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与奇趣
短篇小说应该写得富于情趣。情趣,不仅是指艺术形象所呈示的生活风貌的某种属性或特征,也不仅是指渗透艺术形象的作家的审美志趣和情调,它还包括饶有兴味的艺术表现形式。
社会生活的多样性,决定了艺术表现形式、手法的多样性。提笔运思,可以如风行水上,文理自然,也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的手法,揭示生活的底蕴。如果说,前者侧重于描写体现习以为常的生活逻辑的对象和现象,后者则侧重于表现违反习以为常的生活逻辑的对象和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庄子是最早运用这一手法的,而明确提出运用反常法创造情趣并揭示了二者关系的还推苏轼,他说:“文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诗人玉屑》卷十)。运用反常的描写手法,能够产生“奇趣”,关键在于“合道”,今天看来,也就是符合艺术美创造的内部规律,符合审美心理的规律。
反常,是和常情、常理、常态、常例、一般、普通、正常等相对而言。
在审美的过程中,反常之被判定为反常,还有着欣赏者主体方面的原因。个体对事物的知觉常常是他想要看到的样子,他用心中常态的尺子去度量眼前的事物。反常的描写法,却要扬弃这把常态的尺子,和人们依据经验想要看到的样子发生尖锐的冲突,这种刺激物(描写)的新异性反而使欣赏者震惊,引起注意的不随意集中,在兴致勃勃中使审美指向于深刻地理解性格和生活现象。作家灵思独运地描写一些违反常态的现象,显然突破了人们心中合乎常态的构想,使你感到惊奇、意外、震惊,而惊奇感总是和美感结伴而行。对象的新异和惊奇所导致的认识兴趣,帮助人们从意外的方面去深入观察和思考性格和生活现象,因豁然妙悟而激起更大的审美愉悦。
反常描写出人意料的新异性,正是产生“奇趣”的原因之一。
反常产生“奇趣”的另一原因,是描写的强烈复杂的情感性。情趣,包括着复杂的情感倾向。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增其哀乐。”让情与景尖锐对立,这种哀乐相形、相反相成的艺术处理,和通常的以乐写乐、以哀写哀的情与景相辅相成的描写手法不同,有利于形成欣赏者更为复杂的、强烈的情绪体验,更能“增其哀乐”,憾人心魄。
无理而妙的合理性,也是反常产生“奇趣”、引发美感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反常描写往往使人感觉兴味无穷,正在于它奇以显正,无理而妙,看似反常、无理,却渊然而深,耐人寻味。它不合理却合情,寓真于诞,以荒诞离奇的形式反映更深层次的真实。反常的描写,其实地对反常的生活现象的否定,奇以显正,无理而妙的描写,幽渺警颖、意味隽永。
出人意料的新异性,强烈复杂的情感性,无理而妙的合理性,正是反常的艺术描写产生“奇趣”的契机和条件。在具体的艺术描写中,三者并不是截然分开的,相反,它们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共同成就着美感的创造。
反常法的具体表现也是多种多样的。可以运用来表现局部细节(语言、行为、心理)。表现在语言细节上,字面上的意思和实际上的意思大相径庭。反常法的表述更显得情深,又富有意趣。反常法除了见之于细节描写上,也可以用来设置作品的基本情节和主体形象。
反常法的运用,常常和艺术的极度夸张、变形结伴而行而产生奇趣。
反常法的运用,常常要借助偶然现象的描写,别开佳境,获得奇趣。必然性和偶然性是对立的统一。必然性是偶然性的支配力量,偶然性则是必然性的表现形式和补充。必然要通过偶然现象表现出来。在艺术世界里,偶然往往是从独特的、不常见的、意外的,甚至是相反的方面,去凸现、强化和补充必然。
“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堕其实。”(刘勰)反常法作为一种技巧,同样受着艺术真实性要求的制约。“重要的一点是做到惊奇而不失为逼真”(狄德罗)。只有“真”且“奇”,才会产生“趣”。反常法的运用,它有可能背离自然的可能性,却绝不能背离内在的可能性,这种“内在的可能性”是以生活真实为基础,而又辉耀着思想和情感的光彩。反常法的运用,还必须切合具体的题材、主题、人物塑造的需要,切合具体的规定情境的要求。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如法炮制,让人物故作“反常”之举,情与景的关系处理成了一个模式,其结果,非但不能引发读者的审美兴趣,相反,会促成读者的逆反心理,感到了无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