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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2023-03-28  本文已影响0人  故乡的河

      新文化运动后的中国文学,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学。而是世界文学当中的一员。

      中国文学跟其他任何民族的文学都不一样,这个主要体现在背后的文学精神上。其他民族的文学起源于民间,是国民的文学;而中国文学起源于庙堂,是士大夫的文学。起源于民间的文学,不崇尚古雅,偏于通俗,崇拜想象力,所以小说、戏剧是主流。而中国文学以高古雅正为原则,其创作主体是士大夫,是君子,它的受众是读书人,浅俗是它的第一天敌。中国文学崇拜学养,以诗赋和古文为主流。

      我们现在都已经习惯白话文,文言文对我们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从《诗经》、《离骚》到元曲,是中国文学史的脉络。

      这里的观点很有意思,第一,骈体文是中文特有的文体,只有中文的单音节字才能对仗,骈体文是汉语之美的极致体现。第二,古典文学是庙堂文学,是士大夫阶层的文学,谁当得起“上下千年文第一”,不是韩愈、柳宗元,也不是苏东坡,而是唐代的一位宰相陆贽。第三,古典文学以高古雅正为原则。

      骈体文是中国古代文辞里最讲究典故和对仗的。分析唐代宰相陆贽的文章,可以具体解析骈文的独到之处。相比起骈文,元曲肯定是较为通俗的,那么该怎么看待雅和俗的问题。

        康熙年间成书的《古文观止》,后来一直盛行。书中选录的都是历代传诵的名文,今天很多人学古文,也会看这本书。清代末年有一个说法,一个读书人,有三本书是必读的入门书,分别是《唐诗三百首》、《四书章句集注》和《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中选的并不都是“古文”。古文这个词,我们现在用它来指古代的文章,实际上在古典文学的语境中,古文指的是文言散文,就是不对仗也不押韵的文章,古文是与骈文相对的概念。

      但《古文观止》中不仅选了“古文”,也选录了《滕王阁序》这样以对仗的句子为主的骈体文。我们现在还在背《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都是对仗的句子。除了骈体文,《古文观止》还选了《阿房宫赋》、《陋室铭》这样的韵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文言文中有多种文体,一般而言,赋与诗词曲并列,被划在“韵文”中,除了诗词曲赋,韵文中还有颂、铭、赞、箴、祭等必须押韵的应用文体。也就是说《古文观止》不仅选了“古文”,也选了骈体文和赋、铭等韵文。

      汉代是赋的极盛时代,我们一般说“唐诗宋词汉赋”,汉赋文字沉博绝丽,气象壮阔。

      “沉博绝丽”,这是什么意思?读一下《上林赋》就知道了。文中有太多我们不认识的字,但那种富丽堂皇的气势,我们还是能看出来。

      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大一统的朝代,社会稳定,国力强盛,所以汉赋气象恢宏,如同文字搭建出来的庙堂。汉代的书法也特别高古简朴,汉朝的字更是舒展奔放。

      汉赋第一大家是司马相如,他的《子虚赋》、《上林赋》,辞藻极为奢华,汉代著名的还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等等,虽然都是文学家的个人作品,却呈现出了当时的国家意志。

      与赋相对的概念是诗、文、词等等,而骈文是指用整齐的对偶句写的文章,相对的概念是散文。

      散文句式自由,不重对偶、声律。骈文多用四六句式,讲究对偶、平仄,讲究用典和辞藻修饰。骈文又有“六朝文”之称,骈文兴起于六朝时代,那时的人写骈文,也写赋,六朝的赋也受到骈文的影响,句式上渐渐趋向于齐整对偶。

      “骈”这个字,本来意思是两匹马对称地拉着车,骈文的主要特点是整齐、对称。

      骈体文是中国文学所独有的文体,全世界没有第二个民族有骈体文,中国文字的特性,决定了中国必然会产生骈体文,也必然会产生格律诗。

      为什么这么说呢?中国文字从读音上就分平仄,从字性上又分虚实动静,最宜于对仗。从哲学基础上看,有阴必有阳,阴阳相生相济,对仗就是这一哲学思想的美学实践。春联就体现了汉字的特点,单音节,有平仄,有虚实之分,有仪式感。

      《文心雕龙》中说,骈体文是基于汉字特点而自然形成的,所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先秦诸子的散文中骈语就不少,比如《庄子》中的名句,“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们略省两个字,变成“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这就成为骈体了。《文心雕龙》中讲骈体文,有一个重要原则是“言对为劣,事对为优”,言对,就是字面上的对仗;事对,就是有典故的对仗。

      例如,庾信的《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开头两句是,“昔仙人导引,尚刻三秋;神女将梳,犹期九日”。

      什么意思呢?前一句用的是《墉城集仙录》中的典故,汉代有一个仙女叫杜兰香,被贬人间,嫁给了一个叫张硕的年轻人,仙女后来返回仙界,又用了三年的时间教张硕举升飞化的神仙之道,终于张硕也成了仙。

      “神女将梳,犹期九日”,这是《搜神记》中的典故,又是一个仙女叫智琼,嫁给了凡人,后来仙女无法留在人间,就离开了丈夫。丈夫非常痛苦,五年后,终于在某座山下又遇到了仙女智琼,又成为夫妻。但是不能日日相守,只能在每年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这么几天相会。

      这两句话都用了仙女和凡人结婚又别离的典故,那意思是说,神仙也有别离的时候,何况是你我呢。纵然有别离,也还会有相会之时。庾信这篇文章,是代别人写的一封家书,一共一百来个字,但每一句都有典故。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这是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也是一封信,是一封劝降信。

      梁朝大将陈伯之投降了北方少数民族,后来与梁军对抗,丘迟写信劝降,“暮春三月”这几句非常风雅,用江南风光激发陈伯之的故国之思,但后面还是会用典,“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说的是战国时期的廉颇和吴起两位将军对故国的思念。

      骈体文的风雅,很大程度上是靠频繁地用典。这会让文章更加深刻婉曲,文辞更加典雅。正是因为用典多,人们阅读困难,才会对骈体文全面否定。

      其实这样美好的文学,本来就需要读者达到一定层次之后,才能真切理解的。你喜欢民间小曲《探清水河》,也应该允许别人喜欢清雅的昆曲。陈独秀提出要打倒贵族文学、庙堂文学,要建设平民的、平易的文学,但贵族文学本可以跟平民文学并行不悖。从魏晋到唐代,公文如制、勅、诏等等,大多用骈体文写成,骈文能表现朝廷的威仪,会增进朝廷的神圣感和庄严感。

      有一位台湾学者说过,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无不特具体裁,别有风骨。然文章之华美,辞藻之旖丽,声韵之协调,对仗之工整,词匀色称,气静机圆,则莫若骈四俪六之文。中国文脉,非常强调文体,讲究朝代与文体之间的紧密联系。

      小时候背诵过《岳阳楼记》,现在还记得几句,“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这篇文章无愧为千古名文,但文体上不够纯粹,何处对仗,何处不对仗,全无规律可循。范仲淹以数句齐整的句子做排比,又多不对仗,读起来就感觉文气不顺。但是,这已经是宋代文章了,文章的形式有了较大的变化。

      看苏轼的《赤壁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这到底是赋还是骈体文呢?《赤壁赋》采用了主客问答的方式,这是汉赋中的一种手段,《赤壁赋》是韵文,从头至尾换了十二次韵。它像是骈赋,但它又在很多地方运用了散文笔法,所以是一篇文赋。

      这些文体上的变化,我们可能要多读一些文言文之后才能更好地理解,但我们曾经背诵过的那几篇文言文,已经能帮我们体会到中国文字的韵律与节奏感。中国文字的特性,决定了中国必然会产生骈体文。

      唐代宰相陆贽的文章,为什么会受到推崇。一是因为地位高,能给皇上写文章;二是他讲究对仗,公文写作中包含了文辞之美。

      唐代的皇帝诏令,都是由大臣起草,以骈体文为主;臣僚所上的贺谢表一类的文章,也要用骈文。奏状也多用骈体。

      唐德宗时期的宰相陆贽,其文章最受后人推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收录了39篇陆贽写的奏议,在这本上下千年的史书中,没有哪个人写的文章被收录的比陆贽更多。司马光说陆贽的文章,“虽多出于一时匡救规切之语,而于古今政治得失之故,无不深切著明,有足为万世龟鉴者,故历代宝重焉。”

      龟鉴,乌龟的龟,古人用龟壳来占卜,鉴是镜子的意思,龟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借鉴。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司马光的意思,陆贽写的文章就是天下读书人的范文,读书是为了科举考试,科举是为了做官,做官为了好的政治,这是读书人的使命,陆贽当了大官,写的文章都是政治性的,所以他的文章就是范文。

      陆贽生于唐玄宗天宝年间,是浙江嘉兴人,当翰林学士、当宰相是在唐德宗的时候,那是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的时代。唐德宗就经历过两次严重的叛乱。陆贽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叫《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从体例上来说,这是“奏对”,给皇上写的“上行文”。

      陆贽是怎么写的,开头先说自己,“臣质性凡钝,闻见陋狭,幸因乏使,簪组升朝。荐承过恩,文学入侍,每自奋励,思酬奖遇,感激所至,亦能忘身。”

      “但以越职干议,典制所禁,未信而言,圣人不尚。是以循循默默,尸居荣近,日日以愧,自春徂秋,心虽怀忧,言不敢发,此臣之罪也,亦臣之分也。”

      然后吹捧皇上,“陛下天纵圣德,神授英谋,明照八表,思周万务,犹虑阙漏,下询刍荛,此尧舜舍已从人,好问而好察迩言之意也。”

      “伏以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将非其人者,兵虽众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虽材不为用。兵不足恃,与无兵同;将不为用,与无将同。将不能使兵,国不能驭将,非止费财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灾。”

      这篇奏对是讲究对仗的。接下来陆贽说,“人者,邦之本也;财者,人之心也;兵者,财之蠹也”。“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颠瘁”,“此人情向背、天意去就之隙。陛下宜痛自贬励,不宜益美名以累谦德”。“人主重轻,不在称谓,视德何如耳”。

      中书省的初稿写完之后,陆贽看完后说,“事多循常,文不失旧”。“履非常之危者,不可以常道安;解非常之纷者,不可以常语寓”,“奔逼忧厄,言之痛心。自古祸乱所钟,罕有如此之暴”。“今重围虽解,逋寇尚存”,“裂土假王者四兴,滔天僭帝者二竖”,“皇舆未复,国柄未归”,“劳者未获休,功者未及赏,困穷者未瑕恤,滞抑者未克伸”,“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敢怀”,“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招延不可以不广,润泽不可以不弘。宣畅郁湮,不可不洞开襟抱;洗刷疵垢,不可不荡去瘢痕。”

      这篇奏议,的确能看出儒家的理想,看到一代大儒的苦心。德宗也看到了,听从陆贽的建议,让陆贽写一篇赦文,这就是《兴元元年奉天改元大赦诏》。这篇文章以德宗皇上的口吻,表达自己的悔过之情,“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罪实在予”。

      中国文学是士大夫阶层的文学,汉大赋呈现出了国家意志,骈体文能体现朝廷的威仪,那皇上没了,这文脉自然也就断了。但我们单从文章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来说,陆贽的奏议写得很讲究,以骈体文来论说很实际的问题。

      你看了上面引用的陆贽文章是何感觉,是不是感叹学起来太难了,那我们来看看雅和俗的问题。

      韩愈、柳宗元是唐代散文的两位大家,但唐代的文章依然以骈体文为主,韩愈、柳宗元做出了新的尝试,但没有动摇骈体文作为文章正宗的地位。

      对中国文学来说,就没有比雅更为重要的目标了。雅指的是时空通行的美学标准,在文字上使用文言,在语音上遵循通行的韵书,多用典故,这是自先秦到清末的雅言传统。元代的散曲摒弃了雅言,改用白话,要附着在音乐之上,当音乐不再被人们传唱的时候,元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元曲丢掉了入声,词汇就跟诗词不一样了,也就很难再从诗词中借鉴语词的用法。

      元曲中有反古雅的倾向,太纤巧浮滑,所以它就是一种短命的文体。我们来读一首油腻之作,“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大灰泥漫不了三千界。银棱了东大海。”同是使用白话,元人杂剧的成就要高于散曲。

      比如关汉卿的《单刀会》,写关公赴会的一出戏,第四折江上有这样一段词——“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我看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段词有念白,有唱腔,文辞上显然受到了苏东坡《赤壁怀古》的影响,但也非常壮美。

      杂剧比散曲更接近雅言,它不像元曲那么一味从俗,而是要照顾各阶层的欣赏水平和审美心理,史书上的语言、乐府诗中的语言和市井语言,都可以写进杂剧台词中。杂剧担负着教化的作用,不能太文,也不能不文。剧作家自己可能在思想上比较放纵,这是儒家说的“失其本心”,写作小曲子时不太高明,但写剧本,要投入到剧中人物的心灵世界中去,这时候他就不再是卑琐的自己,而是剧中人的身份。

      士大夫阶层的雅言传统,跟俗文化是截然不同的。俗是雅的天敌。

      中国文学以高古雅正为原则,其创作主体是士大夫,是君子,它的受众是读书人,浅俗是它的第一天敌。

      文学曾经是中国士大夫阶层的“文化资本”,一种文化资本的训练过程越艰辛,其价值也越大。新文化运动之后的白话文文学,在价值取向上的确跟古典文学很不一样。

      两千年高古雅正的文章,无数的典故,遣词造句的运用,学起来并不比一门外语容易。如果大家都面对因袭的,没有生气的古文文学,淹没在古文的海洋中,而不是把语言当成一种工具,去学习更先进的知识,那我们又如何进步?

      我们不仅生活在一片故土上,我们也栖息在一片语言之上。语言会塑造我们,语言也会束缚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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