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寡妇
黑寡妇姓黑。在没有孀居之前,人们都叫她黑嫂。在没有嫁人之前,她叫黑妞儿。
黑嫂年轻时长得颇有姿色,性格也火爆,谁敢招惹她,一定会送你一萝筐火星子。黑嫂所在的村子位于半山腰,是一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女人嫁人,找个老实可靠的过日子最好,男人在外种地,女人在家生养孩子操持家务。
黑嫂却是逆了父母的意思。
北方的很多山村是非常有地方特色的。这个村子也是如此。从山脚下到半山腰,错落的排列着家家户户。最简单的建造方式便是顺着山势在山腰掏出几孔窑洞来。于是山村远远看去,便像是大礼堂里的阶梯座椅。
黑嫂的爹妈家也是几孔窑洞。那时黑嫂还是黑妞儿。她家的上面住着张家兄弟,哥哥已经结婚,弟弟与黑妞儿年岁相仿。哥俩父母早亡,哥哥一手把弟弟带大的。
张家弟弟叫张野。他家的院子居高临下,正好在黑妞儿家上方。张野是村里出了名的坏小子,不像其他年轻人早早就顶起家里的农事,成了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在村里人眼里,张野整天游手好闲,喜欢四处乱窜,不务正业。
张野看上了黑妞儿。黑妞儿的爹娘出门干农活,黑妞儿在家里负责做饭。张野就经常会站在他家的院子外面,黑妞儿家的房顶上撩拨她。十九岁的姑娘已经春心荡漾,张野又是个很会讨女孩子心的人,鬼精鬼精的,一来二去,黑妞就喜欢上了张野。
提亲的人上门的时候,黑妞儿的父亲一口回绝,他看不上张野这小子。要啥没啥,还没个正形儿,长得一点儿也不壮实,哪像个能受得了苦的庄稼人。
没成想,黑妞儿就是看准了张野,对她爹放狠话儿,如果不让她嫁,她就跳崖去。黑妞儿的娘当然知道自己家闺女是什么脾性,若不顺着她,她真敢跳下去。
婚事不是张野提成的,是黑妞儿逼出来的。半年后,黑妞儿就嫁给了张野。什么彩礼都没有,就一孔破窑洞。
结婚以后的黑妞儿变成了黑嫂,然后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生娃。黑嫂和张野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黑嫂到三十岁的时候,总共生了三个娃,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娃多,都要张嘴吃饭,经常家里会吃得断炊。黑嫂每次都得厚着脸皮去东家西家的借点粮食渡难关。有时候黑嫂去了,男人们会开一些过火的玩笑,比如,你要是还不起就陪睡也行。黑嫂笑得大大咧咧,口上说着,那敢情好,我这肉还值钱类。玩笑归玩笑,谁要是真动手,黑嫂能把他的手剁了。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日子开始红火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咋就日子红火起来呢?张野开始倒腾做买卖了。以前政策不允许,张野只是偷偷摸摸地做,小打小闹,养家都成问题。好在,政策变了,张野多机灵呀,一年功夫下来,黑嫂的生活就变了个样。吃穿不愁,家里还第一个买了台电视。
被生活压迫的黑嫂,开始微微发福,脸上竟幻发出年轻时的光彩,村子里头的人说,老树开花,黑嫂又迎来了她的第二春。婚姻中,一个女人的困苦是笑容遮不住的,同样幸福也是藏不住的。
那几年是黑嫂人生中最舒心的,孩子们都大了,张野把整个家张罗的像模像样,新起的房子,新打的家具,电视一响,村里的人会涌到她家来看电视。看着别人羡慕的眼神,黑嫂那颗女人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会爆炸似的。
张野在外面折腾得越来越大,交的朋友也越来越多,生活的圈子越划越大,黑嫂在张野的世界里越来越小,最后只缩成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她是张野的老婆。但是黑嫂挺知足,男人在外赚钱,她要是还耍泼就真是不懂事了。
难得的黑嫂,四十多了,性格变得温顺平和。
那一年,是要出事的年。早春的时候,黑嫂去乡里赶集,集市上一老头非要给她看看面相,说她长得好福相。刚开始老头说的都是好话,听得黑嫂心花怒放,临了,老头才慢悠悠地说,她今年有灾,当然灾祸能破,只要黑嫂花钱买他的两个小桃木做的剑。黑嫂不信那个邪,硬是没买。但是自打那以后,她就总是心里发慌,特别是晚上张野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做恶梦,惊醒以后一宿一宿的睡不着。
一直到夏天,黑嫂瘦了整整一圈。中药西药吃了不少,效果几乎没有。
那一天,天气闷热,阴沉着个天,可就是一整天也不落滴雨。村子里的人都跑到街上纳凉,黑嫂也在。有从村外回来的人见了黑嫂说,你赶紧回家做饭吧,碰上你家张野了,他在村口和人商量事儿,后脚儿就回了,你这摆这儿闲着,你家财神爷回家饿着咋办。
黑嫂听了,心里欢喜。算算,张野也两三天没回来了。回到家,黑嫂就开始招罗饭。急急忙忙,都一桌饭摆到桌上,张野还不见回来。让孩子到村口去看,结果有人告知说,张野去乡里了。
沿着村口面前的大马路,大约有三十来里路,就到了乡里。张野在乡里正准备弄个食品加工厂,所以也经常会住在那里。黑嫂被撩拨起来的兴奋的心,有点失落,想想乡里也就三十来里路,不如自己去找找张野,晚上和他一起住在乡里也挺好。
骑上自行车,黑嫂就出发了。路不远,天色刚擦黑的时候,她就到了乡里。她家的加工厂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中,刚刚盖起了一溜房子,门口的一间亮着昏黄的灯,那定是张野在里面了,黑嫂想道。
黑嫂喜滋滋地推着车子朝屋子走去,四周静悄悄的,屋子里好像也静悄悄的。放好车子,黑嫂拿着钥匙拧开了门,开门的瞬间,屋里的灯忽地变得刺眼起来,床上的俩个人惊叫了起来,黑嫂看见张野与一个女人正纠缠在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刺激的黑嫂头晕目眩。她大叫着扑了上去,她要揍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不等她近前,已经被张野死死地抓住了手。她挣扎着,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穿起衣服跑了。
等那女人走远了,张野才松开她的手,黑嫂嗓子已经歇斯底里地叫哑了。她觉得好累,从未有过的累,连与张野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冲出门,她只想回家,回家……
不知走了多久,闷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几声炸雷之后,疯狂地下了起来。黑嫂在狂风暴雨中,发现自己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好不容易在路上发现一个小土窑洞,黑嫂躲进去,她跑得太累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竟然睡了过去。
后来的许多年,黑嫂都想,要是不去乡里找张野多好。他浪他的其他女人,她在家和孩子们过安稳的生活,多好,起码心里有个念想,她有个让人羡慕的男人,隔三岔五地总会回到家里来的。
张野在那天晚上,骑车去追黑嫂的路上,不小心掉进了路边的山沟里,死了。
黑嫂成了寡妇。
黑嫂成了寡妇的那一年,她四十五岁。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姑娘。靠着张野留下的家底儿,黑寡妇给儿子风风光光的成了家。大姑娘长得漂亮又能干,也找了个好婆家。
五年后,黑寡妇家里就只剩她和已经二十岁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张来。这个小女儿长得瘦小,眉眼儿都随了张野,和她的姐姐比起来,姿色差得太远了。而且她从小就身子骨弱,她要想找个好婆家还是困难的。
黑寡妇已经失了往日的风采,必竟已经五十岁的女人了。不过有人却看上了她。有一位老光棍李老头,在工厂上班,年轻的时候半拉子脸被烧伤过,不是很严重,但是却难看的很。因此也没结过婚。他有一远房的亲戚与黑寡妇是同村的。老光棍无儿无女,有时会到这个亲戚家走动走动。她看上了黑寡妇。
五十岁的农村女人已经属于老年人,奶奶辈儿的了,再嫁,岂不是笑话。这半拉脸的老光棍,黑寡妇能看上他?
黑寡妇居然看上了。儿子张双站出来说,你要再嫁,就和你断绝母子关系,丢人现眼,以后也不能再入张家祖坟。
黑寡妇的泼辣在消失很多年后又回来了。与儿子断绝了母子关系,放话说,人死了不入祖坟,葬在哪儿都无所谓,一堆烂骨头而已,我不讲究。
李老头的远房亲戚站在街上骂,话难听,不堪入耳,说她守不得清静,想男人想得饥不择食。张来劝她说,算了嫁吧,何苦呢?黑寡妇大咧咧一笑说,他们骂他们的,咱又不少一根毛。
黑寡妇执意嫁给了李老头,并带着小女儿离开了村里,去了工厂。
村里,黑寡妇的名声臭不可闻。最让他们不能接受的是小女儿也改了姓氏,姓了李,李来。
两年后,老李头退休,黑寡妇的小女儿顶替他去工厂上了班。虽然身体弱,但脑瓜子好使,泼辣劲儿和黑寡妇有的一拚。几年后,李来参加了国家的自学考试,获得了学士学位。有了文凭,李来如鱼得水,在工厂里干得出色,一路呼呼地往上升。李来三十五岁时,当上了工厂最年轻的副工厂。
老李头退休后没几年就过世了,黑寡妇给他买了一块坟地,安葬了他。
黑寡妇一直跟着李来生活。年龄渐长,她开始磨叨,想回老家,和儿子一起过。虽然多年过去,儿子和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有时间,儿子也会过来看看她。但是回去,儿子才不能答应。李来三番五次地回老家去劝说,终于大儿子松了口,说回去住可以,老了不给她养老送终,不能进祖坟。
黑寡妇多年以后,终于又回到了老家。大儿子把院子里的一间原来放杂物的房子收拾了出来,黑寡妇住了进去。只是村子里,她能认识的人已经很少了,有的过世了,有的搬走了,认识的又有的腿脚不便很少串门了。黑寡妇就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院子周围转来转去。张双也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儿子孙子都过来看他时,院子里就非常的热闹。可是他们与黑寡妇都不太亲近,进门问好,出门说再见,也就只剩个客套话儿了。
后来,黑寡妇得上了一种怪病,什么怪病呢?她不能一个人在家,家里只要有其他人,她就啥事儿没有,该干啥干啥。如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上范病,心慌心悸,呼吸困难,神志恍惚。李来带她去看了几次医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李来要带她走,黑寡妇却不愿意。她心里想着,和儿子在一起住得久了,或许他就能原谅自己,只要死在自己家里,她就应该能进祖坟,与张野合葬在一起。
黑寡妇活了八十岁,和儿子在一起住了有十年。她的怪病一直没好,因为经常得一个人在家,所以经常发病。她快不行的时候,把李来叫来让陪她几天,那几天她白天精神出奇得好,就让李来扶着她四处转转。晚上的时候就精神有些错乱,拉着李来的手一会说,你爸来了,快点你过去瞌个头让他原谅咱俩,一会儿又指着李来叫,张野,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太想你了,转瞬,又指着李来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没良心的,我年轻轻的跟了你,你却和别的女人搞一腿。一晚上哭哭笑笑,不停歇。这样折腾一晚上,第二天也精神得很。
这样子三五天,黑寡妇终于走了。张双哭的泪人一般,但是绝对不同意黑寡妇进祖坟。李来无奈,最后,只好把她与李老头合葬在了一起。
后来,李来有一阵子经常梦见黑寡妇,她在梦里哭着喊着。于是李来在清明节的时候,带着自己的老公、孩子,去给黑寡妇和李老头上坟。她把自己的那些个荣誉证书复印了,在坟头烧了,她瞌了头,在心里说,谢谢你,对一个农村丫头来说,你改变了她的命运。我爸爸应该也会感激你。
那天晚上,李来梦见黑寡妇微笑着站在村口,面容平静,神态安祥。
那个小女儿是我,我是张来,我是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