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武侠】盗亦有道之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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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无风,只有天边几点星光。
青石板街的尽头传来木杖敲击的‘笃笃’声,一位身着葛衫,手执藤杖的青年缓缓而行。
此时已过宵禁,他没走几步便不出意外地被巡役拦住。
“姓名?”巡役的声音十分严厉。
“楚河。”
“深夜不归,意欲何为?”
“在下不才,师从青阳子学医,为出急诊而耽搁了时辰——这是我的路引,差人请看。”
青阳子乃是天下闻名的医者,即便这边远小城的巡役也有耳闻。此时他才注意到青年藤杖上象征医者的青玉葫芦,对路引只略略翻看便双手递还:“夜深露重,楚大夫一路小心。”
“差人客气了,在下游历至此,寄居城南何家巷。若有什么头痛脑热,尽管来此处寻我。”楚河的声音低缓,静夜中自带三分让人安心的力量。
接着一路他至少遇到四位巡役,对话不过如是。若是真有好事者天明去何家巷复查,当然能在这么一家客栈的厢房找到他——每日午时到酉时坐诊,收费低廉,医术高明。邻里还会友善地提醒他们:千万别在午时之前来叨扰大夫,因为他常常出夜诊,总休息不好。
因此,这些巡役们中若有一位出于哪怕无聊的目的,去检查楚河手中片刻不离的藤杖,一定会大吃一惊:那玉葫芦装得可不是包治百病的药丸,而是铁针、磁丸、软簧片等精巧的开锁工具,眼下还有三百二十两现钞——是的,如此容貌俊逸,行事正派的青年大夫,其实是个梁上君子。
他的盗术和医术差不多同样高明,‘青阳子之徒’的名号让他赢得病患的信赖易如反掌,那些苦痛中的呓语、临终挣扎的遗言,总能助他迅速地找到家财的隐匿之所,这行当他做了数年从未失手。
今夜亦是如此。他为张氏婆姨诊病已有半旬,才最终确定她口中‘勤劳踏实,敛财有术’的丈夫把家当藏在何处。据他推断,张家肉铺暗柜中的银钱应当不少于五千两,但今夜的收获实在不尽人意。
“三百二十两,”他叹息道,“可怜的妇人。”
显而易见,那屠户的体己要不是打了条银腰带日日系在身上,定然是给了更讨他欢心的女人,而他这几日又白忙活一场。
楚河又叹息一声,再转过一个街角。那巡役说的很对,夜寒露重,他正要抬手紧紧衣领,却不防被一扇角门中冲出的人影撞个满怀。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模样普通,衣饰的料子倒算上乘。她吓得向着楚河连连福身:“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珠儿是急着去找——”
她的话在见到楚河的玉葫芦时顿住,再响起时充满热切:“你是大夫,对吗?”
“正是。”楚河退后了一步答道。
“菩萨保佑,请你进来看看柳少爷吧。他又晕倒了,这次比往常时间都长。小姐令珠儿去找大夫,可这个点早过了宵禁,珠儿好怕被巡役抓去!小姐定是被吓掉魂了,若是老爷在这里,非用剑劈了那恶人不可!大夫你不知道,那姓柳的谁都不怕,就怕老爷的剑……”
“带路吧,”楚河已经走上台阶,“人命关天。”
珠儿小跑到他前面开了门,引他穿过前厅,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后,在西厢的书房前停下,躬身通报:“小姐,我把大夫请回来啦。”
屋内无人应答,楚河推开门,只见桌上点着白腊烛台,博古架上几件细瓷颇有些年头。绕过一架翠琉璃的屏风,他不由住了脚:那丫鬟口中的柳生正仰面倒在软塌上,四肢摊开,一动不动。
楚河在榻前的小几上坐下,藤杖斜倚在一旁,迅速进入医者的状态:两指轻轻搭在柳生的手腕上,双眉低垂,整个人散发出宁静而安定的力量。这份安宁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有好几次在初诊时就有病人向他吐露,为了防盗他们会将珍宝藏于何处。
谁也不知道在这层光华的掩盖下,他精明的头脑正迅速估量着眼前的一切:丫鬟的得体教养,这样一座雅致庭院的租金,屋内的摆设,男主人身上奢华到夸张的常服……两千现银,这是一个随身携带财物的合理数目。
脚步轻响,告示着女主人的到来。楚河转过头,只见珠儿扶着一个如飞天画像般美貌的妇人进门,她应该是刚刚梳妆过,斜挽的堕马髻为她增添几分慵懒之色。除了束发的一把玳瑁梳子,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赘饰,那嫩柳似的手指握着一方锦帕,轻轻按在额头。
“妾身柳氏,深夜叨扰大夫,实在是失礼了。”她的口音带着低柔地楚地韵味,俯身行礼时,楚河注意到手帕下脂粉也掩不住的青紫淤痕。“内子常言心口不适,以前也发作过几次,常备的药又吃完了,奴家实在忧心得很。”对丈夫三更半夜还身着常服,她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内子不得不深夜出门,一卷要紧的考题落在同窗家中……”
珠儿扶着柳氏坐下,那方锦帕一直轻掩在她额角。
楚河不想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略一点头,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病人身上。他不到二十岁,身形赢弱,肤色白皙,仿佛是兽骨仿制的牙雕,一样的精致莹润,但总有几分貌合神离的味道。他的呼吸中充斥着脂粉和烧酒的气味。此时浑身滚烫,口中呓语不停。
“结代脉?”楚河捏开男人的下颌看看舌苔,又解开他的衣襟,附身在心口细听,“没错,是痛心症。你夫君天生心肺残缺,后天又失于保养,如今——”
身后传来一声重响,珠儿惶叫道:“小姐,小姐!大夫你快看看小姐呀!”
楚河急忙起身,柳氏双眼紧闭,被她忠心的小丫鬟半扶半抱着。楚河搭了脉,不禁有些奇怪:“在下曾听闻楚地女子以纤腰为美,但也不可节食太过——好了别哭了,你家小姐并无大碍,卧房在何处?先扶她下去歇息一阵。”
为着男女大防,楚河只能看着珠儿一人扶着柳氏,吃力地挪向东厢,临进门时还不小心撞到额头,让那块淤青疤痕更加惹眼。好容易将柳氏安置妥当,珠儿跟着双膝一软,跪在床边。
“待夫人醒后,服侍她用一碗酒酿蛋,几块细软点心,我保证她马上恢复如常。”楚河目光落在柳氏毫无遮掩的面容上,“她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姐摔倒了,头撞在柜子上……”珠儿迟疑着,突然的冲动让她涨红了脸,“人在做,天在看!珠儿才不要为那恶人撒谎呢,都是他干的!苍天啊,叫阎王爷把这恶人收了去——哦不,珠儿答应小姐不说出去的!她的伤是不小心摔的……”
“安静!”楚河以对付一般歇斯底里病人的强硬态度,喝令珠儿闭嘴。接着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膏药:“热敷两次即可消肿。西厢有我照料,你安心伺候夫人,不必过来了。”
返回西厢后,楚河又等了片刻,才以一副不寻常地敏捷关门落窗。适才在柳生的呓语中流露几个关键字句,眼下正是证实的时刻。他附耳到柳生唇边,同时屈指在他胸口几个穴位巧妙叩击,片刻后柳生睁眼惶叫道:“一万两、银票……汇通商行、一万两……”
“好的,一万两。”楚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地意味,“钱在哪里,在商行吗?”
“一万两,我的……”病人的眼睑又合上了,“是我的……”他的呼吸时断时续,脉象也弱得几乎摸不到了。
柳生就要死了,这跟他夫人额头上的淤青一样是明摆着的事,但楚河身为医者和大盗两面的本能,都不能让他在此时离开人世。片刻间,他已经思虑周全。
楚河在书桌前写下一张药方——磨墨颇费了一番功夫,这让他对所谓‘温书’的借口更嗤之以鼻,随后开门唤来珠儿:“你家老爷情况不好、非常不好——按这个方子抓药,快去!”
珠儿嘀嘀咕咕着走了,楚河又去东厢转了一圈,确保那位可怜的夫人睡得昏昏沉沉,才重返柳生的床前。珠儿不到半个时辰是回不来的,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完成本职工作。
他吹着口哨,翻转藤杖上的玉葫芦,在底部旋了三圈,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赤豆大小药丸。
‘三刻返魂丹’,比起同行们那些艰深晦涩、总是让人不知所云的丹药名称,楚河一向信奉大巧不工——此药顾名思义,正是催发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丝生机,令他恢复三刻钟的清醒。三刻之后便是魂散之时。这种丸药曾助他渡过无数难关,带来无数发财的生意,而今夜又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他毫不迟疑地捏开柳生的下颌,丢入药丸。药力在几个呼吸后就被激发,昏迷男人的脉相重新变得沉稳有力,眼睑颤动几下然后迅速张开——那是一双食肉动物般凶蛮的眼神,在看清眼前的陌生男人时,又迅速转成谦恭。
“抱歉,我似乎是晕过去了,你救了我?”他的声音犹如浸着蜜糖的雪梨,甜得发腻。
“是的,我是你夫人请来的大夫。”楚河把他来这里的原因解释了一遍。
柳生沉默片刻后问道:“我夫人在何处?”
“她担忧你的身体,刚刚晕了过去。我不建议你叫醒她,除非——”
“不,不必了。如今她不愿见我的,她再也不会见我了。”柳生此刻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个满心悔恨的好丈夫。
楚河轻咳一声,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作为医者,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你已经时日无多,药石罔救。片刻之前,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关于一万两银票……若你有什么遗言,最好现在说出来。”
“我说了——这钱在——在什么地方吗?”病人开始喘气起来。
“没有。”楚河的语气依然平静,“不,别动,你的身体目前撑不起这么大负荷——你病得很重,我只是从你的语气中推断,你对这笔钱非常关心,如果它就在这个房间中……”
楚河住了口,担心自己是否说得过急。他看见一丝古怪地神色从柳生眼中闪过,而后他再次尝试坐起,巨痛简直撕破了那张英俊脸庞。
“是的,那笔钱、一万两,”柳生仰躺着,呼吸犹如汩汩冒泡的热水,“我藏在博古架下面,左手起第三块青砖,那是个机巧盒子……”
楚河不等他说完便起身,他先到窗前听了听,万籁无声,于是立刻动手翻找。盒子是精铁打的,双龙牙扣锁。这种锁在他眼中简直和敞开衣衫的黄花闺女没什么区别——他从玉葫芦腰上解下一根铜丝,拨动几次便弹开锁扣。
盒内空空如也。
楚河返回床前。垂死之人面带讥讽,那如牙雕般的俊美碎裂,还原成本性的狰狞兽相:“我还从未、从未见过——救死扶伤和——梁上勾当合二为一!身兼两职,赚得不少吧——楚、河、大、夫?”
楚河静静站着,他从未应对过如此尴尬的局面,也从未面临如此考验他机敏才智的时刻。他双手在袖中合拢,暗数脉息以估测那个最终的时刻。
“你太心急了……楚大夫,那一万两,你——永远也拿不到。那钱、桑兰的一万两——我全输光了——分文不剩。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花老婆的银子——天经地义,而你——你这个贼!我要嚷——哦,不,我胸口痛得要死……帮帮忙!老天爷——我保证——什么也不说!”
楚河倒了一杯冷水,捏着柳生的下巴灌下去。而后伸手在他胸口缓缓揉捏着。
柳生双眼翻白,呼吸快得犹如一壶沸水,这是药力快要失效的证明。而在垂死之际他仍不忘狠狠嘲讽楚河:“一个贼,一个卑鄙地、靠卷走病人家财为生的小偷,一个贼……”
楚河捏住他的下颌,强迫病人的视线转向东厢的方向,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但我从来不欺负女人。”
沸腾到顶点的呼吸声突然断了,楚河盯着柳生的眼睛,想看清他生命尽头是否有一丝愧疚之意,然而那征兆来得太快,他的瞳孔缩成一点后迅速散开,灵魂之火就此熄灭。
又过了一炷香,珠儿才带着称好的药材回来。得知柳生的死讯,这丫鬟第一反应居然是拍手称快:“谢天谢地,老天爷总算开眼把这恶人收了去!”转眼间这欣喜又变成愤恨:“这下好了,给这恶人买药用光了最后一点碎银。还有棺材、停灵安葬的费用……这杀千刀的、死了也不放过小姐!”
“冒昧提问,柳夫人难道没有自己的体己吗?”
“体己?你以为小姐为什么晕倒?咱们已经三天没什么东西吃了。可怜的小姐两个月前就把首饰都当了。还有这院子和家具的租金,也被那混账强要了去。小姐实在没办法才给老爷写信,可刚送到的银票又被那天杀的拿去赌——老天开眼,他已经得到报应了!”
从珠儿颠三倒四的哭诉中,不难拼凑出事情的真相:无非是才子佳人,私许终身。没奈何好端端一曲红拂夜奔,刚开场便转了白头吟。丫鬟的嚎哭震得楚河耳膜发痛,他快步走到门外,正听见东厢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不由松了一口气:“夫人醒了——家里有酒吗,没有?好吧,慢一点扶她过来罢。”
柳氏来得很快,药膏的消肿效果不错,淤痕散去,但那曾让楚河惊鸿一瞥的美貌也随之消散殆尽。她向前跨了一步——离软榻还有数步之遥,直勾勾地望着夫君的尸体。
珠儿哭得更厉害了。
柳氏一滴眼泪都没有掉,那双眸子深如枯井,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能打动她的心了。楚河在太多将死之人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促使他下定某种决心:“夫人,你的夫君在最后时刻将机巧匣的开启方法告诉了我,你什么时候要用,只需向右转动三次,再按下左侧的枢纽即可。他不愿意惊动你,尽管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他指了指书桌,敞开的匣子里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
“他给你留下了钱——全部在这个匣子里,三百二十两。数额虽然不多,但足以完成他的遗愿:他希望你能回楚国去,好好过日子,原谅他曾犯下的种种罪孽。”
丫鬟还愣愣地站着,不知这一席话令她的女主人发生何种变化:情人最后的悔悟让她重焕生机,那盈盈眼波中流转着醉人心神的哀恸,“柳郎、柳郎!”她软倒在珠儿怀里,泪水莹润如珠。
她应该是又晕过去片刻,待清醒后急忙抬手,想向那位好心的大夫道谢——然而,西厢的房门敞开着,楚河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