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魔力

2019-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LEILA蕾拉
魔力

我对塞是一见钟情的。

我再说一遍,我对塞是一见钟情的。

他的办公室和佘隔了一面墙,我是先被介绍给了塞。我一直把自己见到的在职场上的人分为简单的两种,以我沉迷虚幻世界的眼光来分析,人本身是会在举手投足的无意之间散发出各自特殊的气味的。但是这种气味和表现就和茫茫自然界的植物一模一样。有的植物喜好招摇,他们盛开的绚烂花朵结出鲜艳的果实是他们生生不息繁衍结果的必然需求——那就是,醒目,美貌,伪装,陷阱,如愿以偿的一系列代名词。然而有些植物则并非如此,它们用不起眼的外壳裹住自己的精华和种子,用不适宜被吃到的成分驱使动物对自己避而远之。植物界的故事完全可以等同在人类之中。

所以,一种人有着无法吸引他人注意的朴实特质。这种特质在职场上司空见惯,是一种人格魅力的缺失也罢,还是一种在劳动力密集市场上对一代代人类打造出来千篇一律的面容的结果也罢。这样的人,让团队就是团队本身,让关系止于工作,即使偶然透露出来的一些私人信息,比如家室和子女的日常,比如总得有几个不影响人物平庸设定的兴趣爱好,比如某项强身健体的运动,足球,篮球,网球都是无所谓的,再比如一些置业和购物喜好,工作以外的社会角色,某个俱乐部和委员会的成员等等。但如果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任何职场上偶然出现的玩笑话和调侃都是善意的,没有魔力的。确切地说,没有“魔力”是贴切的概述。

我不喜欢一切的平庸。

第二种就是塞。他在用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狡黠来掩盖自己的魔力。他穿着高品质的普通款西装,低调的白衬衫,却在不显眼的地方别着一枚瑞典或者荷兰某个学院的校徽。它隐藏着相当秘密的nostalgy,因为它会让我这种总是眯着双眼窥探他人细节的女孩分辨出了一种飘离办公室的,有人性的情结。再比如他刻意的简单发型的清爽轮廓下,是双耳耳钉淡淡的洞眼,天知道我对有耳洞并且故意不戴耳钉的男人的嗜好是超过花臂纹身的一千倍的。

这是第一次的信息,然后塞很简洁地站起身来和我握了一下手,眼神有着商务的专业,但在我看来更是藏起了第二种(也就是有别于善意,朴实,界限感的平庸之辈)的气味。此时引荐的人事部同事正好拿了一份文件给塞签字,塞从自己的皮质手册里拿出自己的钢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支有着盈动色彩的富士山蓝色写乐。用自己的钢笔签字,这是区别于平庸的第二种人的另一个肯定细节。

我觉得自己的一见钟情很物质又很肤浅。所以我把那种持续的温热感情延续到了塞隔壁的佘的办公室。佘的职位是副总,佘的办公室温度是十六度,秋天呼呼吹着的冷空调,还有一听冰的汤力水,细细密密的水珠在那听饮料罐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佘并不掩饰自己是个傲慢的bad guy的气势,没有和我握手。他身材高大但有些懒散,香水味是我不喜欢的D&G,他送我到门口的时候用食指和中指并起来点了一下我的脊柱,几乎是把我推了出去。“走吧,小女孩。”他咕哝着。


我想塞一定不会记得我见过他妻子,也见过她的猫。给他们找的公寓本来和给佘找到是同一栋,但是塞的妻子说不喜欢这栋楼和这整个小区没有宠物的气息和环境。

我拧着眉头看她,看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娇小,瘦弱,还有白皙,像极了某个小说里的角色。我思索了半晌才发现她很像不是那么年轻的梅,《纯真年代》里那个美若天仙,甜美如画的薇诺娜·瑞德。

我几乎立刻用鼻音低低地嘲讽了她,我说:“难道您还要溜猫的吗?”

“喂,索。”塞带着不满提醒了我。这种尴尬的感觉其实恰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企图看到这样的女人不知所措的脸色。但我还是友善地咕哝了一句:“我开玩笑的,我们去看看对面的小区吧。”

她陷入一间温馨公寓的表情可真是做作极了。我的确是一个十足的局外人这个不假,不过,她陷入家庭式的梦幻姿态,把她的男人塞也妥妥地变成了局外人。

就好像她已经在田园风格的美式长桌上铺上了印有淡橘色花卉的桌布。她一定会用百合,玫瑰和洋桔梗来装饰这个屋子,果盘里永远放满了鲜翠欲滴的水果,还有各处的晚香玉花束的香薰棒,精致的英国下午茶茶壶茶具套装以及雍容的刺绣抱枕。这些都是她的私有。

这种透着花香气息的女人,如果只是纯粹的做作本质的世故我倒愿意去理解,只怕她是真的善心善意,真的纯良温柔,真的心无杂质,如果真切是如此的,那会令我这样的人产生出一种无可替代的惊悚感,塞的薇诺娜就是有着这种惊悚感的存在。

于是在后来好几年里,当深夜佘约我去他公寓喝一杯看个电影时,我总会提前来到塞家的楼下,坐在他楼下的长椅上。在浅浅人工水潭的素馨花树影子下抬头望着塞家里鹅黄色的灯光。我根本不为什么,就只是来早了而已,早到倍感无聊。特别是有那么几个冬日,在佘捧着我冻红的脸颊怪笑着说“你怎么像个可怜小丑呀”之前,我就是要去那里,塞的楼下。

我是个小丑呀,我何止是个小丑,我简直是斯蒂芬茨威格在他感情满溢,情感爆炸的“言情”和“痴情”小说里那个精神病一样的陌生女人。

直到佘来拯救我,霸道地发来讯息:“你怎么还没到?”

其实那时,我冻僵的手指还停留在手机里塞的名字上,最后我的拇指微微震颤了一下,恢复了知觉。我想发一条社交推送,推送的构图就是: 漆黑的夜晚,嶙峋而丑陋的素馨花树枝,我的手指。画面是黑白的,不是一般的黑白,是粒子很粗的黑白,是森山大道的黑白。推送的定位地址要包含塞的小区,也要包含佘的小区,要更大的范围,无法找到一丝一毫确切地址的线索。

然后我没有发出这样的推送,我删掉了,然后我让佘给我开门,我披上佘给我的羊毛毯,端着一杯镶了可可粉的百利甜心酒,和佘一起看付兰兰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看完后再继续播费雯丽的老电影,几乎是快进地无声地看《欲望号街车》,看《安娜卡列尼娜》,看着黑白的画面,僵硬的动作,看张口闭口已经听不到的声音,在佘怀里看。


老板的生日派对那天也是。我就坐在佘的身边,这让佘有些太过得意了。佘和我身上都流露出一股浓郁的“道德缺失感”。

就像我拿着文件去佘的办公室的日常。我总是看着塞在公司的日子,皮鞋在他办公室玻璃门边的大理石瓷砖上蹬出声响来。然后我和佘慢慢地聊天,就像是两个闲得无聊的办公室老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搭无一搭地抽烟,消耗时光。

佘有一次看出了我着迷的神情,他慵懒地靠在他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庞大的身躯那一时显得有些渺小,有些微不足道。他总是能看透我灵魂的那对深邃的圆眼也显得微弱了起来,他只是用右手的指甲在办公桌上敲击着,然后拉开汤力水的易拉罐。最后在办公椅上转了三百六十度,又转了一百八十度,起身把柜子上他的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给我到了三分之一杯冒着活跃气泡的汤力水。

“你恋爱了。”他缓缓地吐字,像一个有气无力的老父亲对不听话的女儿旁敲侧击的约束。

“怎么了?”我的眼前被一片从我潜意识里漏出来的白光所覆盖。我刚刚经过塞的办公室,塞正巧开门走出来,撞到了我,他在那一瞬抓住了我的手腕,虽然他很快就放开了我。但是我知道,我比任何事都清楚,他抓住我的时间,比第一种人,要延长了五秒,或者是十秒。

因为第一种平庸而没有魔力的人,会立刻放手,然后机械地说一声抱歉。

但塞停留了,迟疑了,而且塞没有说抱歉的话。他只是目送着我随后走进佘的阴暗办公室。塞是第二种人,第二种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自然的,是不存在一般人和普通女同事道歉的条件反射的。

“你恋爱了,逃不过我的眼神。”佘喝了一口汤力水,“你的什么小心思我都能看穿。”

“没错。”我很快就抑制住了猛跳的心脏,抑制住了有些发抖的,刚才被塞抓着的手腕,也拿过杯子来,喝了一口,“我和他要去旅行了。”

“别让自己看起来太傻乎乎的了。”佘给我忠告,这种忠告是他自私自利的表现,无疑。

所以在老板的生日派对上他才会为难塞吗?(读者你们可以去看看蕾拉的另一篇《辞职》,在那篇里,你们可以清楚的了解到那晚发生了什么,我又对塞做了微不足道的什么)他没有被我的眼神,我的谎言给蒙住吗?难道他看出来我对塞......我坚信,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索啊,我是那个“道德感缺失”,和佘一模一样,不会觉得应该和不应该,也不会坦诚的人。

如果我当初看到塞桌上的哈利波特的书,我不窃喜着移开目光;如果我看到塞桌上的森山大道的唇和鼻,也不去装模作样地也弄一张无法辨别的森山大道的明信片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确信塞不可能来我的格子间);如果我没有偷偷地在还给塞的索尼播放器里放那首the goo goo dolls的iris,也不在情人节那天送大家一样包装的巧克力(却偏偏在塞的里面插了一张打印着iris歌词喷上我的香奈儿绿chance的字条,对,是打印的,我绝对不会靠手写去暴露我对他的用心!)——我就不是我了!

我替塞喝掉了佘为难他的酒,替大家圆了场,但是我更多的接近着佘,有的时候纯粹只是工作上的辩论,来回和讨取建议,我都会顺势关上佘的门,延长讨论工作的时间。

我的伎俩如此地可笑,有时细细想起来,这纯粹是演给自己看的戏,我却妄图通过这种自己制造流言蜚语,自己打造“大佬的办公室情人”的角色(不由令我想起了勒卡雷的《夜班经理》里的剧情)来让塞看到我的嚣张,我的“没灵魂”,“没道德”和“对他不屑一顾”的表象。越是想得到塞,越是陷入塞,我就越是伪装得上瘾。


然后我真的顺势去旅行了,和一个不熟悉的朋友的朋友。就是因为这一场让流言蜚语更加满天飞扬的旅行,让我又做了一件自我满足的事情,我把塞纹在了腰眼里。

这个决定让刺青师傅和我确认了好半天,他说这个位置不是最佳,但是我觉得这是合适的,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让塞看见,摸到,而不是每个人。

“S…”

可是到时候我怎么说呢,这是人生第一个图案,它要求我忍住的刺痛感会比一种渗入五脏六腑,还有装着自己灵魂的一切都渺小。然后皮肤上会有淡淡的粉色,会覆上薄膜,会隔离水,会慢慢结痂,会痒,会剥离,会永恒。可是到时候我说什么呢,我又该用怎样又无所谓又嚣张的态度让这个塞主动地要求要看到他的名字呢?

他会不会问:“S是我吗?”

我一定会轻蔑地哼一声说:“S是佘呀。”

天哪,这种心理的恶言恶语,这种快活的伤害,千万不要被我们彼此这么轻易地说出来。因为只怕那时,一旦我们说出来,我恶狠狠地说,那是佘,不是你,我们之间的弦就会可悲地断掉。不管塞是怎么想的,但我心里的洪水一定会倾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这样的结局光是想象就会让我很心碎,比失恋心碎一万倍。

直到,他真的提出辞职了。

那个最后的下午我都没有看他,我感觉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塞了。但是我的手拨弄着弦,抽着弦,让它越绷越紧,紧到我皮肉疼痛。

佘的办公室多么cool啊,十六度,黑暗,我说我不来干什么,你继续你的电话会议。于是我空洞地看着佘,他时而会听着别的同事在电话会议里假装幽默地发言,露出戏谑而嘲讽的表情,从而再对我眨眨眼,凑过身来像对待多年前那个女孩模样的我那样摸头杀。我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下班时间的到来,等待着隔壁变成一片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时刻。

然后我会假装去检查,转转看看,然后在塞无人的办公室寻找他存在过的蛛丝马迹。意外的是,塞的字条,好端端地压在了我的鼠标下面。那是这么多这么多年来,对于我而言,唯一的一个真正的约会邀请。

我捂住了嘴,眼泪,完全没有经过酝酿和刺激,就那么直接而决绝地噗噗地落了下来。

我那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由里而外,每一个化妆的步骤,每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我剧烈地发抖,我变成了一个根本不知道如何赴约的笨女人。发现自己已经呆呆地站在夜色下的酒吧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又早到了。我躲在街角,看到几个熟悉的同事进进出出,都是塞的下属。

我躲在那里,躲到最后我忘了要出来。我收到了一条在网上一个网友之前对我的一条SNS上的留言。我本在那条SNS上只是以第三人称,发布了一堆虚幻无常的关于恋情得到标准的探讨。但是,这位网友却亲切地告诉我,好像她一直在我的身边,窥探着我种种可笑的举动。

她只是说:“你已经得到他了。”

于是我擦干了眼泪,从后街的那一边匆匆走过,消融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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