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学案》书后

        是书名为《学案》，但非黄梨洲的《明儒学案》体，更接近现代意义上的希腊哲学简史。希腊哲学发轫于小亚细亚的米利都，是书有“米勒森学案”；流风及于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希腊殖民城市，形成了爱利亚学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故有“意大利学案”与“伊利亚学案”；恩培多克勒、赫拉克利特提倡“四根二力”“万物皆流”，其说介于爱利亚学派与米利都学派之间，因孟子有“子莫执中”之说，故名之曰“执中派学案”；米利都因反波斯起义遭镇压而衰落，同属伊奥尼亚（ｉｏｎｉａ）的雅典继而兴起，阿那克萨戈拉将哲学引入雅典，故单列“安那萨哥拉学案”；以雅典为中心的智者（ｓｏｐｈｉａ）学派开始活跃，故有“所肥学案”；接下来是苏格拉底的“索克拉的学案”，无须赘言；卷三大多是小苏格拉底学派系列学案，殿以柏拉图之“亚克特美学案”，亚克特美者即学园阿卡德米（希腊文Ακαδημια）；卷四关于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的学案则已亡佚。作者多处引用日人蟹江义丸、井上原了的论述，著述体例殆亦袭用日人之希腊哲学史。蟹江、井上等明治学者介绍的欧陆哲学，于中国近代思想史之意义不容低估。值得一提的是，杨昌济向毛泽东等授课所用教材——泡尔生《伦理学原理》，即为蟹江义丸用日文翻译的节本。

        本书一大特色是，作者每于篇末出长段案语，或引日人之说加以折衷，或以儒说、佛学比附希腊哲学。我个人特别属意莱基伯、德谟克利特，直至伊壁鸠鲁一系的学说。此派认为，有原子（ａｔｏｍｏｓ，按词根可译为“不可析者”），亦有空间（ｋｅｎｏｓ），原子在空间中运动而形成万事万物，实乃欧陆唯物哲学不祧之祖。本书以此为“伊利亚之形而下学派”，案语称：“原子之说，周易开卷已先言之而孔子畅论之。其于形上、形下无所不包，心理、物理无所不备”。欲以中国之“乾元”“坤元”比附希腊之“不可析者”，其说虽是而犹未尽。何休《公羊解诂》：“元，气也”，元即元气，与“不可析者”确有可资比较之处。元有始之义，气为万物之始；元声转为渊、为泉，《春秋纬》称：“元者，气之渊泉”，渊，深远；泉，涌出，合之乃有生生不息之义。于是，《周易》之“乾元” “坤元”与《春秋》之“元年”，皆可以一气相贯通。王船山“理在气中”之论出，保存于纬书中的先秦儒家旧义始得再度畅明。当然本书也有欠精审处，承袭了日本学者的错误翻译。“亚克特美学案”称：“观念，唯一者也；个物，数多者也。观念，永劫不变；个物，时时生灭变化，不可思议者也。观念纯粹，个物驳杂。观念有完全之实在，个物存于实在非实在之间。”其实，观念约定俗成用来翻译英文ｉｄｅａ，将柏拉图哲学最重要的概念ιδεαι或ειδον译为观念易引起误会，大有可议。名词ιδεαι或ειδον出于动词ειδω，兼有看见、知道二义，中国学者们相应有数种译法：ειδω原义为看见，与拉丁语ｖｉｄｅｏ同根同源，有学者译为“相”“形”；引申为知道，有学者译为“理念”“意式”；或根据其在柏拉图哲学中的特殊含义，翻译为“范型”“原型”（即ａｒｃｈｅｔｙｐｅｓ，说见罗念生《古希腊哲学术语译名管见》）。

        本书作者王树枏，河北新城人，光绪十二年（西元１８８６年）进士，与吴汝纶交游，以古文知名，柯劭忞推许为“唐荆川后一人”。曾入名宦张之洞、陶模幕，官至新疆布政使，任内所谋皆一时要务。首开官钱局，印行价值一百万两白银的流通纸币；裁撤驿站、改设邮局，收回俄人窃据的邮信利权，并拟依邮路建设内地通往南北疆的铁路。有清一代学术，肇端自顾、黄、王三大儒，素有穷究经典与经世致用两方面内容。清中期以后引入西学，本意是研究如何富国强兵，作为经世学的补充。但风气所及，部分具备深厚经学素养的学者开始西方经典产生了兴趣。《希腊学案》即为此一风气产物，且很可能是中国学者最早研治希腊学术的专著（书成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即西历１９０２年）。西方经典者，塞缪尔·亨廷顿称为古典遗产（ｔｈｅ　ｃｌａｓｓｉｃａｌ　ｌｅｇａｃｙ），以之为西方社会鲜明特征和西方文明核心要素，至少包括希腊哲学与理性主义、罗马法、拉丁语、基督神学。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中曾将东西方经典相提并论，“西人于希腊罗马古文童而习之，一以为文艺所从出，一以为政治所从出。此如中国之史学，欲以通知古事、练习词章”。王树枏另一部著作《希腊春秋》对此表述得更为显豁：“希腊者，欧洲之唐虞也。中国言治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欧洲言治者，祖述希腊，宪章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