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口酸菜缸
母亲是36年前走的。走之前三年,我在外头读大学,假期回高畈老家和两个兄弟分家。分家的时候,二嫂和小嫂早就各自腌上了菜,新缸都摆在了一间房的显眼处。老家东头第二间——父母自住的房子的角落里,蹲着那口酸菜缸,粗陶的,黑不溜秋,缸沿上似乎还存有修补过的痕迹,有没有那种“八”字形的缸钉,我记不得了。
没人要它。兄弟们的眼光扫过去,又赶紧挪开。那缸像个烫手的山芋,又像块沉甸甸的穷疙瘩,沾上了就甩不掉。我也没吭声,后来也没把它带走。太笨重了,带进城也不方便。
大学毕业后,我在兰溪工作,安了家。城里过日子,买菜方便。可不知怎么,一到野菜出来的季节,心里头就痒,忍不住跑到郊外田埂上去割,甚至在前往老家高畈的路上去搜寻它们的足迹,一大把一大把弄回来。
没缸。我就用家里那个厚实的大白瓷盆。野菜洗干净,撒上盐,使劲揉搓。一层菜,一层盐,码结实了。最后压上从老家河边捡来的石头。那石头面貌好丑,就图一个结实,看上去如水煮过又被夏风吹过不知多少遍的牛腱子。
可城里的水土到底不一样。腌了没几天,盆里常常就浮起一层白花,黏糊糊的,闻着有股子馊味。我就拿筷子,把那层坏了的摘除。捞底下颜色还行的菜出来,沥干水。
热锅下油,菜倒进去,“滋啦”一声,那股子又酸又咸又冲鼻子的白汽猛地腾起来,能把人呛出眼泪。妻子在厨房门口捂着鼻子,皱着眉头:“你这是图啥?好好的菜市场不去买,非弄这腌臜东西!味儿这么大!” 我不理她,夹一筷子塞嘴里。那味儿真冲,酸得倒牙,咸得齁嗓子,还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直顶脑门。我硬咽下去,喉咙有点哽:“你懂啥。”她分明被我恶狠狠的话语吓着了,连退了三步。
咽下去的哪是菜啊?是母亲当年佝偻着背,把那些蔫巴的菜叶子、萝卜缨子,连最后一点盐星子都算计着,一层层使劲压进那口黑缸里的样子。是她在灶膛那点微弱火光里,想从寡淡的日子里榨出点咸滋味的劲头。
如今,小哥习惯用铁将军锁着老屋。虽每次回家,总惦念着那口腌菜缸,但我终究没能看到。总不能为这缸向小哥去提要求吧?今早,它出现在梦里,我就把它记下来,也记下母亲的白发和身影。
据说,我们四兄弟头上早早萌生的白发,是母亲遗传的,那是白生生的盐巴吧?早年父亲故去的时候,似乎还是黑发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