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渭朴少年往事-09

2018-09-06  本文已影响0人  刘瑜_Demi

文 | 阿鱼鱼_Ayuyu

Chapter 09 |【周蒙】凤英和褚顺(下)

樱子一个星期后离开了渭朴。
  她走的时候,我在学校上课。她没来,我知道她走了。我们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这样也很好,就当做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在两个地方,继续我们的友谊。
  我失落了好一阵子,我能轻微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点我,因为一个女生形单影只,在初中这个小集体里是不常见的,而我原先的搭档可是风风火火,名字响彻整个明北附中的小霸王李樱子啊。可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只想好好的难过一场,然后尽力克服失落感,再一个好的姿态重新开始。
  妈妈跟我说,有空你要去看看樱子的外婆,她对你那么好。
  我低头答应了声:哎。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我是怕我走近那个熟悉的地方,就会想起和樱子曾经在一起厮混的两年时光,她那么开朗的一个人,可以说点亮了我的生活,使我也学会二话不说就放声的开怀的大笑;我们偶尔也吵架,互相谁也不理谁。但最后我们总是会忘记我们还处于冷战期,忽然就开始说话了,于是谁也懒得再提之前不愉快的事。
  而且,我看见樱子外婆又变成一个人孤清清的,心里会有点酸。虽然樱子在的时候,也不太搭理她,大概她总是认为,她始终是要离开渭朴,回到城里去的,所以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多留恋。
  
  我去樱子外婆家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洒水,准备扫地。开顶的三合院,很容易就扬起沙尘,必须时不时地扫出去一些。
  我喊了声,外婆,我是周蒙。然后拉开那道虚掩的铁皮门,铁皮门依旧是咕咕哝哝的低鸣,在我听来,有些似一阵幽怨呜咽。
  樱子外婆听见了我的呼喊,她直起身子,一手支在腰上,对我说,正好,帮我把院子扫扫。
  我轻快地“哎”了一声,搁下书包,卷起袖子,拿起扫把开始扫院子。
  扫院子这件事我已经得心应手,我之前说过,我家没有这样的小院子,所以倍感新鲜。我一下一下有频率的扫着,伴随着刷刷的响声,被扫过的地砖重新显出颜色,也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
  樱子外婆在一边坐下,看着我扫院子,时不时提醒我:这边扫扫,那边再扫扫。
  
  忽然她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樱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觉得她未必是对我说的,她更像是在问她自己。我说,应该挺好的吧,她终于回家了。
  樱子外婆竟然又叹了口气,我回过身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从容淡定的外婆也会露出这么愁云惨淡的神色,心里暗暗奇怪,也不由担心起来。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忧虑的神色忽然变得凌厉愤怒起来,又气又怨的说,我就知道,当初不听劝嫁给那个男人,这日子就过不好,只会越过越坏。
  我讶异,我猜她说的是樱子的母亲。
  我想到了那个身材瘦长,一身宝蓝色连衣裙的优雅女子,心里有一阵恍惚。
  然后她又愤恨地重复了一句:过不好,过不好的。毁了。
  樱子的外婆很少说话,有时候还会词不达意,但这次我却清楚明白了她的意思。短短几个字,把她心里的积怨都表达出来了。原来她心里有不开心的事。
  我能理解一个心里不开心的人,她会变得不爱跟人说话,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如同浮云略过。这样的结果,往往导致一个人,处在一个幽闭的空间,反复被心里的压抑和痛苦折磨着。樱子走后,我心里就很不开心,不愿意跟人说话。好在,妈妈及时的开导我,再加上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努力准备复习,总算匀淡了一些心里的不痛快。
  我扫完了地,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我没想到,这之后,外婆竟然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那个故事,叫凤英和褚顺。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时不时去到那个熟悉的小三合院,去看望外婆。外婆老了,可依旧活得很自我,或者说,活在过去种种美好的回忆里,她心里是快乐的。樱子不知道的是,每次外婆见了我都急切地拉着我要告诉我的秘密,都是同一个。那是个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她和她已经过世好多年的老伴褚顺。
  每一次,她神神秘秘地拉着我,悄悄在我耳边说:周蒙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满满的,都是对爱人的怀念。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故事,一遍遍期待着讲给我听,渴望有人分享,明白她心里的快乐。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就像昨日重现。而我,竟然不觉厌烦,每一次都像听一个新的故事,心里是感动和温暖。
  
  那天晚上,外婆炒了两个菜,其中有我最爱的番茄炒蛋。鸡蛋还是外婆叫我帮她去菜市买的。她很少出门,偶尔要买些什么东西都会叫我帮她代买。
  从那天晚上之后,外婆渐渐和我有的聊了,不再给人冷冰冰难以接近的感觉。一餐饭下来,她会问了我今天学校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我爸和我妈在忙什么。语气自然真挚,更重要的是,有难得的轻快感。
  樱子走了一个多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她告诉我,她过的很好,已经开始上学了,只是有点想念渭朴。
  我知道,她其实也是有点想念外婆的。但我没说,她脸上会挂不住。我就跟她说,我隔三差五地帮外婆跑腿买东西,外婆就顺便留我吃饭,外婆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很想念她。我尽量用不易察觉的方式婉转告诉她,外婆的近况,我知道她一定想问,却又不愿开口。
  樱子那头沉默了,后来我们互相给了祝福,她祝我期末考试得第一。我说,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然后挂上了电话。
  我把跟樱子打电话的事也跟外婆说了,外婆的反应淡淡的,好像并不为樱子过的很好而感到高兴。
  饭后,我帮着外婆洗了碗。陪她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她应该从樱子大致得知我记得家庭情况,所以就问起了我爸妈。
  我回答她,我爸爸在明北公安局刑侦大队当大队长,叫周东北。妈妈在明北中学宣传部工作,是不教书的老师。
  外婆眯着眼笑了一下,说,哦,人民警察,和人民教师啊。
  我心里挺自豪的。
  我说,就是爸爸平时工作太忙了。
  外婆点了点头,说,那可不。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在夜色中,我依稀看到她有些迷茫的双眼,从她的眼神中,飘过一些往事。
  入冬的风夜晚吹来有瑟瑟的凉意。我起身打算走了,外婆却说,周蒙蒙,你进来在陪我聊聊天吧。
  我愣了一愣,看了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是应该回家了,我只跟妈妈说了我去樱子外婆家吃晚饭,她该担心了。
  外婆似乎没有注意,她已经拉开主厅的门,冲我说,进来呀。
  外婆今晚很不一样,她和我说了许多话,虽然都是间间断断的,但我看得出她也开始尝试着主动和人交谈,这是件好事,只要她开始有了兴趣,那么就不会总是一个人那么孤孤单单的了。
  我不想搅乱外婆难得的兴致,就进了屋,然后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回家,或者有可能在外婆这留宿。
  我扣上电话,外婆说,真巧,我上个月才刚刚新拉了电话线,要不然,这会还不通电话。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之前电话坏了吗?
  外婆摇摇头,说,电话已经不通好几年了,欠费。
  我心里忽然觉得酸酸的,一个独居的老人,真的缺少太多的关怀。
  外婆给我倒了一杯水,是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那种。热水瓶外壳是那种红皮或是绿皮的,很怀旧,透明的玻璃杯短短小小的,外头还画着一株兰花,因为年代久远,泛着茶叶水留下的旧黄色。
  我猜,一定是这次樱子妈妈回来的时候,帮外婆缴了电话费,所以电话又能用了。
  我说,这下好了,您要是想樱子了,就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她轻轻的哼了一声,语气里是微微的不满,又像赌气似的说,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我心里暗暗责怪,这个粗心的樱子。我拿出一支笔,在外婆的同意下,把樱子的电话号码写在墙壁上挂着的日历上,字迹写的大而清晰。
  我告诉她这是樱子的号码。
  她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樱子外婆是多么想念樱子,我打赌樱子也想念外婆,只是这两个人啊,都不善于表达,都以为对方不在乎自己。
  我扫视了一下客厅,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参观这里的每一处角落。恍然之间,我感觉自己有些穿越,置身在一段旧时光,在滴滴答答来回摇摆的钟摆声中,愈发显得不太真实。
  客厅不是很大,中间是一张四四方方的茶桌,我们就靠着茶桌坐着,角落里离着一台立式的老式风扇,因为现在是冬天,外头罩了一个防尘的罩子。我的目光扫过,储物柜,书架,还是储物柜,桌台,目光停留在桌台正上方一幅挂在墙上的照片。
  是一对新人的合拍,新娘穿着大红色的婚纱,挽着衣冠楚楚的新郎。我认得出,照片里的新娘是樱子的妈妈,她看上去更年轻,更漂亮。那她身边那位,应该就是樱子的爸爸了,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看上去很年轻,很精神。新娘和新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原来樱子的父母长的这么好看,一看就是城里的。我心里有些羡慕,我从小到大,很少看到爸爸妈妈的合影,更别说婚纱照了。
  我正想着找些什么轻松的又能让外婆有兴趣的话题,外婆却先开了口。
  周蒙蒙,你到我房间里来,我给你看照片吧。
  看照片,这个我喜欢。记得小时候,妈妈也经常爱给我拍,在我每一次的长大变化后,都多多少少给我留下了很多纪念,只是她自己却很少拍。我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爸爸有整整一年半没有回家,当他回来的时候,都差点认不出我。
  妈妈就微微笑,拿出一本相册,一张一张翻给他看:这是你刚离家那阵,蒙蒙过生日时候照的;这是下雨天在家门口撑着伞玩水;这是马上要上学了,背着刚买的新书包……爸爸反复来回地翻看,看我一点点的变化。他说,啊,孩子长的真快。
  外婆拉开房间的灯。原来这就是外婆的房间,我从来没进来过。一张木头质地的大床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一个简单的木头梳妆台,窗边靠着一个矮柜,上头有一台电视。
  走进房间,我才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更多了,有三四个玻璃相框,整整齐齐地并排挂着。老式的相框,是四边木头镶住一块玻璃板,里头夹印着大小不同、年代不同、人物不同的照片。
  除了有几张看似年代比较近的彩色照片,我认得出,是樱子小时候,其他的我几乎都不认识。
  
  大概有那么三四张樱子的照片,一张是出生没多久,还是婴儿时期的樱子,眉心用口红点了一个小圆,作为一个婴儿,她那时的表情已经很搞怪了,一只眼紧紧地闭着,一只眼努力睁开,露出犀利的光,鼻子微微地皱着,嘴巴翘得老高;还有樱子五六岁时候的照片,她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似模似样地弹奏着,背景应该是她家,那是在窗边,映衬得整个环境既宽敞又明亮;还有樱子在公园里顽皮地和青铜雕塑合影,那明明是一个神色严肃的思想家的人像,笔直地站立着,樱子爬到他背上,细瘦的胳膊和两条小腿紧紧环着青铜大叔的脖子和腰,像一个缠人的小猴子,就算青铜大叔突然复活的话,他也甩不掉她的。
  
  我一边看,一边想象着她拍这些照片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我说,樱子小时候真调皮,和现在一样。
  我回头看看外婆,外婆竟也微微笑着,是那么的慈祥,那么柔和。
  听樱子说,外婆和她其实也就见过两三次面,而且都是在她小时候。如果不是这次被送到外婆家来,一住住了两年,她们简直就像陌生人。我那时候还傻傻地问,为什么你们不多来渭朴看看她,或者干脆把她接到城里住?
  樱子摸了摸脑袋,给我的反应是,她也不知道。
  反正和外婆走的不亲近,我妈都不怎么和她来往,我又能怎样?她说。
  原来是这样,外婆对这个陌生的外孙女的印象和记忆,也只能从几张照片中感受出来。但是,樱子在外婆心目中是很重要的,她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有一个外孙女,否则她不会把她所有的仅有的照片,一张一张,悉心的夹在相框里,那里面一定都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我的目光落到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上,大概是过去的相片质量不好,抑或是年代太过久远,老照片零零散散地都开了小裂缝,就像刷了石灰以后开缝的墙壁,一碰就会整块掉下来。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的上半身合影,看穿着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样子,女的穿着白衬衫,男的穿着蓝布,两个人胸前都佩戴着红花,笑的很朴实。
  哇,我惊叹,外婆,这张照片一定年代很久了。我再一看,外婆,这是不是你啊?
  我回头看她的表情,她脸上慢慢流露出淡淡的温婉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照片最下面有一串密密的小字,是用钢笔写上去的,仔细而又流畅:
  
  凤英和褚顺1964。
  
  很怀旧的年代,很怀旧的照片,很怀旧的故事,很怀旧的人。
  凤英和褚顺,我轻轻的念了出来,很艰难才辨析出了那优美的连笔字。
  樱子外婆缓缓地说,褚顺是我老伴儿。
  她眼里又涌上来丰富的神采,定格,回忆,从容。如果人的眼睛也可以像电影放映机那样记录每一个瞬间,那此时,外婆的眼中一定在一幕幕回放那些感人的故事,心里的童话。
  
  外婆坐在床边,眼睛深情地注视着照片里的褚顺。褚顺相貌普通,看上去老实憨厚。这样子,我就又看到了边上的其他照片,有许多都是褚顺:褚顺背着手站在山上,背后是夕阳余晖;褚顺耳后夹了一支铅笔,在工作;褚顺在清泉山下,和清泉山纪念碑的合影等等。
  照片里,那个中年的憨厚的大叔没有太多的变化,他总是带着浅浅的憨憨的笑容。
  我问,褚顺外公他是做什么的呀?
  樱子外婆提起她的老伴,脸上闪现出欢愉的神采。她向前微微挪了挪身子,像是满肚子的话一下子都涌到嘴边,需要调整好一个绝佳的姿势,才能娓娓道来。
  她微微笑着,慈祥又和善,脸上露出久违的幸福感。
  他是木匠。她说。
  那个晚上,外婆和我讲了好多关于她和褚顺的事,还有樱子的妈妈,褚慧,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像是听了一个很长很不真实的故事,越来越被吸引。那个场景,樱子外婆激动的心情,好像又将从前那些回忆都经历了一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讲给我这么一个思想还不甚成熟的初三的学生听,也许她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也许她觉得我可以信任。
  我被长久地感动了,和外婆一起高兴,一起难过,一起无奈,同时也渐渐了解到她为什么一开始会说那样的话,关于樱子的妈妈。
  两个多小时,我感觉仿佛只过了一瞬。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有人在敲铁皮门。我警觉地想,这么晚了,不会是什么坏人吧。
  外婆已经跳下床,准备去开门。
  我试着叫住她,她回过头说,不要紧,这一带安全。
  于是我也就跟着外婆出了房门,穿过小院子,外婆冲着铁皮门喊:谁啊?
  外头竟然传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
  
  请问周蒙在这吗?
  
  嗓音敦实平稳,落在安静的夜风中,丝毫不突兀。
  
  周启。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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