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

男人

我的父亲是一位农民，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连普通话都说得疙里疙瘩的。人还不太老，背已弯弓一把。他这背打小起就不比这直多少。他总说是小时候与他奶奶睡觉，枕头过高所致。我猜是由于营养不良导致佝偻症。

他爱美，每年都叫我帮他带瓶大宝涂脸。他喜欢我给他买有品牌的，穿起来利索有型的衣服。他常教育我要温和做人，夫妻不要吵架，要像兄妹那样和睦相处，对儿子不要疏于管教，对外人不要计较。他还要我管好自己，不要随便发脾气，有矛盾要多检讨自己身上的错处。

自从18年前我妈病逝，他一个人守在农村的家，自给自足。白天，忙着折腾养活自己，喂养成群的鸭子供应我们姐弟。夜晚，电视的声音陪他度过寒冬凉夏，陪他的还有成群的蚊子，与天花板上追逐的老鼠。

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当我打电话给他，一开口就跟他说：“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一个不那么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他一顿，呵呵笑着说：消息，什么，你这女儿......”他开始语无伦次。

他似乎知道我遇到什么事了。连着几周，我都没给他电话，他挂过来的电话，我要么当时没听到，要么当做没听到。我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跟他说话。

我把想说的，还没一分钟，都跟他说完了，我说：“你想骂就骂吧，随便你骂。”

他一直温和地笑着跟我说话，直到最后一句：“是啊，你很牛逼了，我知道你很牛逼了。”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十度，像火山突然爆发“我不跟你说了。”

嘟嘟的回音与他生气的颤音在我脑海里不那么和谐地共振着。我安慰自己：“他这表现已经超出99%父亲了，还能怎样文明且克制呢？他的情绪他自个负责去。我已有够多要烦恼的。”

就这样，一周多，我保持着惯常的沉默。我决定好了，如果他不能接受，那我也不必跟他多解释，我多少也算中年人了，我知道如何为自己做选择。

不知道他怎么熬得，那天，他打来了电话。一开口就笑着问：“吃过饭了吗？”

他说：“女儿，没关系哦，你要自己好好的，快乐一点，什么都不重要，还有半辈子呢。我知道，错也不会是你一个人的错。你要好好的活啊，多去玩玩，快乐一点。”

他已经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是反复提醒我，快乐一点，好好活，还有半辈子，日子还很长，要开心一点。

他几天就给我一通电话，重复老话，提醒我要照顾好自己。

父亲的爱，我无法想象。在女儿甩给他极其难过的消息后，他一个人反复咀嚼着，那滋味是怎样，那几个日夜有多长？有多少无眠的深夜，他辗转于床畔，希望能重新变成我的保护神，把我背在背上。他会不会希望，我又能像小时候，去看个医生，就能让一切恢复到活蹦乱跳？

我从前也耿耿于怀父亲做的一些事，可自从我自己经历了人生的波折，我突然明白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对，更没有什么是万恶不赦。有的只是，无数挣扎后的缴械投降。

不要用道德或不道德捆绑谁，那只是因为那事没有发生在你身上。别说，我遇上了，绝对不会那样，我在那事上也许是不会那样，但我也总有某些事上扛不过所谓的道德底线。没有人能幸免，除非他是已死的活人。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始学着爱父亲。不是嘴巴上甜甜的，更不是给他多少钱，而是心里开始理解他，接受他，理解他的艰难，接受他的局限。我更是从心里开始敬重父亲。一个小学一年级都没念完的男人，他摒弃了重男轻女的观念，送我上了大学。他对人情世故的了然，对生命的臣服，更不输于我这他称为读过万卷书的大学生。

命运给了他诸多不堪，他依然笑对人生，一个人努力靠自己活着。他劝诫我：“有些人是做给别人看，为面子撑得好看。你要为自己做，为自己活，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父亲，他是老了，可他依然是我心中的大山。

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