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尽千蛛万毒,却无人记得我的名字
我叫江素尘。
娘说,生我的那天,下雪了,玉谿生的诗里说: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下雪天。
我随娘姓,从没见过爹爹。
娘说,爹爹是个狠心的坏人,抛下我们母女了。
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怔怔地望着堂前的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巧笑盼兮,眉目极美。
据说那是爹爹画的娘亲,我看一眼娘浮肿的脸,低下头不敢作声。
娘盘膝坐下,我知道她是要练功了,娘的脸,就是练功练的。
千蛛万毒手,是我家传的极霸道厉害的武功,但是,要以女子牺牲自己的相貌为代价。
外婆不曾练过武功,与外公和和美美地过完了一生。
我猜娘是很羡慕的。
若不然,为何她在遇到爹爹之前,都不曾练功呢?
我看着画中娘的脸,不由感叹,情伤有多重,能让她舍弃了如花容颜。
我见过娘练功,木盒中养有两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娘将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蜘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
蜘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娘潜运内力,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蜘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娘练功时仿佛极痛苦,牙关紧咬,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眉心和两旁太阳穴罩上了一层淡淡黑气。
直到蜘蛛吸饱了血,肚子涨的滚圆,跌在盒中沉沉睡去,娘又运功良久,将蛛毒消化殆尽。
娘说,要练到花蜘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从黑转白,去净毒性而死,才能将蛛毒都吸尽练到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蛛,才算是小成。
娘说,容颜无用,女子不能以姿色侍人,武功才是上道,遇见负心的男子,一指头戳死,也便是了。
因此我五岁起,娘便要我开始练功。
我那时懵懂,不知情爱为何物,我听娘的话,娘要我练,我便练了。
我常常想,若是我那时便知道,后来会遇上那个人,这千蛛万毒手,我练还是不练?
娘教我极严,我又勤勉,进境很快,娘很是欣慰。
然而我的功力愈深,脸上也是愈发难看了。
我并不像一般少女那样爱惜容颜 ,左右我和娘在这深山里,二人大眼瞪小眼,容貌再美,美给谁看呢?
我十五岁上,娘病死了,死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是想说,让我不要去江湖上闯荡,不要信了男人。
唉,爹爹将娘伤得,比娘中天山雪蛛的毒还要深。
离开家的那天,我在娘的坟头上呆坐了一上午,还是下定决心,要去山外看看。
我背着个青布包袱,戴了顶带面纱的斗笠,将木盒子揣进怀里,离开了我生长十七年的大山。
初入江湖,我看一切都是新奇的,一路上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我自知相貌不佳,总是低眉顺眼,倒也少生事端。
我到杭州时,已是冬日,江南地方富庶,人物俊雅不俗,我很是喜欢。
我中午在当地有名的松鹤楼点了几个好菜,吃得很是开心,结账的时候却傻了眼,不想江南物价这么贵,我的钱不够了。
我很是羞赧,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来,那掌柜的见我无钱付账,语气立马变得阴阳怪气,尖酸刻薄。
门外雪花飘飘洒洒,我却脸颊发烫,正为难间,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喝道:“为难姑娘家,算什么本事?”
我抬起面纱蒙住的脸,看到一个穿白衣的男子,不过二十三四岁,手拿一把折扇,站在二楼的窗口处。
窗外雪花点点,沾染了他发梢肩头,我一时看得痴了。
那掌柜立马变了一副面孔,脸上的笑快要溢出来了,点头哈腰地道:“殷堂主。”
他看也不看那掌柜的,抬手甩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说道:“这位姑娘的账,我结了。”
掌柜的连连摆手,笑的很是谄媚:“殷堂主的朋友,小店怎么能收银子呢?这顿小老儿请了!”
他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从楼上下来,走入了雪中:“再莫欺侮姑娘家。”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眉高目俊,白衣胜雪,心里像揣了小鹿般怦怦直跳。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客栈,睁着眼躺了一晚上,一合上眼,他高大的身形就出现在我面前,便又赶紧睁开。
我的脸发烫的很,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便是情窦初开。
我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他是天鹰教的天微堂堂主,殷野王。
天鹰教在江南有很大势力,我看了看身上的粗布衣裳,暗暗叹了口气,仅次于教主地位的堂主,我怕是高攀不上。
我白日里常在街上游荡,又忍不住到松鹤楼去了几趟,那老板的脸都快笑僵了,我猜他一定想着,这姑娘脸皮好厚,知道我不敢收钱,便日日来吃白食。
真是冤枉了我,我只是想再见见他而已,虽然松鹤楼的东坡肉,是真好吃啊。
过了有半个多月,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身影,我忍不住唤他:“殷堂主!”
他回头,奇怪地看着我,我猜,他是认不出我来了。
我磕磕巴巴说了那天的事,他倒笑了,说一桩小事,没想到你记了这么久。
我很是不好意思,低头捋了下头发,不想面纱没有别好,露出了半边脸来。
他的脸色变了变,说他还有事,转身便走了。
走的很快。
我那晚哭了很久,镜子里的我面皮焦黑,脸上肌肤浮肿,坑坑洼洼,这样的容貌,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看,更别说他了。
我肿着眼睛想了很久,娘说女子有武艺方可傍身,其他都是靠不住的,可我若有好的相貌,嫁一个爱我的男子,他便是我的可傍之身,不是吗?
那日我起了香案,默默向娘告了罪,一狠心,散尽了全身的功法。
我躺了好几日,觉得浑身酸疼,提不起力气来,然而见到镜子里那张日渐清秀的脸,我又很高兴。
我变成了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走在街上便有地痞流氓之类叨扰,我没了武艺,正没奈何时,他一把折扇,打得众宵小抱头鼠窜。
我痴迷地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我,轻轻地说:“姑娘没事吧?”
便如戏文上唱的那样,我和他一见倾心,那些日子里携手同游,人都说,真真是一对璧人。
成亲之后,他对我仍温柔情深,但几年过后,我仍无所出,他便渐渐不着家了。
二房进门的时候,我在屋里偷偷哭过了,拭干了泪痕,盛装出去接她敬的茶。
我想,这也怪不得他,男人嘛,总是要以子嗣为重的。
偏生二房肚子争气,几年内生了两个儿子,他很是欢喜,更加宠着她了。
我自己在房内,看着盒中的那两只花斑彩蛛,我散功之后,将这对蜘蛛留了下来。
昔日的木盒已换成了金盒,这两只蜘蛛,已是我当年练功所用那两只的子孙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只是想,好歹是我家传的,就当留个念想。
他那日喝醉了酒,宿到我房内,我很是高兴。
更高兴的是,十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很是宝贝她,给她起名叫珠儿,这是我的珍珠宝贝儿。
但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来看了一次,扔下“殷离”这个名字。
我暗暗蹙了蹙眉头,“离”这个字似乎有点不详,我不是很喜欢。
然而我没有做声,现在的我,在这个家里说的话,已经没人在意了。
我将全部身心都放在珠儿身上,看着她日日长大,调皮可爱,便不觉得孤寂。
我年岁渐长,容颜更衰,二房比我年轻许多,又仗着有两个儿子撑腰,渐渐不安分起来。
那日我与二房争执起来,他不由分说就打了我一巴掌。
我捂住自己的脸,看着这个我爱的男人,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就在那天,我开始教珠儿练功,我说,从今日起,你叫蛛儿,千蛛万毒手的蛛。
我渐渐理解了娘当年说的话,娘说,女子还是要有武艺傍身,男人,靠不住的。
我看着镜子苦笑,今日的我,武艺不在,容颜也不在了。
蛛儿功力渐长,面貌也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了。
这孩子比我倔,从不计较容貌好不好看,她每次看我受二房欺负,回屋练功就会更刻苦一些。
只是二房欺人太甚,竟然污蔑我与人有染,想将我和蛛儿赶出殷家。
我气的浑身发抖,若是功力仍在,真想一指头戳死了她。
她两个儿子成年力大,嚷嚷着清理门户,将我的东西全都扔了出来。
我与他们理论,没注意蛛儿趁机跑了出来,一刀杀了二房。
我冷笑,不愧是练千蛛万毒手的女子,有股子血性。
但她爹必不能容她,我得赶紧送她走。
二房两个儿子不依不饶,要捉了蛛儿给他们母亲抵命,我一手将蛛儿推出门去,横刀在手,冷冷道:
“一命抵一命,蛛儿犯下的错,我代她来偿。”
血泼泼洒洒,我觉得脖子上仿佛开了个大口子,丝丝凉风冒了进来,却并不觉得疼。
我倒在地上,想起来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收,说不出话来。
娘常说,男人会离开你,武功不会。
我苦笑,我妄想证明,我的男人不是这样的,赔上了一生。
但愿我的蛛儿,流落江湖时,能记住这句话。
又是冬日,门外下起了雪,我想起当年松鹤楼初见,他在雪里的身影,令我一见倾心。
也许初入江湖,便是错的。
也许娘遇上爹爹,在雪天生下我,也是错的。
若能重来,我愿独自在山中,安然度过一生。
任他江湖风雪急舞,日暮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