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村庄唱首挽歌

2019-01-14  本文已影响0人  纸上留声
给村庄唱首挽歌

去年夏天,秋园馆主对我说:等到秋天,你来我这儿,给大家讲讲村庄。他说到我心里去了。

两年前,冒着料峭的春寒,由初玄兄带着,去周至苍峪造访了刘祎兄的祖宅,旁听了一场关于“精神家园”的讨论。“国家”“民族”“社会”“历史”等大词,在大房的梁柱间来回激荡,震得我耳膜嗡嗡疼。我对人说:这几位先生是拿着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人反问我,那你是啥?劁猪的,我说,就是给自行车头上栓两绺红布条,捏个碎刀刀,走村窜巷专门寻公猪割卵蛋。

虽年已不惑,但我的脾气却没有柔让下来,甚至更添几分狷介与狂放。我故意那样说,是觉得一些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村庄,我尤其不喜欢他们谈论和描写乡村时流露出的游客般的欣赏趣味。这种趣味下,他们勾勒出的乡村画面常会萦绕着非现实的气氛,即便是对痛苦的指认,也会带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意犹未尽的消费欲望。这种袖手旁观的书写心态,大概来源于他们不用为乡村承担什么,也不用为乡村做什么,乡村的悲苦变成了一种表面的心理感觉。

后来,我写了篇《肤浅的乡村记忆是一种罪过》,提醒自己:村庄仍然贫困,乡亲们仍然一肚子苦水,依赖肤浅的乡村记忆得到的幸福,其实是一种罪过!

我也想着让大家看到真实的村庄,我就应承了秋园。以前在村庄,变化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身居都市,变化成了生活本身。因为种种横生的枝节,事情就一天天耽搁下来了。过中秋节没几天,母亲电话里说,拆迁组进村了,村子里四处都是标语,还来了很多黑衣人,操着棍棒在村里转呢。聒噪好几年,村子终归是保不住了。我答应秋园的事,一点眉目都没呢,村子却不等我了。

知道村子要拆迁,就像听说某个熟人得了重病,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一天天苟延着,我心里不停念叨着,希望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听完母亲电话,好像默念的那人彻底不行了,一团阴郁的情绪笼罩着我,夜里躺床上,烙煎饼一样翻来翻去,迟迟睡不安稳。村子要没了, 那些远远近近的事情,这会儿都像放电影一样,一件件在眼前铺展开来。

后来,实在太困了,不知啥时又睡着了。

我的村子,就隐在终南山巍峨的身影里,清凌凌的金沙河从山上流淌下来,依傍着村子的腰身款款走过。金沙河上有座小石桥,石桥边有座小庙,扎了一堵薄墙把庙分为前后两间,临河的这边门额上刻着“风调雨顺”,供奉的是龙王爷,正对着村里这边,供奉的是关帝,门额上则刻着“国泰民安”。

塑关老爷像的时候,开举伯不准小孩子靠近,说万一被抓神了,那可不得了。传说塑神像都是以真人为样子,匠人看到谁,塑成的神像就像谁,老人把这叫抓神。开举伯吓唬我们说,塑像开光的那一天,就是被抓神之人的死期。他说得越神秘,我越想看看,但我又不想死。恐惧感终究抗不过好奇心,趁开举伯不在,我揭开厚厚的稻草帘,偷着朝里瞄了几眼。神像还未塑完,湿漉漉的,但面目已经隐约可辨了,捧印的是关平,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应该是周仓,关帝爷侧坐在正中的高台之上,正捋着长胡子在灯下读《春秋》呢。我还看见,被人顶礼膜拜的爷像,原来是用木棍、稻草和泥巴做成的。天哪,我竟然看到了神的秘密,这让我惴惴不安,好在时间堆积久了,也就慢慢忘了这事。

有年腊月二十九,开举伯又找上门来,对我爷说:今年咱北堡子几十个娃,就咱娃考上了学,我思谋着今年关帝庙的对子,叫咱娃来写。好事么!我爷满口答应了,从阁楼上翻出一片上好的顶叶,放在手心揉碎,装满旱烟锅递给开举伯,剩下的也全倒进开举伯的烟包。

我记得我用颜楷恭恭敬敬写下:声威何其震,功勋何其赫,忠义何其重,真武圣人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诚大丈夫哉。

笔离纸面,开举伯就喊着爷的外号说:老木头,咱娃这做派,不输你当年啊!我心中一喜,笔下一滑,就把横批“亘古一人”中的“亘”给写坏了。爷脸一沉,说:我看你这书还是没念到家呢!

二十多年过去了,爷和开举伯都做古了,但这话一直暗刻在我心里,每当我做些小事头脑有些轻飘的时候,爷冷冷的话语都能把我惊得连打好几个激灵。

我试着记录和讲述乡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宿命。我六岁那年冬天,爷和他的一个老友坐在烧炕上,聊到年轻时提枪干事的过往,提到那谁枪法准,一直在旁边静听的我,冷不丁插了一句“百步穿杨”,引得老头盛赞我将来要成“诗人、作家”。

此后三十年,我的生活似乎距离老头的预言越来越远,但兜兜转转到中年,我竟然又寻着寻着去回应那个玩笑话。时至今日,再借我一筐胆,我也不敢以“诗人、作家”自居,我只能说,村子赋予了我一个记录者和讲述者的角色。我在村庄里看到了许多人的许多事情,如果我不去记录,这些人和事就像吹过院墙的那些风了,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小庙,就是城门口,叫城门口却没有城墙,也没有沟壕,只是一条长长的街巷,只不过比村里别处的巷道稍宽些。两边的小巷里是胡基砌的大瓦房,高高的屋檐把街道夹持得逼仄且阴暗,如今都改建成楼房了。但谁家挨着谁家,谁家和谁家是对门,三十年后我都还记着呢。我还记得东头海民家院子有棵拐枣树,海伟家门楼后的柿蛋儿最甜;西头文波家的院墙外长了一排高高的槐花树,他和我最要好,但我们养的狗却犯克,见了就咬个不停;安夏叔家养了两只大白鹅,最爱追着人拧屁股蛋;佩华他爷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棉裤,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看着像是前朝的遗老……

那时候,头顶的太阳走得慢悠悠的,村庄里的人似乎都不着急,走路都慢慢的,说话都柔声细语,骡马把胶皮轱辘大车也拉得缓缓的,那些在背巷柴堆旁刨食的公鸡母鸡,也都懒洋洋的,愣好半天才想起刨一爪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牛犁地,抱孙子看戏,日月一天天重复着,生活安稳而幸福。

我那时候年轻,总喜欢一些新奇的东西,但村里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的,墙上的表针走的慢慢腾腾,时间似乎总也挥霍不完,这让我心里觉得破烦。为打发时间,我不是在前街后巷里游蹿,就是在河沟土壕里浪荡,老想生出些鸡飞狗跳的事来。

我太野,我妈管不住,就把我送到邻村的姨妈家。

出了村子下到沣河边,再沿着起伏的河堤一路向北,走得腿脚酸胀时,就能望见绿树掩映的门楼了,这就是秦镇。秦镇紧邻沣河,过去河里可以行船,老人们也把秦镇叫秦渡津。姨妈去秦渡津卖鸡蛋,常带着我,她挎着竹篮走在前头,人潮里一次又一次回头嘱咐我:娃啊,人多,你把妈的衣襟扽紧!

秦渡津卖凉皮的最多,古旧的老房子就是店铺,女人在屋里蒸,男人坐门口边切边卖。远远的看见人来了,男人就停下手里的铡刀片,高声招呼:皮子稀饭,进来坐!

秦镇凉皮筋道绵软,酸辣适口,大夏天吃着最香了,我回回都要吃上一大碗,可姨妈说她不爱吃。姨妈不是不爱吃,她是不舍得,鸡蛋一毛钱一个,吃一碗凉皮鸡就要下五个蛋呢。唉,那会儿我真傻,咋就不知道让姨妈吃一口呢!

给村庄唱首挽歌

我开始上班挣钱的那年冬天,姨妈忽然去世了,她就躺在沣河东岸高高的蝎子岭上,可以将美丽的沣河湾尽收眼底。二十多年了,我依然爱吃凉皮,秦镇依然乱糟糟的,只是原先五毛一碗的凉皮,现在都卖到六块了。穿梭的人流里,常看到体态微胖、头发花白,佝偻着腰身的背影,好几次我都想凑上前去,看是不是最疼我的姨妈又回来了。

从秦镇过了沣河,沿着洨河向东走十余里,有一个叫张牛的小村子,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里。张牛和江村其实就隔着一条洨河,只不过那时候洨河上没桥,才会从秦镇绕那么远。父亲出生不久,双亲就都不在了,被人抱回江村后,我老太稀罕得不行,直呼:这就是俺的亲孙子啊!

多年后,我老太病重弥留,父亲从插队的村子匆匆赶了回来,在巷子口扔下自行车就仰脸哭嚎:我的婆啊——听见父亲的这声悲恸,我老太居然又清醒了,几天后才安心地合上了眼。

父亲急火火赶着回来,是想再见老太最后一面。我但凡有点时间,就想回村子看看,也是想着赶在村庄下葬之前,回头能再看村庄最后一眼。我是这个村庄里土生土长的娃,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就像幼时父亲托在我屁股下的大手,粗糙却安稳,我熟悉上面每一道粗糙的开裂的皱纹。

我常常记起我的父亲。记起父亲在大日头底下轮着木枷打黄豆,比黄豆还大的汗珠砸在扬起的黄土里,边上的黄狗困倦得不停打盹,我躺靠着草垛,玩耍着刚刚捉到的蚂蚱,家里的母亲在锅台下添着柴火,噼噼啪啪……

这优美的景象就这样一世一世延续下去,该多好啊!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那些追求辽阔高远的人生理想,毫不迟疑地去照搬和重复父亲的一生,像他一样娶妻,生子,种豆,割豆,打豆,晒豆……

与人无患,与物无争,父亲以为自己漫长的人生就这样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然而,谁能想到,恶魔会埋伏在一个春天的路口,给结结实实地活了三十多年的父亲以致命一击。

那个早晨,刮起了少见的沙尘暴。早起给麦苗灌水的父亲回来了,他捂着胸口,脸如土色,也许是太累了,不一会儿父亲就倒在炕上睡着了。只不过这一次,我再也听不到他雷声一样震耳的鼾声了。那年我五岁,忽然,我就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给父亲送葬的时候,大田里的麦苗正哔哔啵啵地拔节,很快就没过了我的膝盖,而且潮水一样还在不断上长,似乎要把我淹没在这春天的海里。

给村庄唱首挽歌

父亲葬在村子东边一个叫洋槐树井的地方。我在散文《槐树岭》里提到过这个地方——“一丛洋槐树浓密的荫凉下隐着一眼机井,井壁上蕨草碧绿的叶片将井心遮盖的严严实实。父亲务劳庄稼累了,就坐在井台上抽报纸卷的旱烟,我趁父亲不备,会向黑洞洞的井口里扔块土疙瘩,噗通一声,惊起一团瘆人的冷气……”从洋槐树井向西迈十三步,就是父亲的坟茔。

每年细雨纷飞的清明、寒意渐凉的农历十月初一和灯火灿然的除夕,我都会去父亲的坟头祭祀,先一根根薅掉坟疙瘩上的杂草,再给塌陷处培几锨新土,然后画圈,磕头,焚纸,只是用点燃的纸烟代替了香烛。这个时候,我很想卸掉那些生装出来的刚强,和父亲说说这些年经历的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说将来万一被人家看够玩腻了,我就收拾摊子回到老家,翻耕几畦田地,种上蔬菜和庄稼,老了就躺在父亲身旁,陪他抽烟喝酒,听他把小时候未讲完的故事讲完……

门中的叔伯指着父亲坟头旁的空地交代我:那是你妈将来躺的地方,千万看住了。父亲的旁边是母亲,他们的脚下,应该就是我老去的地方了。我亲眼看着挖掘机将长眠土下三十年的父亲,像刨红薯一样刨挖了出来。按村庄里的风俗,人老了,讲究个入土为安。我真是不孝,几年过去了,我都找不到三尺黄土,让父亲埋骨安息。

村子没了,土地没了,我甚至无法安顿自己行将老去的肉体和灵魂。呜呼哀哉,我这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人生,先是自己哭闹着,跑世上来和亲友欢聚一堂,再然后,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父亲走后,我披麻带孝手执丧杖又送别了舅婆、三个舅舅、一位舅妈、姨妈、姨伯、老姑、三位伯父、叔父、岳父等长辈,和我同辈的,有两位表哥和我的堂弟已经先走了,他们都死于非命。小时候,家族的人按年龄序,我前面一大串人呢,这些年每参加一场葬礼,我在家族的排序都要朝前提一格,眼看着前头人不多了,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发慌。

村庄里的人们享受不了“国葬”,他们享受的都是“村葬”,左邻右舍,前街后巷,七舅八姨,前世仇人、今世恩人,都会来,哭哭啼啼,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人做孽事祸害乡党,备下好烟好酒都找不到人抬埋。老辈人就劝戒后辈:小心将来老了没人抬棺罩龙杠!这是对一个人最后的也是最庄严的审判,它的背后,是一整套乡村秩序,附加着信仰、规训、惩罚、价值、教育、传承……在这样的文化秩序中,一个敢于做坏事的人将被孤立,一个乐于做好事的人又将得到鼓励。在这样的村庄,坏人不太敢做坏事,而普通人更容易变成好人。

先前沣河滩的芦苇丛里狼多,不知从啥时候起,好像是一夜之间,那些狼忽然都不见了。我问过舅婆,舅婆说:狼都跑到世上托生成人了。

村庄的恶,村庄的善,往往都超出我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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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有消息从村子传来,可以肯定的是,赔多赔少,都没我的事。尽管我无数次在表格上填写过村庄的名字,也无数次用村庄来介绍自己——江村是我的老家,我是江村人。但我在村里却没有一寸土地,世上还有比这荒唐的事吗!

当初,我考上学吃上商品粮,是一件多么让人艳羡的事啊,带给母亲那么多的荣光,她也借此在人前挺起了疲惫的脊梁。我的母亲从残酷的事实里明白,其实自己失算了。母亲想不通:当初供给娃好好上学,难道错了?

俺娃勤勤恳恳上了这么些年班,挣的钱拢在一起,还不如一个农民分得多。唉,早知如此,就叫娃待在村里,娶个婆娘生一堆娃娃,分房分钱,受那些洋罪弄啥。

她不停念叨着,不久,母亲的心脏病又犯了。

这些年,母亲守在乡下,不见我和孩子,她老说屋子空荡荡的,我托朋友带回一只小狗,取名叫球球。母亲开玩笑说,狗比儿强,狗只会逗人开心,儿还会发脾气呢。这话让我感到羞愧。拆迁的消息一传出,村子好像马蜂窝被捅了一竿子,人们四散而逃去找活路,地畔的南瓜都没人摘,母亲就捡了几大袋回来,说是球球爱吃,见了就咋没命了。去医院临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叫我把南瓜给妹妹拿几个,蒸熟后和馒头搭间着喂球球,不敢把狗饿瘦了。母亲叹着气说,球球太爱咱屋,楼上楼下一天转几圈,可惜村子快没了,成丧家犬了。

母亲的话听得我鼻子一酸,觉得她好像在说我呢。我曾经无比憎恨这个村庄,逃狱一样离开,还远远躲着,如今想回来了,村子又快没了。

老家的人把干活叫下苦,我小时候瘦弱,半口袋玉米棒都掮不到地头,有人就断言:这娃下不了苦,将来在农村是要饿死的。母亲不爱听这话,就说我:好好念书,不然下一辈子苦。

村庄是真苦啊。熟悉村庄的人都知道,像余华《许三观卖血记》,还有《活着》那样凄惨的人生,在乡村其实比比皆是。长年在泥土里鸡挖狗刨般操劳,累得腰都快要贴到地上了,竟然连肚子都填不饱,只好吃野菜,吃树皮,吃人造淀粉,吃得了鸡瘟的死鸡,吃涝池里泡胀的猪狗,吃病死后埋了几天的马肉。只要眼巴前儿毒不死,他们什么都敢吃,我的那些父辈们,几乎人人都有一段悲惨的求生经历。

为啥农民会这么苦呢?

父亲生前常这样问。晚饭后,他和人坐在院里的石墩上,闷着头一支支抽纸烟,脑袋都快想爆了也想不明白,继续琢磨心里就颇烦,于是掐了烟喊叫着:睡,睡,睡,日他妈的!

我有一个朋友,他管着村庄里的好多事。我问他:看过费孝通的《乡村中国》没有?他说没,我又问:《江村经济》呢?没。我不死心,我一贯认为他是个想把事做好的人,就继续问: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总该看过吧?

他笑着问我:熊培云是谁?后来,朋友告诉我,他最爱看南怀瑾的书了。

我隐约有个答案了,农村的悲苦,有一部分就是来源于这些农村政策制定者的漫不经心。村庄没了,土地也没了,我和我的子孙们,再也不用泥里土里下苦了。但我还记着父亲话,他们不读的书我读,我想通过这三万多字的笔记,替他继续追问:农民为啥会这么苦?

小时候受了惊吓,晚上母亲会立在门口摇着筛子,一遍又一遍给我叫魂儿。刘水力老师曾说过,村庄的叫魂声是村庄最温暖的歌,那是母亲对儿女的声声招唤,儿女病了,魂丢了,叫回来,病就好了……现在,父亲的坟茔已经迁往别处,村子和老屋也快没了,那叫魂声也不会再有了,于是我从此魂灵四散,无有归处。

日子还在继续,趁着村庄还未下葬,我和着苦咸的泪水,以我微弱的声音,给一直深爱的村庄唱一首挽歌,也权当是给自己叫魂了。

是以为记。

                        元月十三日,吕维记于一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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