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你
(一)
远方火车鸣笛声传来,根据小时候看火车的经验,再有三分钟就能看到火车由小变大,我快速转移到弯道处,这时的火车速度最慢,比较容易爬上去。我趁着脚还在家乡土地上的180秒,冲着这里挥了挥手:“老子再也不回来了,去你大爷的张丽丽,以后打飞机也不想着你了。”
在这180秒里,我试图忘记这里,试图不让火车带走我厌倦的这一切,然而这两天的记忆却始终翻滚而来。
“说吧,为什么去嫖娼?”警察同志看着刚写了姓名王小川年龄十八的审讯记录,不可思议堆满了脸。
“我被蜈蚣咬了。”审讯椅上我感觉我腿有点颤抖。
“我是问为什么去嫖娼?”
“警察叔叔你听我说,昨晚十点多我被蜈蚣咬了,然后去看医生,那老中医说万物相生相克,鸡克蜈蚣。他让我去找鸡的。”
“让你找鸡是抹点鸡屎,谁让你去找那个鸡了?”我感觉警察的三观已经被我震碎。
最后警察可能是觉得抓了个傻子,就通知我爸把我领回。
领回去时正好中午,太阳很亮,照在地上的影子比人更逼真,我等着一顿排山倒海的臭揍,所以对目前这个完整的影子充满留恋。可是我只等到一句话:“川,你走吧,这个岁数在当地就活成了笑话,这辈子怎么抬头?”再然后我就等到了一个收拾好的背包从家门口扔了出来,掷地有声像我爸板上钉钉的决绝。
我把背包踢到一边,冲着爸妈磕了个头:“儿子不孝,给你们丢脸了。以后你们两口子晚上少看点电视,抽空再生一个吧。”我说不上愤怒还是麻木,这些话却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拎着背包漫无目的,像夏天一枚违背规律的落叶飘到了地上。这么多年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就这么实现了,上帝还真是在下雨的同时,又会把屋顶踹出一个洞。因为我发现我爸妈都没给我留点钱。之前几次失败的离家出走都是因为没钱而自动饿回来的,这次似乎没了可以饿回去的理由。
在我家乡的边缘有条铁路,一直通向远方,至于通到哪里,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这个谜经常出现在我的日记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甚至有时候觉得我悄悄跟着路过的火车就能到达一扇门,推开就能看到发着光的乌托邦一样。
我步行到了铁路旁,无所事事的看着即将沦落成夕阳的太阳,突然发现我居然没有需要去告别的朋友。此时我所谓的找鸡行为估计在学校正在迅速发酵,成为年度最佳的笑话。至于我公开表示爱慕的后桌张丽丽,怕是更嗤之以鼻,深以我喜欢她为耻。
一圈环顾,发现我和这里格格不入,仿佛蒙娜丽莎的嘴角落着只苍蝇,我就是那只苍蝇。
那只苍蝇唱着自以为是的歌,隔着玻璃窗恍惚能看到理想和一段不期而遇的姑娘。
(二)
那时候还有一些绿皮火车继续为人民服务,它们气喘吁吁的已经快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就连车尾的门都是虚掩的。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在推开那扇门时,一下子就开了。推开门的一刹那,我很吃惊,和我一同吃惊的还有一个乘警。
莫非我五行缺手铐,两天碰到两次警察。
在我以为又要进审讯室时,那乘警只问了问我一些基本的问题,让我补张票就不再搭理我。就在我佯装翻钱包时,在背包的深处真的摸到了钱,还是一摞挺厚实的钱。被折腾了两天,我的倦意被这些钱激发了出来,我买了张卧铺,准备美美的睡一觉。至于明天,那是是醒来之后的事儿。
火车上的夜晚是破碎的,我的睡眠被切割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和掉在地上的豆腐脑一样粉碎。再一次被颠簸着醒来,我决定放弃睡眠,月色从车窗里爬了进来,肆无忌惮抚摸着我对铺女人蹬掉被子露出来的大部分后背。我直身坐起,揉揉眼睛开始和月亮一起欣赏。
看得入神时,那女的可能也被车的减速晃醒,一个翻身正好和我四目相对。我赶紧扭头望向别处,在我慌乱扭头时,心里却觉得车外的夜空亮了不少,也许是瞧了她的眼睛。
“看够了没有?”说话间她已经披上了衣服。
“这火车司机技术真够菜的。”我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也是真的在埋怨司机把她晃醒。
“年纪轻轻就这么流氓,长大了还得了,你多大?”她侧头理了一下头发,语气里没含有多少鄙夷与不屑。
“十八。”
“我是问你岁数。”
“就是十八啊。”我得承认当时真的没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噢,哈哈哈。”估计她看着我的一脸不解才感到可笑,“你去哪?”
“不知道。”
“叫什么?”
“不知道。”
两个不知道以为会让她知难而退,她的问题让我有种昨天在审讯室里回答问题的压抑。
“出门戒备心太重是交不到朋友的。来,认识一下,我叫水方。”她伸出手,看我没握手的意思,手就势一抹抓了一把空气,而我则在后悔错过了一次摸女人手的机会。
“是所谓伊人的水方吗?”我赶紧搜刮记忆深处那点微薄的文学常识。
“勉强算是吧,我爸妈当初就是图省事,各自取了他们的姓。”
“哈,确实够潦草的。”我忍着笑,嘴角的上挑还是出卖了我的笑点。
“名字无所谓潦草不潦草,人生不潦草就行了。”一句轻描淡写,却让我想起了三毛《撒哈拉的故事》,我扫了一眼她的背包,也是很小的一个背包。我在猜测她会不会也是一位因为一本杂志或者一篇文章就去某个地方的人。
“也对,不过我的名字才是真潦草呢。我爸单位上有个领导叫于小川,俩人特不对付,于是就给我起名叫王小川。”那身戒备的盔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我轻而易举的完成了丢盔弃甲。
“你爸这报复心理还挺重。哈哈哈。”水方笑出了声。引起了上铺的不满,上铺探出头来,直接开骂:“操,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那人头发很长,还烫了和迪克牛仔一样的发型。我站起身来:“你是迪克牛仔他哥迪克牛逼吗 ?再骂一句试试?”
迪克牛逼嘟囔了几句缩回被窝。
水方按住我:“走吧,别打扰别人休息。我们去车厢连接处聊。”一如多年老友般熟悉的语气。
车厢衔接处密闭性很差漏风严重,堪比绿皮火车如厕时的风吹屁股。水方扔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
“你家大人应该只告诉你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零食,不会告诉你拒绝陌生人的香烟吧。”水方娴熟地点上烟,吞吐了一个很大的烟圈。但是很快被见缝插针进来的风撕裂。
“我不会吸烟。”我嗓门很大,在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里,却显得模糊不堪,恍若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
“男人必须会吸烟,这样才能散发出男人味。”水方把手里的烟忽然塞到了我嘴里。
我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猛吸一口,咳嗽伴随而来。等肺恢复正常,我倚在门边:“烟上有你的口水,咱俩这也算间接接吻了。”
水方白了我一眼,把烟又拿回手中继续吞吐,我们都没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她吸烟的姿势,我在想王家卫镜头下的张曼玉。可我还是拿走了她的烟,用脚捻灭:“抽烟对身体不好!”她愣了一下,又点起了另一根。我重复了之前的动作,再次捻灭:“抽烟对身体不好!”水方把第三根烟放到嘴边,却又放回了烟盒里。
“以前有人这样劝过我。”
“做好事儿就得有始有终。”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想接近她,虽然现在我俩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你准备去哪儿?”她把烟放进我兜里,学我倚在门口。
“你去哪里?”
“我去敦煌。”
“这么巧,我也是。”其实我买的是到山西的车票,想去那里找一份工作先把自己养活再说。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下一站山西马上就要到了,准备下车。”列车员从门里进来。
当谎言被立即拆穿,还来不及补救是最窘迫的。水方瞅了一下我,对着列车员笑的几乎撒手人寰。列车员被笑的莫名其妙,追问原因。我说:“没事儿,你裤子拉链没拉。”列车员仓皇而去。
我急忙朝列车员奔了过去。
“你干什么去?”
“补票。”
(三)
敦煌这个地方,我曾想象过很多次,因为余秋雨的笔下有太多诗意,所以对这个地方充满向往。这里的荒凉也许更容易让人产生悲壮,而那些婉约细腻的词似乎被触发的就少了。
到了敦煌后,我以为我会诗意大发,下车后从嘴里却只冒出了一句:“啊,卧槽,真牛逼!”我们在古旧的路上慢行,在一处枯死的白杨树下坐下休息,那棵树枯槁扭曲,如同一个在悬崖边向下看的人。
我指着那棵树:“你看,这棵树指的好像是大海的方向。”
她食指放在唇边:“别对这棵树提及海,这也许是它一生的心事。”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能是怕这棵树听到后仅存的信仰轰然倒塌。我后知后觉,发现我俩好像合作了一首极短的诗。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如果一场恋爱能沉淀下几行值得回味的句子,那可以称之为爱情。想到爱情,我不自觉向着她又靠近了几厘米。可是她接着反方向回敬了我半米。
下午三点的太阳容易让人想起烧烤架上羊肉串的感受,我热的恨不能裸奔一下。水方抓起一抔黄沙朝天扬了出去,沙子在风中迅速散开,砸落在安静的沙面上像一张要逮捕鱼 的网。
“走吧。”她头也没回。
我拎起包追了过去。
我们蹭了一辆车去往鸣沙山。开车的师傅很健谈,一路上给我们讲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可是他当地方言夹杂的普通话让我们云山雾绕,很快她就打起盹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为了表示对雷锋师傅的礼貌,我只好咬牙坚持不睡,一路上充当起相声捧哏的角色。迷迷糊糊的恍惚中,我感觉我己经把捧哏的“嗯啊唉咦噢哟”反复用了好多遍。
到了鸣沙山已经是下午六点多,这里的太阳依然很高。我说走吧,我们去爬山。
“不去了。走吧,咱们去看月牙泉。”她抓起一抔黄沙扬了出去。
“为什么不去?不是说好了吗?”我拉住她。
“说好了有什么用?发誓也和放个屁一样。我们今天在一起,也许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了。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过客,这话是永远的真理。”她把我直接拉走。
月牙泉本身就是一首诗,尤其在这苍凉宽阔的环境,更是一首极其温柔的诗。而她在月牙泉双手合十的虔诚,更是一首能刺进心缝里的诗。我学她双手合十,不过我嘴里直接念叨了出来:“万能的泉啊,保佑水方找一个好婆家吧。”我记得我妈曾经说过,以后她当了婆婆,肯定会是一个好婆婆。
“滚蛋,别没正行。你知道为什么泉水是甜的吗?”
“不知道。”
“因为总有相爱的人来这里撒糖。”
她说话的时候很真诚,不像开玩笑。她再次抓起一抔黄沙扬了出去,地上再次形成了张网,我双手合十对着泉水,祈祷自己变成一条她网里的鱼。
我陪着水方逛了很多地方,可是她都是抓起一抔黄土扬到空中,就拉着我开始去下一个地方。我对她的这个行为一直不解。
这种不解一直到了魔鬼城,当她再次抓起手中的黄沙准备扬的时候,我拉住了她。
“水同学,你知道吗?当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煽动翅膀,就可以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飓风。当敦煌的水方扬起一捧黄沙时,首都人民可能得多吃好几口沙尘暴。请你放下黄沙,立地成佛。”我学习葛优葛大爷说话的腔调,想让她放松下来,因为她每一次扬沙时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水方拍了拍手上的黄沙,“其实我就是想来这个被曾经填充满的地方看看,看看那些刻骨铭心是怎么平复成这寸草不生的荒漠的。”
“科学家说过度砍伐过度开垦才会造成荒漠化的。”我试图把话题往轻松上引。
“哈哈哈,你大爷的。其实你和那个人十八岁时一样不着调。”
“那个人呢?”
“和别人领证了呗。还是我给办理的。不过也算是实现了要一起领证的约定。”
“没事儿,他换证时,还会是你给办理的。”我觉得那人挺傻叉的,这么好的妞都不要。
“哈哈,你怎么这么坏。”她拍了拍我,然后仰面朝天,呼吸着蒙古高原下带来的风。丝巾被风挑起,阳光透过,如滤镜加持一般,这画面我感觉比月牙泉的水还要美。
我走了过去,与以前想拥抱异性的下半身冲动不同,只是想拥抱一下她。那一刻时间是最多余的东西。
“你就这么干抱着?要是没下一步行动,我可要推开你了。”她推开了我。
“嗯,等养肥了再吃。”我能感觉到我被“调戏”后的面红耳赤。
“问你个事儿,你到底为什么离开家的?”她直接坐在了地上,冲我指了指水杯。
我递过水杯,便一五一十的说了那天找鸡的经历,同时也把我是看到有人在打那个卖身的女人才冲进去救人,后来被那人跑了后报警栽赃说我嫖娼的事儿都告诉了她。
“那你为什么不和警察或者你爸妈说?”水方对我的做法很是不解。
“这事儿越描越黑,现在学校里那帮孙子指不定怎么说我呢。”我掏出了她放在我口袋里的烟,自己点了一根。
“那鸡也不是什么好鸡,居然都没替你开脱。以后这种事少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干嘛要回去,我就跟着你走吧,万一你再碰见迪克牛逼那样的人,我好替你揍他。”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我要不要回去的问题。
“走吧,天色快黑了,夜里这儿会很冷。”她扶着我的肩站了起来。
真如她所说,这里的夜很冷。这里的旅馆还没有暖气,被子也是很薄的那种,我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然后我就感觉被子被打开。她很自然的说了句:“往那边靠靠,我也很冷。”
都说事后一根烟,我点了根烟,默默的看着她。她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问我看什么?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怎么和光盘上演的不一样。”
“你是不是傻?那都是演的。剧情和生活是不一样的。剧情里有的是天长地久,生活里有的是再也不见。”
“可是我感觉现在遇到你就和电影一样。”
“那你是该醒醒了。明天醒来,你就又长大了一点。”
我没有再说话,可是我把“那就不醒了,这样挺好”这句话放在了嘴边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被敦煌的阳光叫醒,可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慵懒的伸了个腰,两腿酸软的晃悠下床,想着要不要等水方进来对她说一声早,或者直接去拥抱她。
可是我只发现我的背包下压着一张纸条——我们彼此路过并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