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兵突起 第六十二章 窄街

出了房间，大家才真正闻到了导演部肚子里的坏水。

这摩天大厦修得仿佛一座迷宫，有的楼道明明应该四通八达，却到处是死胡同，有的地方毫不起眼，拐进去之后才发现是通往别处的必经之路。大厦的诡异布局也让楼内阴阳交错，有的房间被阳光捅得到处都是窟窿，大多数则见不到一点光亮，敢死队员穿梭其中，心情不停起伏，仿佛坐过山车。可以想象，不熟悉楼内布局的人才此打巷战，肯定会乱成一锅棒渣粥，说不定你费上个把小时好不容易干掉了一个，下一秒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敌人送上西天。

可黄晋却丝毫不乱，除了要身后的人跟紧他，没再发出任何指令。队伍不停地转身，转身，不到一分钟，几乎所有人都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吴论看得出来，他是在绕路，尽量躲开楼内的窗口，以防再次落入一个狙击手控制住整支队伍的惨剧。由此也对这光头多了几分佩服，他知道，导演部为了锻炼红军的临机处置能力，留给K师踩点勘察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而黄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这座鬼楼的布局，记忆力绝不在自己之下。

黄晋的脚步戛然而止，伸手让身后的人停下，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木门，教授紧跟其后，迅速进入房间，飞快地用步枪在屋内扫了一圈。之后，吴论身后的四个人同时占据了四个窗口。

“开始吧。”黄晋盯着吴论。

这间房窗户不多不少，又处于楼层最中心的位置，敌人即便赶过来，也要向他们一样绕上好长时间，选的可谓恰到好处。吴论站在东北角的窗口边，举起望远镜，很快找到了不远处小巷内的一队步战车，可当他准备仔细辨识第一辆车时，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他回头看了眼黄晋，右手使劲指着窗外。

黄晋接过望远镜：“怎么了？”

“车……上……是？”

步战车缓缓移动着，周身都是格栅。刚才他在天台上还只是好奇，现在才发现，那些格栅好死不死，把他之前在蓝军旅车场内刻在脑子里的178个记忆点挡住了一大半。

“那是专门用来防火箭筒的。”黄晋答到，接着突然皱眉：“你在车场没看到？”

吴论已经没有精力回答这个问题了。不只是格栅，这些步战车一直处于运动中，在建筑物的夹缝里时隐时现，他看到的几乎都是车身的局部，这又大大增加了识别的难度。

剩下的人都在窗口和门口守着，准备迎击随时会到来的敌军。而吴论足足花了一分钟，才排除到了一辆车。

黄晋在不停地看表，张若谷不时回头看一下吴论，又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大家脸部的肌肉或多或少都有些扭曲，如果说刚才是极度的紧张，现在则是愤怒，愤怒于黄晋将全队的成败系于吴论那鬼扯般的能力上，愤怒于自己三个月来的摸爬滚打被视同儿戏。

“有脚步声？”教授突然开口。

门口的三个人迅速把耳朵贴在了墙上，又有五个人凑到了他们身边，机枪手趴在地上，对准了门外的转角。

吴论暂时忘记了痛觉，身体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在黄绿相间的迷彩涂装上。这些图案在他脑中化成了一只只飞鸟，他逐个地抚摸着，尝试跟它们说话，想让它们飞起来，布满天空，可它们被那些层叠交错的格栅锁得严严实实，连翅膀都扑腾不起来。

“嘘，”教授的食指放在双唇间，眼睛亮得像盏灯。

门口的八个人肩膀同时耸起。

脚步声消失了。

“叮、叮、叮、叮、叮”，门口的过道内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躲开！”教授大喝。

八个人反应都很快，几乎同时向后跳跃，但已经晚了，其中三人的头上已经冒出了烟雾。

是一颗手雷。

“不能让他们靠近门口！”黄晋喊道。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让对方走到门口，把队伍堵在房间里，解决这二十来个人只是一把机关枪的事。

教授如离弦之箭，飞快从窗边跑到门口，其他人也迅速往门口跑去。

黄晋拉住了张若谷：“你留下！跟我一起保护吴论！”

吴论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终于站在了第二扇窗边。

隔着墙，只能听见门外几十双脚的挪动，“叮叮叮叮”的声音再次出现，但这次声音突然中断。

教授眼明手快，抓住了这第二颗手雷，向对面扔了回去，紫色的烟雾很快飘了过来。

敢死队员一排蹲姿一排立姿，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全都指向那小小的转角，狭窄的过道被塞的满得不能再满。

巷战易守难攻，当年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纳粹要彻底占领一座楼往往要花上几天几夜，原因就在于楼内这种啃不下来的死角，只要守军意志足够坚强，三四个人拖住一个连、甚至一个营的兵力都不罕见。

十分钟过去了，吴论仍然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窗口。黄晋的手一直握着他的衣领，一旦敌人出现就会立刻把他的头摁下去。

强敌逼近，他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兵也难免心浮气躁，几次忍不住要中止吴论的搜寻，但看见这孩子嘴角的擦伤和旁若无人的专注，只好作罢。

张若谷此刻的心境与黄晋相同。吴论的能力他虽然清楚，但敢死队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

他开口道：“现在放弃搜寻，换回原来的方案还来得及，等蓝军的支援部队越来越多，我们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这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张若谷的声音一向如此。压力已经让所有人的肾上腺素飙到极限，但他一张口还是像个AI，只会陈述事实。

“再等等看吧。”黄晋的手没有放松。

吴论的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口腔中的淤血和口水同时流了下来，颜色有些发黑。他的脸皱缩成一个奇怪的表情，仿佛刚刚脱离羊水的新生儿，身体一直在颤抖着，阳光在迷彩服上微微移动。

右眼有泪水渗出，一直留进了嘴里。左眼皮奇痒难忍，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在爬，但他舍不得用手碰一下，现在每一秒，不，每一毫秒都是人命关天。

这种感觉他其实很熟悉，之前在妖风的时候，每逢重要比赛，他的左眼皮都会因疲劳发痒，而职业大赛局势瞬息万变，尤其是dota这种游戏，每一个多余动作，每一个无意的分神，都可能会给战局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失。因此，他早就练就了忍耐的能力。

忍耐，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的区别。教授的话言犹在耳。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被风干成一条条泪沟。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心中只有一点脆弱的烛火，在内蒙呼啸的风中不停摇摆着，几度快要熄灭，又从烛芯微微燃起。

转角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却又好像越来越密集。教授的耳朵不停地动着，尝试捕捉住每一个细微的响动，敢死队员互相紧贴着，仿佛几十根捆在一起的柴火。

黄晋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往下一沉，吴论赖在了地上，脸上失去了血色，原本饱满的脸颊此时完全深陷，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望远镜递到了黄晋手上：“第四辆。”

镜片内，一辆装甲指挥车在前后车的簇拥中转进一条小巷。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骂，门被踹开了，教授头顶上冒着烟，嘴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指了指天花板：“上面防不住”。

“还有活口吗！”黄晋喝道。

教授摇摇头，门口的烟雾越来越密集。

“走！”黄晋一手支起吴论，呼唤张若谷。

“往哪儿走？”

黄晋飞快走到西南角的窗边，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绳索：“吴论，没时间休息，赶快！”

吴论拖起如空壳般的身躯，站了起来。张若谷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语气斩钉截铁：“赶紧吃掉！”双手紧紧握住了吴论的手臂，害怕他再次脱力，眼神中满是关切。

吴论突然想起那次暴风雪，张若谷也是同样的语气和眼神，顶着雪花在他身上铺满干草。

我还一直没好好感谢过他，他想。

脚步声慢慢密集，是其他队员的“尸体”拖住了敌军的部队。

张若谷抓住绳索，第一个滑了下去，黄晋确实把一切都考虑到了，这绳索特意加长过，他滑到绳子末端的时候，离地面只剩一米，轻快地跳了下去。黄晋把吴论拉到窗边，后者吃完巧克力，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可手抓住绳子的时候还在不停颤抖着。这次的脑力消耗他平生未遇，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带背包绳没！”黄晋道。

教授从背包里掏出一卷绳子，扔给了黄晋。黄晋像打背包一样，被吴论紧紧捆在了背上，当他的双脚踏上窗台的一刻，蓝军破门而入。

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蓝军士兵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搞懵了，没看明白黄晋在干什么，也忘了举枪，等身后举着枪的军官推开他时，黄晋已经从窗口消失。

“以前雪狐的老队长，没见识过吧？”一个敢死队员带着嘲讽的微笑说道。

急速降至地面，吴论被狂风一惊，神智终于完全回到了躯壳，身体也恢复了几分力气，但痛觉也一同返回，不止是下巴，黄晋刚才捆他的时候极其用力，现在腋下还有一股撕扯的疼痛，估计留了好几道红印子。

脚挨到地后，他还没来得及抻抻胳膊，就被黄晋一把拽住，跟张若谷一起钻进了摩天大厦旁边的小道。

眼前是西部片中的典型场景，空荡荡的街道，呼啸的风，低矮破旧的土楼，以及不时从脸庞略过的风沙。吴论恍惚间觉得马上就要有个牛仔骑着一匹脏兮兮的马从不远处现身。

“低头！”黄晋道。

张若谷和吴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手中的枪已经击发，右边200米处的楼房三层有烟雾应声冒出。

“看样子他们在每栋楼里都安排了狙击手。你们除了时刻留意高点，同时要注意，一会儿过街的时候，身体不能紧贴着墙，始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火箭筒发射出的炮弹喜欢贴墙飞，很容易被拐到。”

吴论和张若谷同时点了点头，刚才黄晋露的这一手，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判断并准确射击，之前他们只在电影里见过。

三人靠着墙迅速向指挥车所在的方向靠近，过程中，黄晋又不动声色地干掉了埋伏在旁边楼里的两个狙击手。吴论虽然也发现了对方的身影，但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突然想起那次跟黄晋打游戏时自己的心态，在职业电竞圈，人老手慢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可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现实中的反应速度自己万不能及。不，这不能叫反应，应该是一种长期训练出来的综合直觉。

步战车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终于清晰，若干台车辆一起发出的共振让风沙中的小楼似乎都在微微晃动。黄晋靠近转角，屏息凝神地听着，张若谷和吴论缩在后面，感觉自己站在一棵大树之下。

足足听了一分钟有余，黄晋才开口：“进对面的小楼。”

这座五层高的小楼内部结构极其简单，似乎完全复制了部队的营房。黄晋仍然轻车熟路，带着两个新兵一路跑到了四楼，钻进了一个房间。透过房间右边的窗户，他们看到了一条空空的街道。这条道极窄极长，恰好能让一辆车通过，似乎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张若谷看了一眼黄晋，眼神中满是疑问。后者到了房间之后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别着急，等着。”

步战车的声音似远似近，这时黄晋的无线电又发出了响声，这声音张若谷和吴论都很熟悉。

“怎么样了？”周涤非的普通话中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四川口音。

“快了。”黄晋的回答很简短。

无线电没了动静，就在这时候，步战车的身影出现在了窄街的一段。

“按计划，等全部七辆车都驶入街内，你打头车，我打尾车。注意，他们除了车长和炮长的观瞄设备外，还有紧急观察窗，一个都不能放过。”

“明白。”张若谷已经在窗口架好了10狙，右脸贴着托腮板，手指微微碰到扳机。

吴论看着眼前张弓待发的两个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微微松弛，但不知怎地，他心底又有一丝不安，莫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