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
(一)
午饭后,正准备回办公室喝会儿茶,小睡一会儿。
半路上接到店里的电话,说有人拿了一幅名家字画要装裱,武姐不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非要见老板。
我说:让他稍等,我5分钟就到。
一进店,站点一个四十五、六岁模样的中年男子,不到1米六的个子,体重看上去倒有200来斤,头发有点长,好几天没洗的样子,戴一墨镜,在屋里也没摘,让我想起村上春树《1Q84》里的牛河。
他说:你是老板吧,我这有一幅名家的字想装裱一下。
我说:你是要手工装裱还是机器装裱?
他说:当然是手工装裱啦,这可是沈鹏的作品,听说过吧,当代书法界的大家,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这幅市场价要可值个七八十万呢。
还没打开,只是看纸张和纸张背后透出来的墨色气息,就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幅赝品。
打开一看,四尺整张,纸是5元左右一张的普通仿古宣,墨色有些灰,字的外形结构猛一看描摹得还有几分相像,可能是放大了作品集上的某幅作品覆在上面所写,但沈老的那份强烈的个人风格,那份苍浑雄强、那种用篆籀用笔表达的有质感的东西基本没有,墨色死气单一,说明写这幅字的人对线质和节奏感的把控太差,尤其是落款的小字写得小心翼翼,太弱,印章没有金石气,印泥也是普通的朱砂印泥,应该是用树脂版印章盖上去的,软软的浮在纸上。
他问:你这边装裱质量怎么样,万一把作品弄坏了怎么办?
我说:我们是黄岛区最早的装裱店了(加上“之一”吧),当年是从荣宝斋学的手艺,开店近三十年了,三十年装裱之技艺,这个您尽可以放心。
另外,我们有保值服务,双方签定装裱合同单,双方先把作品拍照,我们再局部扫描,保存进电脑,万一出问题可以做精细化比对。
他问:怎么个保值法?
我说:按你保值原价的3%收取保值保险费,万一我给你裱坏了,或者在我店里丢了,我按你保值价格100%支付给你,如果不保值,我们会按装裱费的三倍赔偿。
他又问:你这里手工装裱的话,多少钱一幅?
我说:四尺整张的字画,按材料的档次和装裱师不同有100元—300元不等。
他说:你这是满天要价呀,我经常装裱,昌乐路那边才要50一幅,而且多了还能更便宜。
我说:你说的是机裱价格,机裱我这边也是50元每幅,但是手工装裱会因为材质和手艺的差别,当然价格就会不同。
他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机裱吧。
我说,这么贵重的作品,机裱太可惜了吧,保值保多少?
他说:算了,不用保值了,直接机裱吧,我送个领导,反正他也不懂。
我说,那好,给你开个单,你签个字。
签字时,他把墨镜摘了下来,我心想,还以为你眼睛有问题呢?这不很正常吗?
(二)
一老者提着一布袋走进了画馆,我正和从河南过来玩的王老师在喝茶聊天,见有人来,赶忙招呼人家过来坐。
来人一身黑色太极服,圆口布鞋,蓄着一绺漂亮的花白胡子,头发挽了一个髻束在头顶,一股子仙风道骨,我们两人一致认为此人不俗。
老者说:我不喝,你们聊,我先看看你这边的字画。
咱那能冷清人家,在旁边陪着给介绍一番,这是某某名家的字,这是某某名家的画……
边看边聊时知道这位老者姓刘,在济南开了一个**画院,自己既能书也能画,书法五体皆擅,中国画的山水、花鸟、人物均有涉猎,亦工亦写,咱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理应按这行的规矩称呼人家为刘院长或刘老师。
一楼、二楼全逛完,回到一楼入座,王老师又烧了一壶水,我重新沏上新茶。
刘院长刚才倒没怎么点评画馆里挂的字画,这会儿一落座,话匣子打开了,那幅山水画的构图有什么样的问题,这幅花鸟不应该这样设色,这个人根本不会写字(指着魏启后的一幅作品),这个叫何昌贵连基本的蚕头雁尾都不懂,那幅叫陈海良的写得太轻率,一看功力就不行,还有刚刚二楼那幅什么副主席刘洪彪的,其实连草书的基本技法都不过关……
我和王老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了。
然后他又指着旁边我写的一幅草书说,这人倒是下过一点功夫,但是还是欠缺太多,没怎么下大力气临帖,我可是写了五十多年的草书,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知道吗?光唐朝那个孙过庭的《书谱》我就通临了二十几遍。
王老师在旁边有些坐不住了,阴声怪气地凑过来说:是嘛,这可是高老师写的,人家可是入了好多次全国展呢,而且,去年一整年我和高老师一起临习并且天天在微信群打卡,他光去年就临了50遍《书谱》。
刘院长捋着胡子顾左右而言他:马马虎虎,你们看看我的作品吧。
他不慌不忙地把一直不离手的布袋打开,取出一叠子宣纸,应该是他的大作。
我俩赶紧站起来,在桌子上一摊开,好家伙,被臭墨的味道差点顶倒。
一看“大作”,心下释然,也就应该是此水平,傻大黑粗——典型的江湖书法,与古人无半毛钱的关系,全都是自己的个人“风格”,五十几年的临帖功夫都用在哪里呢?至于画嘛,二幅牡丹已达老年大学入学水准,一幅六尺山水画比某些商品画还要再多些残不忍睹……
刘院长又从布袋里掏出自己的书画集与名片,一大堆头衔,还有某某国际协会颁发的润格证书,我心想全了,这不就是典型的江湖套路吗?下一步该问收不收藏他的作品了吧。
不出所料,他说:我的书法一般五万一平尺,领导人收藏他的国画一般二十万一平尺,你可以按照画廊的最低代理价收藏我的作品。
我赶忙说:谢谢刘院长,我们有代理合作多年的书画家,而且大部分都是中书协、中美协的知名书画家,我们二个也都是中书协的,都能写,实在抱歉,不能收藏您的大作了。
他说:你的这些作品都太差了,要不这样,书法作品我先给你三百一幅,你先卖卖看看,不行我再来回收。
乖乖,连“回收”都用上了,几万到几百的价格落差也实在是太大了吧。
最后恭恭敬敬地把“刘院长”送走。
好长时间,我俩相对无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三)
第一次见王成,是经朋友介绍,他要来青岛办点事儿,顺便过来拿几幅字画送领导。
开着一辆宝马740来的,带一女秘书给提着公文包,秘书带着黑框眼镜,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目测身高1米7,绝色美女一枚,感觉上应该受过高等教育,特养眼。
咱是个势利眼,一看人家这排场,赶紧屁颠屁颠地安排最好的地方吃住。
找了圈子里几个实业做得不错的朋友作陪,咱也是好面子的人。
席间,不管是聊起何地,只要是山东省的,没有他不认识的官员。说到某项目,他能直接一口说到主管部门、分管领导、项目负责人是谁。
有能量吧,确实厉害,这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当时他的女秘书席间要了我电话,后来有次在微信上问我:高老师有空来临沂时,一定要给我电话,我好尽尽地主之谊,我陪你转转。
我说:那敢让你作陪呀,王成知道了还不气出毛病来。
她说:我跟他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上次纯属雇佣关系,因为他要见领导,让我给他充门面罢了,一天1000块钱的费用。
我问:噢,是这样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王成工程不是做得不错吗?座驾都是宝马七系。
她说:我又没眼瞎,他呀,就是一个大忽悠,一个大骗子。他那辆车是辆二手车,而且是辆事故车,天天修。
我没敢再细问。
后来,他到胶南请某个集团领导吃饭,叫我做副陪,席间竟然弄错了主宾和副宾的位置,这在山东这个礼仪之邦可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我有些怀疑。
之后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换不同的车子,不同的绝色女秘书,席间也是不同的吹拉弹唱,全是套路,我心里也就渐渐明白了。
有次我试探性地找他办点儿事,有个朋友想认识某某项目部的领导,让他给牵牵线搭搭桥,他信誓旦旦地应承下来,后来就没了消息。
中间有一年多没有了联系。
正月里,王成在微信上突然发来一条信息:哥,借一万块钱,应应急,顶多三天还你。
我心想不会被盗号了吧,就没理。
过了一会儿,打过电话来了,看来是真的。
说是在外地催货款,钱都花空了,还差一个领导没打点到,非常着急。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借就会没了这个朋友,其实我心里也大致明白,借给他,也就等于没了这一万块钱。
但凡信用良好,那个地方弄不出这一万块钱。除非个人信用不良,信用卡套不出钱,贷款贷不出来,可能连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否则也不会借到我这儿。
支付宝的借呗上可以有信用额度,花呗上好象也能转出钱来。我寻思,究竟要到一个什么地步,可以开口向普通朋友借一万块钱?
我说微信里只有3000块了,其它都在你嫂子那里,不太方便。他说3000也行,先应应急。
七十多个三天过去了,人呢?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我倒感觉像赚了7000块钱。
最近才听另一个朋友说起他的状况,他有一个金融管理公司,说好听点叫公司,其实就是做民间借贷的,弄出个大窟窿填不上了,自己房子抵押了好几遍,套信用卡,连老爹老妈都给办出信用卡透支了,从亲戚朋友处借来高利息的款项,然后自己再加上几分利转借出去,有个借了他500多万的客户跑路了,他随之也就杳无音信了。我想,应该也是跑路了吧。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只有当我们可以肆意地用残酷的现实来打破自我固若金汤的精神世界,让自己真正开始批判性地反思之时,是否才会直击最深层的痛处,也许只有此时我们才会真正地认识自己吧?
唉,认识自己真的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