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意志（上）
当年的电脑系统 PDP-11/34， 用纸带储存程式，旁边是电传打字终端机
克劳斯和施密特是两个人，却总是一起出现。
走在路上，克劳斯永远在前面。笔挺的素面衬衫配上深色领带、西裤皮鞋，黑丝眼镜里两颗湛蓝的眼珠眨也不眨，对旁边的人、事、物都不理睬。后面的施密特往往是一头乱卷的金发，休闲格子衬衫加上牛仔裤和德国凉鞋。腋下永远夹着B4大小的硬壳活页夹，厚厚一叠至少有五公斤。
我们彼此熟识以后，克劳斯半开玩笑的告诉我：
“施密特一天24小时都不会离开那本活页书，睡觉的时候就用它当枕头！呵呵！就是怕你们日本人抄袭啊！呵呵，呵呵！”
“我是从台湾来的！” 我赶快澄清一下，以免他误会。
“哦！反正我们会保护好这一套最进步的系统¹。” 克劳斯毫不松懈
这两人每天早上进入电脑室以后就很少出来，中午也不吃午餐。施密特隔一段时间就到室外，掏出一包本地最呛的香烟，摘掉滤嘴以后，连抽两支再继续工作。通常我上夜班时他们离开，彼此在过道点点头就擦肩而过。
两人效率很高，才几天就把电脑系统准备好开始教课。
化验室所有人都参加这个课程，大家都摸一遍。两天的内容就是如何读取电脑系统里印出来的结果、如何输入新的配方这些最基本的作业。
事务所另外派出电机工程师星野，这倒是让大家都觉得奇怪。星野看起来对配方、控制的结果毫不关心，却在课后留下来想看看施密特工作。但只要星野在场，施密特就连机器也不碰。
星野实在忍不住就拉着施密特讨论，话题总是围绕着原理、逻辑、算法打转。施密特一会说他不管这些，一会说他只负责调整参数和校对结果，实在追问急了，就推给克劳斯。
星野又转头去问克劳斯：
“克劳斯，你能不能安排详细一点的说明，讲讲你们的原理和算法？”
克劳斯的蓝眼珠眨也不眨：“按照合约我们已经提交了原理说明和相关手册，现在是用户训练，接下来是性能测试和验收。如果进度快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在验收后再考虑？”
星野碰了一鼻子灰，气的满脸通红却无法发作，只好离开。临走时礼貌性的说一句：“预祝你们验收测试顺利，一路平安。”
那天我来接夜班的时候发现气氛很不一样，这两个人居然还在在电脑室里忙着。
克劳斯来回的踱步、思考和发言，施密特就来回的翻动那本五公斤的硬壳活页夹、在电传终端机上打字和聆听，好几卷纸带散落在四周。
验收测试期间电脑室是禁地，除了这两人谁都不能进去。我们隔着玻璃隔间好奇的看了一会就去忙自己的了。
时钟指向十点，克劳斯皱着眉头从玻璃屋里走过来，我正想着 “铁打的德国人也会饿了吧？”，蓝眼珠发话了：
“哈啰，请你进来电脑室我们商量一下，好吗？”
进入隔间关上门以后，克劳斯又犹豫一会才说：
“嗯，我们碰到一些难题了。虽然你不会懂也不见得能够解决，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被他这么一说我都糊涂了， 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干嘛找我？
施密特开始说明：“这一套电脑自动化系统是采用 PID 控制，你知道 PID 控制吗？”
我赶快表示自己也不那么无知：“ PID 很普通啊，比例、积分、微分控制。学校就有教，以前工厂也有很多这样的仪表！”
“是啊，但是我们调校一整天就是没办法控制！” 克劳斯总算说出了困难。
“你们一定试过不同的 P、I、 D参数，对吧！” 我只好先拖点时间来思考，也有点后悔在学校没花时间在控制理论上，看来今天不能为国争光了。
克劳斯轻轻点头，大概懒得回答这种入门问题。
“ 那么你们的设定点是多少呢 ？” 我还在拖时间，晚上脑袋不灵光要多想想。
“哎呀！” 克劳斯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转头和施密特一阵子激烈的德语争辩，然后两个人把我晾在一边，施密特开始在电传打字终端上滴滴答答敲起来。
(就像要把房间的温度由22度调为25度，两人一直尝试不同的手段却忘了温度还是设在22度)
熬到十二点克劳斯再度出来，蓝眼珠里笑意盎然。又请我到隔间里说话：
“ 王先生，我们一定是热昏了才没有更改设定。现在已经完全解决了。” 还是施密特先说明
克劳斯又开始犹豫，隔了一会说：
“王先生，能不能请你再帮个小忙？”
“什么忙？” 我有点心虚，刚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再来一题恐怕要漏气了。
“请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特别是不能让工程监理知道……”
我本来想说：“没帮到什么忙，不用谢！” 一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这家伙平时谁都不放在眼里，就想刁难他一下：
“ 可以是可以，就是有一个条件。”
“没问题！没问题！什么要求都可以说说看！” 克劳斯还是堆着笑容。
“我看你们的操作步骤和教给我们的很不一样，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帮你们保守秘密！” 我以为他一定很难接受，没想到他立刻答应。看来这两人很怕工程监理啊！
施密特真的在回国前教了我一整套的工程操作和维修密码。我小心的藏好这秘笈，心想星野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摸不到门路，我居然歪打误撞有了这套电脑的“九阳真经”，说不定那天练成高手，让星野、草野这些天天踩我的人刮目相看。
临走前，克劳斯和施密特到日本人事务所前，当着大家的面把那本五公斤重，用硬壳活页夹装好的电脑系统源程式拆开，浇一桶汽油烧成灰烬²。我猜克劳斯当时一定是 “呵呵，呵呵！”的笑着。
后记：
电脑系统和工厂的测试过关以后，所有人都打包回国。只留下六位技术顾问、经理、财务和菲律宾厨子。我算是化工顾问，监督品质管制、化学分析、物理实验和各种仪器分析。
不过阿拉伯人接手以后不爱开工，顾问们经常闲在办公室。我就摸出“九阳真经”溜进电脑系统，想到绝世武功就很兴奋。那晓得这套系统就像豪宅大院，我是摸黑瞎逛。进出几次也只知道大概几层楼、路过餐厅、碰到厕所。虽然胜过一般用户从花园里隔着窗户看，却还是一样理不出头绪。
原来克劳斯真狡猾，早就看出我就像韦小宝一样，就算拿到“九阳真经”也还是没有武功。
注¹：当年用的是 PDP-11/34，采用的是８进位内码，没有荧幕没有磁碟，使用打孔的纸带来储存程式。德国公司 Polysius 用机器语言(assembly)在纸带上打孔，写出一整套水泥配方控制的程式，属于当时最进步的系统。日本人在之前派出两个计算机工程硕士花了一年时间想要破解，却不得其门而入。
注²：据说日本人没有买原始程式(也可能是买不到)，所以德国公司并不移交原始程式，只好烧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