…”徐秋抖成一团,她的腹部产生一阵剧痛。“她也会变成人魔吗?”
5.
他低头看着丁爱的手臂。那条手臂变得肿胀,皮肉尽除,灰白色的粘膜变得坚硬粗糙。她的脸开始逐渐狰狞,眉骨和耳骨全部融化,鼻梁全部塌陷到颅骨里侧。
密不透光的地下室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
她扶着门框,鼻子又使劲嗅着。
他用拇指摩挲着丁爱的嘴唇,只有那张嘴唇还保留着人类的样子。丁爱张开眼,那层青色的眼睑像爬行类动物一样从下吐出眼球。
“我们不能再留她了。”她哑着嗓子说。
他用力的握着丁爱完好的手,感受着她的温度。
“再留她,我们都会变成这样。”
他把脸凑到丁爱的手掌中,丁爱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眼泪很烫,比伤口处冒出来的蒸汽还要烫。
“放弃我吧。”丁爱在他的手上写,她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每次随着呼吸都从喉咙里喷出黑色的粉末。粉末在地下室的空气中漂浮着。
她挥了挥手,驱赶着那些黑色炽热的异物。只有他还在颤抖着使劲摇头。
“已经快两周没有补给箱了,丁爱。”她向虚无的黑暗说着,“我的孩子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他吻着丁爱的手指,眼泪落在她皮肤上就发出呲的响声。
“我们已经两周没有进食了,如果你爱他,你就留下点什么给我们吧。”她感觉恶魔正支配着自己说话。
“你的腿,你的右臂,还都是完好的,在你变成那样之前,”她挺着肚子,站在逆光的门口,“丁爱,你也很痛苦不是吗?”
丁爱的眼泪流过脸颊,瞬间便蒸发成水汽。
“把我的肉都拿去。”丁爱在他手上写到,“活下去。”
他呜咽的像一条老狗,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翻飞。
6.
空投行动开始的第一周,街上铺满互相残杀的掠夺者尸体化成的米。丑陋的人类战争以最原始的方式不断爆发着。
庇护所中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徐展拉着丁爱、徐秋也在那场混战中。到处都是分解的残肢,丁爱身上挂着好几串压缩罐头,兜里塞满了巧克力,徐秋背着2个药箱和空气净化网,徐展护着她们走在最后。
他们身上都沾血腥的污秽。徐秋在哭,她的两腿间在流着血。丁爱把她的东西都接过来,搀着她向庇护所的门口跑。
空气浑浊。漫天的黑色灰尘降落在所有人暴露的皮肤上。直到防空警报打断了哭喊和暴动声,混乱的人群稍有停滞,紧接着蝗虫般的人群急速往庇护所的入口疯狂涌动。米粒被踩动的沙沙响。
从建筑群的深处,阴影显现。卷曲而丑陋的羊头怪物充斥在街头,没来得及撤退的幸存者很快就被啃噬干净。
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尖叫。徐秋再也跑不动了,她看见徐展拉着丁爱跑出了很远,慌乱逃窜的人流被怪物冲散。四处都是大火和流弹。她趴在米浪上,脸紧紧贴着喷香的米珠。
饥饿,恐惧,疼痛不断折磨她的意志,气温一下变得冰冷,发霉的味道四处弥漫。
徐秋声嘶力竭的哭喊。她看见原本跑远的丁爱又回身跑了回来,她的头发有几缕烧焦了。丁爱一把搀起她,徐秋扶着肚子,迈着碎步。
“哥,哥…”她呼唤着徐展。徐展扒在防护网的后面嚷着,快跑啊徐秋,快跑!
冰冷异样的温度飞快的在靠近,徐秋接近崩溃,刚才还四处逃窜的人流转眼消失干净,只有丁爱的两只手攥着自己往安全的地方移动着。
防护网在一点点合拢。徐展抱着所有物资绝望的大喊,快跑啊!
徐秋被用力的推向了庇护所门口的铁网后,她回头,丁爱的眼神被拉成了丝状,她的口型重复着,去吧,去吧。
螺旋状的怪物出现在丁爱的背后,一阵黑灰腾起。
徐秋相信,那一刻,神没有看向人间。所以她看到了地狱。
7.
不知从何时开始,徐秋的消瘦停止了。她皮包骨头的身体只有肚子显得饱满。她像一个花蒂,长在一颗香艳欲滴的果实上。
徐展在一杯杯的喝着凉水。
整整三天内,庇护所接连不断的有人跑到外面去抓米吃,然后很快的,他们都在蒸汽中放弃了人类的形态。
鲜红的血肉褪去,新的人魔走进一团团的雾气中。
徐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切,有时候她静静的,有时候抑制不住的大哭,她喊,“我饿,我不能让他同我一起死啊!”
徐展的两鬓长出了白发。他的头发依然很瘦,毫无光泽,日复一日脱落脱落。他听着妹妹的哀嚎,她嚎,“丁爱能救我们!”
“丁爱她还是个人。”徐展只是重复回答着。
“她化成魔,我们还能吃吗?”徐秋跪在哥哥的脚边,她的面容也隐隐塌陷着,透着死水的病态,“她还是个人,她的肉不会传染!”
徐展凑近了眼前的人,他的眼球缓缓的在她的脸上打量,由于饥饿,她像一具会说话的骷髅,眼窝凹着,嘴唇凸着。
光线泯灭,他们互相静止。只有地下室的门缝里传出蒸汽的呲呲声。
徐秋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拽下武器架上的斧子跑向地下室。她的鼻子只能嗅到肉类在高压下散发的食物香味。
徐展也紧跟着她跑了过去,地下室向外扩散着水汽。他闻见了丁爱的吻的味道。
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8.
他最后一次触摸丁爱的皮肤,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他的指尖从丁爱的胳膊到手背到指尖,错过的一瞬间,灰白色板结的粘膜就将他的爱人全部包裹严密。
她在他身后仰头痛哭。
他把防护门飞快的关闭,贴着圆形玻璃窗,他看着外面的那张脸冒着高温的蒸汽,也和自己一样贴在玻璃窗上。
丁爱的面皮全部剥落,耳朵向后拉长至螺旋形的角盘在脑后。
呲呲的蒸汽不停。玻璃冰凉。
她带着斧子闯进地下室的那一刻,他打开铁门,将化魔之际的丁爱推了出去。丁爱裸露的后背还是那么细腻,她睁着青紫色的眼睑,向他投向最后一瞥。
他不知道她是爱,是感谢,还是舍不得。
“我爱你!”他在玻璃后向外面大喊。
丁爱在门外飞速的变异,她呼出一口四散的黑尘,喉咙发出声带振动的异响。她停在防护门外,感受着浓雾的召唤。
终于,她停止了流泪。
他知道,她已经不具备人类的意识,她已经没有了人类的记忆。
她转过身,毫无留恋,慢慢走向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丁爱就这样消失了。
9.
徐展持续的做恶梦,在梦里他同丁爱一起变成了怪物,他们手拉着手一起逛遍了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上遇见了许多其他的怪物,有丁爱的爸爸妈妈,有徐展自己的大姨大姨夫,有变成怪物的宠物狗、流浪猫。还有终究不散的雾。
天空降着黑色的粉尘。看不到一个活人。一阵轰鸣声,从天而降无数物资包,那些小黑点飘飘散散,晃晃悠悠,直至落地。
“哥,哥,”徐展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回头,看到变成山羊形态的徐秋。
徐秋挺着硕大的肚子,幽潭般的双眼望着自己。
“补给箱,外面有补给箱…”徐秋的声音像梦一样。徐展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生命似乎就要燃烧到尽头,只剩最后一丝余力拽着灵魂不飞出枯槁的肉体。
他和徐秋相互搀扶着走到了阳台,外面的地上树上挂着漆了红色的补给箱。他们看着,怕是一场异梦。
从庇护所的大门,走出了几个干瘪的人影,很快拿走了一些物资包裹。徐展拍了拍徐秋的手,走了出去。
再往后的三个月,补给空投行动恢复,电波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徐氏兄妹才知道,第302物资基地全军覆没,全国的幸存者在再一次清点后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
没人能预测,末日何时还会再来,人类何时全部灭绝。
10.
徐秋的产期如约而至。她的肚子开始哗哗的放水。
“我闻见了,我闻见了!”徐秋癫狂的重复着,像猎犬一样嗅,“它进来了!”
徐展按着她,他的汗混着紧张像下雨般的狂落。
“那些灰尘进来了!”她紧紧抓着徐展的胳膊。徐展抬头,空气净化管道的出口只是一个神秘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说净化管道是人的嘴,空气净化系统就像一个人不断向室内吹气。
徐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产前的钝痛把她一次次打垮。桌上放着几支空的注射器,她有足够的力量把她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微量元素,营养剂,徐展都一一推进徐秋的静脉里。寂静的空间中,徐秋临产的惨叫比防空警报都让人毛骨悚然。
一团热血裹挟着婴儿露了出来,徐展的胃里翻江倒海。
一双闭着的眼睛,塌陷的鼻骨。
徐秋还在用力,她的小腿打着摆子。
没有嘴唇包围的牙床,蜷缩的黑色的角还软软的。
徐展托着手上的婴儿。那的确是个婴儿。
徐秋的汗和血肆意流淌,徐展的汗凝固了。
“让我看看。”她虚弱的朝他说。徐展无以应对。
他想起了丁爱,想起徐秋的恶念,想起丁爱最后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想起徐秋贪婪的将丁爱完好的人类躯体剁成一块一块冻在冷冻柜中。
11.
记忆开始似是而非。
他想起她把肉炖成一锅,坐在地上不人不鬼的嚼着。混沌的记忆翻滚,她拿着斧子跑进地下室,他追着她;
她的斧子落下飞起,血水飞溅;
他多想抢先一步,打开防护门,把爱人推出,由她化魔而去。
所有记忆都在丁爱在他手掌中写下“吃了我”开始,每一个节点都清晰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之间,也带着丁爱的吻的气味。
他终于还是活了。所有虚幻的妄想让他保留了作为人类最后关于爱情的美好记忆。
他看着妹妹,她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花板,他又看看手里的那个孩子,丁爱的样子已经渐渐变得僵硬和涣散。
“让我看看他。”她虚弱的再度说到。
他手里的孩子在平缓的呼吸,但又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轻唤,睁开了眼睛。青紫色的眼睑由下至上吐出眼球。
喉咙振颤片刻后,是他们曾听到过的那种鸣叫。
徐展失神的捧着婴儿,瞳孔中倒影的便是人魔的样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