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三面(2014.03.29)

2018-06-10  本文已影响5人  伊筱

“我常注意到,即使在那些自以为最识人的人中,每人也几乎只认识他自己,要是真有人能认识自己的话。”

这是在讷沙泰尔手稿中,让-雅克·卢梭为自传《忏悔录》自序中的开头。《忏悔录》是一本大部头(2012年5月北京第1版),共七百页有余。对于从来懒得看厚书的我来说已经算得是一部“鸿篇巨著”了。促使我做出这“壮士断腕”般的决定的原因是席勒的一句诗——“他竟想把基督徒教化成人——卢梭!”。仅仅是好奇我所选择的群体何以成了这“非人种”,同样也想了解担负着如此重大的“教化”责任的卢梭到底是如何的为人。为着这好奇我甚至去把《社会契约论》硬生生啃了一遍,一个月后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倒是看这个《忏悔录》让我有些收获——卢梭本人就是个基督徒,并曾由新教改信天主教,后又复归新教。虽说卢梭晚年的确是由于他的学说受到了教会和当政者的深重迫害,但依卢梭本人的描述,他自始至终也还是基督徒(至少是名义上)的一员的,且卢梭关于宗教的学说,虽然不利于基督教会把持权力,但也不是攻击性的。也许席勒写作该诗的时候《忏悔录》尚未面世吧。

撇开我的好奇心不谈,《忏悔录》本身是很值得一读的。卢梭以尽可能坦诚的笔调进行的阐述,对我们了解这样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物,或仅仅是了解人性本身,是极有帮助的。尽管我在读的时候偶尔会被书中各种繁杂的人名和让-雅克时常表现出的有些类似于“受迫害妄想症”的神经质弄得颇不耐烦,然而卢梭在自传里体现的他本人的猜疑和患得患失与他著作学说的公正大气两者间的对比,读来还是颇为有趣。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将公民的权力提升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远高于当时波旁王朝的统治者对公民所赋予的权力,将政府的地位降至公意的执行者,而真正的主权者则是公民在社会契约的基础上建立的政治共同体,必须代表“公共意志”;然而,卢梭本人却是时常靠着结交权贵和上层人士以谋取住处,职位等便利,还会因未能得到某贵族或其夫人的青睐而心生失落斤斤计较。两相比照,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不是在讽刺或者批判卢梭的虚伪,相反完全与虚伪无关。不似同时期与他相齐名的思想家如孟德斯鸠,伏尔泰或狄德罗等有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环境,让-雅克出身市井,自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仰仗着地位更高的人很可能只是因为生计所迫,又或者,这一鲜明对照仅是人之为人——一个人的理想,脑中“应然”的部分总是与“实际”的生活有所不同的。即便是“思想家”,“启蒙者”,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共享着一切凡人都具备的弱点。而卢梭的这一反差能在后世被这样公开且肆无忌惮地谈论品评,也许恰恰是因为卢梭比起其他“思想家”们更勇敢一些,敢于将自己“凡人”的一面以忏悔的形式公之于世,留与不知高低的后人恣意评说。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事也是十分有趣的——在读卢梭本人的文字的时候,我对于他所犯的错,所做的一些在局外人眼里有悖道德的事情的不合理之处竟是毫无知觉,或是认为完全可以理解。直到读到安德烈·莫洛亚于1949年为《忏悔录》所作的序(上述版本附录三)中对卢梭某些悖德行为很不客气的言辞,及后来看到伯特兰·罗素对卢梭生平的负面评论后,才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可恶之处,包括让-雅克与华伦夫人近乎乱伦的关系及他后来的忘恩负义,又或他与戴莱丝的结合,还有把自己的孩子们全部送到育婴堂的变相抛弃行为。卢梭后来的敌人们(包括一些他曾经的朋友)用这些事件攻击他时,卢梭在《忏悔录》里表达了对相应攻击的不认同,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合情合理,考虑慎重。而我在看书的时候也顺着他的思路这样想了,直到读到局外人的观点才有了觉醒。再回头看让-雅克为自己的辩解,便觉得苍白无力了。

“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有装假的一面。我们不仅为别人演一个角色,而且也为自己演一个角色。”

这是安德烈·莫洛亚为《忏悔录》作的序中的一句话。按照这句话的标准衡量,若是让-雅克在自传中为自己每一次不甚妥当的行为所阐述的理由真的是他当时所相信的那样的话,我只能猜想,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中突破了每个人包裹自己的第一层假面,即给别人看的那一面,而仍未挣破,或未敢挣破第二层假面,也就是连我们自己都能被轻易骗过的,自己为自己演的那个角色。当然,卢梭能做到第一点,已经是他人格伟大之处的一个体现了。

我关于卢梭生平有限的认知让我无法给出更深层或语气更确凿的评论了(更遑论莫洛亚提出的“写作《忏悔录》本身可能是卢梭为满足自身奇特的暴露癖”的观点),我浅薄的阅历也不允许我对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作出任何有别于他们所表现出的样子的评价。雪雪每次看到我在读《忏悔录》的时候都要调侃“你又在忏悔啦?~”,然而,很不幸,我的软弱不容许我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谈论一切人性的弱点。这“保护”就是别人的生活——名人也好小说人物也罢。我,或许乃至每个人,在谈论别人的弱点时总是有话可说的,甚至是乐于谈论的,而一旦去除掉“别人”这个屏障,直面这些人性的缺陷与阴暗面时,大多数人(也许卢梭除外)都沉默了(可能不包括谈论卢梭口中的“自己可爱的缺点”,比如他认为的蒙田在《蒙田随笔》中所故意暴露出的那些)。就我而言,理由很简单:我本身就是这些弱点和缺陷的承载者,比如天主教教义中所谓的“七宗罪”,概括提纲挈领,于我无一缺席。

莫洛亚在序言中提到“对自己的真正认识就是对世界或上帝的认识”,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海明威也说过类似的话。再加上开头提及的卢梭的言论,仿佛自我认识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正如莫洛亚自己所言的,每个人在别人面前和欺瞒自己的装假,自己“原本”的模样和自认为“应当”的模样仍有落差,并难以弥补,只能分别而论。于亚里士多德,即“理性与非理性的灵魂”,放之于程朱理学,就是“理与气,性与心”之分。对于躲入宗教里的人来说,事情就简单多了——神的意旨被无限放大,在此之下,人性变得不重要,或者是成为被动承受的服从者,便也毋须多关心了(至少就基督教而言)。

“心灵是它自己的园地,在它自身里,

可以把地狱造成天堂,把天堂造成地狱。”

——弥尔顿《失乐园》

关于人心,人性的形而上的理论有太多,或许终我一生都无法选择到底相信哪个;又或许我会变得如此虔敬,以至于除了基督教教义以外我不会再去关心人何以为人,不会再去尝试直面我最软弱,最丑恶的部分,更不会去试着坦诚它们,只是继续扮演着一个无辜的局外人,评论着别人的故事,而对于自己的罪孽讳莫如深。

正如评论者所言,让-雅克·卢梭在人类思想存在的缺点所许可的限度里说出了真话——他的真话。无论卢梭原本的目的是否是为了当时所承受的指责做辩解,写作《忏悔录》在我看来仍是一个伟大之举。而我惟愿,就我而言,莫洛亚所说的“三面”,即“别人面前的一面”,“自己为自己所扮演的一面”,和“自己最原本的那一面”三者的差距不要太大,至少,后两者之间可以尽可能的小。这样,即便我永远没有勇气向别人坦承我的缺陷和过错,在今后的每一天里,我至少能够正视自己的弱点,诚恳,真实,自然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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