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略】19 《元年春王正月》:圣人之言明白简实,后人过犹
王阳明开篇便点明了此文的主旨,圣人之言简明而实事求是,但后学者每每把圣人的话搞得艰深隐奥,所以关于圣人言语的论文越来越详细,但圣人的本意却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
“元年春王正月”,是孔子作《春秋》时,写下的第一句话,这在王阳明看来,意思非常明白、简单。元年为鲁隐公元年,“春”和“正月”都是基于周历而言的。
但后代的儒者有的认为,周朝建立后,虽然将正月改到了子月,但记事月份仍然沿用殷历;也有人认为周王朝改了月份顺序,但季节定名仍沿用殷历;最为流行和具有影响力的说法是,孔夫子曾经想推行夏历,因此“春王正月”为周历之月、夏历之春。如此众说纷纭,“春王正月”的真正含义,成了千古迷案。
王阳明说,圣人意思普通人,他们说话难道是不合人情的吗?但是因为这句话是孔圣人说的,后世的儒者便把他看得很神秘莫测,这就过分了。圣人示人以言,不会故意隐藏什么,就像日月的变化都显示在天上一样,天象不会变怪恍惚,人们用眼睛都能看到。但是冬至时刻的精确计算,再完善的历法也不能完全精确,即使精通历法的人也不能完全掌握,就是这点让人感到神秘罢了。
后世儒者的那些论文,是他们自己任情用智的产物,其结论背理乱常,不是圣人的本意。
孔夫子曾说:“吾从周。”又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者也。”
孔夫子有圣德,但没有天子之权柄,如果孔夫子作史书时,将周的正朔改为夏历,那就是越权制定仪礼制度,那还叫“吾从周”吗?
圣人一言,世为天下法。孔夫子本人如果先违背自己说过的话,那他怎么可以教化天下?孔夫子之所以作春秋,就是担心天下夷狄横行,诸侯逞强、背离礼法,忘记还有一个周天子。孔子之作春秋,就是要诛僭乱,尊周室,告诉大家天下只有周天子一个王,这是根本大法。
如果孔夫子本人首先在书中修改周之正朔,那他何以服乱臣贼子之心?
看《春秋》作史的法度,擅自改变周朝制度的必被声讨,如鲁宣公推行初税亩制度,将天子之田变为私有;破坏周室建制的必被申讨,天子祭祀泰山,诸侯都要随从,因此周天子在泰山脚下给诸侯们另封“汤沐县”以作临时休憩之地,郑庄公却拿郑国的“汤沐县”祊交换鲁国的“许田”;没有周天子的命令擅自行动的,必被声讨,如莒国入侵向国。
这三件事的罪过,其实比不上改变周朝正朔的罪行大。如果鲁宣公和郑庄公拿它来质问孔子,孔子如何回答?这是,抓了邻居的鸡,却说自己讨厌偷窃;指责他人不友爱兄弟,自己却殴打兄长。孔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孔子在《春秋》中宣扬的忠恕之道,必是先自己做到,然后要求别人做到。
就因为孔子说过要推行夏历的四时制度,后儒就认为孔子在作史时就会这么做。他们还引用孟子的话,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认为《春秋》所说的事情,都是天子职权范围内的事,孔子却做了,所以说“罪我者其惟春秋”。王阳明认为不是这样。
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春秋时期,周天子的法令得不到实行,孔子于是作《春秋》向天下人彰显周朝的法令制度。书中赏人之功,罚人之罪,诛人之恶,与人之善,都是直书历史事实,该褒该贬,读者一目了然。就像法官断案,事实陈述清楚了,判决是自然而然的。
然而,孔夫子依然觉得自己作史论事有越权的嫌疑,所以说后世将以此“罪我”,但他只是彰显了天子的权力,并没有对无罪的人加以论断,也没有说自己将明法于天下,因此要改变周天子的礼制,让自己的教诲流而不是周礼传后世。春秋战国时期稍微有一点忌惮之心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却说孔夫子这样做了,可见他们是与乱党一伙的,通过污蔑圣人来助攻。
有人说《尚书·伊训》前言说“元祀十有二月”,元年大祭不在正月,而在十二月,说明周没有改纪月,持这种观点的人,必然有一个前提,《尚书》是在周朝成文的。
有人指出,史记中有“元年冬十月”的文字,说明周朝也没有改四时,因为按照周历,十月应该是秋季。
王阳明认为,如果商朝改了夏历的月序,则伊训一定不会说“元祀十有二月”(王阳明这样说,是因为他认为这句话是《伊训》正文的一部分,反对的人可能认为这句话类似于编者按),而应该说“元祀正月”;如果秦历改了周历的季节,史记一定不会说“元年冬十月”,而应该说“元年秋十月”。
周朝如果不改前朝的月和时,则孔子一定不会写“春王正月”,孔子这样写了,说明周朝就是把正月(夏历十一月)作为春季,这是毫无疑问的。
《礼记》称“正月七月日至”(冬至在正月,夏至在七月),另外根据史书记载的武王伐纣、孟津会师的日子与冬至的关系,以及《太誓》之“十有三年春”、《武成》之“一月壬辰”等说法,都可以相互证明,周朝是实实在在改了正朔的,不是形式上改改,实际还用前朝的历法。
王阳明认为,直接根据孔子在《春秋》中的文字来判断就可以了,不必旁征博引,穿凿附会,来说明所谓更深的含义。
但有人反驳说,难道冬季可以成为春季吗(周历正月在夏历十一月)?
王阳明斩钉截铁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他的理由是,阳生于子(夏历十一月),到巳午(夏历四月五月)阳气达到极点,阴生于午(夏历五月),到亥子(夏历十月十一月)阴气达到极点。子月阳气一发生,春天就开始了,到寅月春季结束,寅月也是夏历的春季;午月阴气生,秋天就开始了,到申月结束,申月也是夏历的秋季。从冬至一阳生之复卦开始,逐渐演进到乾卦,阳气达到鼎盛,这段时期就是春夏;从夏至一阴长之姤卦开始,逐渐演进到坤卦,阴气达到极盛,这段时期就是秋冬。周文王演八卦,周公继承发展,周武王和周公的论述是十分严密的。孔夫子关于采用夏历的说法,无非是从人事角度讲,夏历建寅比周历建子,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联系更紧密,并不是说周历就不行。
夏启登上帝位,有扈氏不服,夏启率兵讨伐,夏启的理由是“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劋绝其命。”王阳明据此认为,三正之历法,在夏朝时已经完备了,并不是到周朝才有的。
有人说,周朝实行的历法,采用周历的月份,但用夏历的四季分类,这是定论,程子就是这样说的,难道程子还不如你王阳明吗?
王阳明回答说,不是说程子的见识不及我。程子拘泥于《论语》中孔子曾说“行夏之时”一句,自己无法理解,所以说“夏时冠周月”。
《论语》是关于孔子论道之书,而《春秋》记载的是鲁国的历史。既然论道,孔子就要追求完美,但是记录鲁国的历史,必须尊重史实,两者并不矛盾。
论语的原文是: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可见,孔子说的是一种理想状态。
如果周虽建子,却不改月份和季节,那就是实行夏历了。那为什么孔子要说最好行夏时呢?可见当时的事实不是这样。
程子的说法,只是在探究圣人的语录时,出现了一点过错,这对他的形象并没有影响。孔子说过:“君子不以人废言。”周建子是实实在在的,并不只是形式,如果程子还在世,他一定不会仅仅因为这话是我说的,就否定这个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