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悟道

      古琴最可人的地方，正是有些不很准的音，一句旋律完了，在似是而非的位置上，差那么一丁点，走腔凉调，颤颤悠悠的，伴随着手指抹在琴弦上的刺啦声，古韵的味道就浓郁起来……极其简单的五声音阶，不急不躁——苍茫云汉，渭城朝雨，陌头柳色，塞下孤鸿，石径柴扉……那是古人在松下溪边，对着高山流水的娓娓诉说……

      琵琶曲《阳春白雪》里有一个段子，叫“道院琴声”，是用手指轻轻触碰琴弦的某个部位奏出的一组泛音，表现从远处道院里隐隐约约传出的古琴声，是若有若无，细若游丝，欲断又续的那么一种感觉，可惜许多演奏者并没有领会到这层意趣，只是一味滚珠似的弹下来，技巧娴熟，功底扎实，却没了内含，令人感喟……

      埙是一种可以和鬼神对话的乐器，埙的音韵如泣如诉，如怨如艾，来自浩茫的星空下，来自月夜的城墙边，来自荒凉的旷野中，来自沉沉的睡梦里……欲言又止，哽咽着，啜泣着，仿佛幽灵的诉说，孤魂的悲叹……萋萋荒草，萧萧白杨，充满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落寞……

      喜欢佛家的诵经声，喜欢寺院里的晨钟暮鼓，那种单调的声音让人有着说不出原由的感动。

      ２０１０年初春，在杭州天目山昭明禅寺的大雄宝殿，我请开玄法师为我反复敲击摆放在释迦牟尼供案边上的謦，謦很大，铜质的，外面上了一层黑色的釉，款款的声音厚重而清越，颤颤地抖开来，弥漫在大殿的上空，悠悠地响彻山麓，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我听着，瞬间悟出了“大音希声”的道理……想来这是世间最美的声音，最柔软的声音，也是最深刻的声音，就那么一锤子轻轻落下去，便道尽了佛家教义，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透了。

      人们通常把大自然发出的声音称为天籁，风声，雨声，松声，萧萧落木声，鸟啼声，蝉鸣声，蛙鼓声，水流声，鸡鸣狗吠声……许多用天籁之声命名的乐曲，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美，《雨打芭蕉》《旱天雷》《听松》《大浪淘沙》《高山流水》《寒鸦戏水》《渔舟唱晚》《春江花月夜》——用琶音模仿划桨和水流的声音，那是“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意境，用弹挑来表现“夕阳箫鼓”的敲击声，那鼓声由远而近，咚咚砰砰，由轻到重，由缓到急，一通击来，令人心跳加快……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秋的意境，“萧萧”不仅是一种画面，更是望不尽的落叶被风刷刷拉拉扫落的秋声，长江轰渹然奔涌，“滚滚”可视也可听，从天而降，一泻千里，声震天外。

      童年在黄河边的吕梁山度过，印象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是春天黄河解冻的声音，每每在夜半时分，会有扎扎的冰裂之声，闷闷的，回响在睡梦中，传递着春的消息。继之，漫漶的河水开始流凌，一块块化开的冰块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河水的流动上下颠簸着，煞是壮观。有一首歌山西河曲民歌，第一句就是“大河里流凌小河里转……”唱的正是这种景观。

      夏夜的虫啼，细细的，超声波似的，不经意间在草丛里响起，像是星星眨眼的声音。而蝉鸣在白天里此起彼伏，噪呱的没个停歇。秋来寒蛩如织，在窗下，在枕边，带着几分凄凉，啼啼啼的报告着季节的变换。雨后的青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蹦出许多，路边墙角，一个个鼓着腮帮，呱呱地叫个不停……

      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声音，如今成了追忆的旧梦，每日被高分贝的汽车喇叭声和汹汹市声折磨着，晚上在电视里继续重温生活中的阴谋陷阱和谎话骗局，上网去看看朋友们的博客，最害怕的是每点开一家，就会响起一种声音，流行音乐，民歌，大悲咒，二胡，钢琴……全部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一种很个性的噪音，把你的脑神经要生生的扯断……于是，不看或少看电视，把自家博客里的音乐关闭……

      声音里饱含着世道人心，承载着时代变迁，诠释着世相百态。

      对声音的认识，即是对生活的认识。

      声音里有禅，声音里有道，闻声可以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