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亲走了之后,时间突然一下子缓慢下来,日历好像怎么也掀不过去那一页---2016年11月9日晚6点40分。但父亲辞世那天,并未引起我的很大惊骇和悲痛。因为父亲在2015年10月17日夜里两点因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后,生活已然完全不能自理,眼睛间或一轮,脸上只剩下悲和痛的表情,身体迅速消瘦,给他擦洗身体的时候,就好像抚摸一根了无生机的干瘪树枝。我那时曾经多次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能早日去天国,因为父亲生存的每一天都好似在刀尖上踩着,痛楚却不能言语……
父亲生于1935年阴历10月14日,出生时仅有一只眼睛,而且仅仅出生4个月,爷爷就病逝了。在他9岁那年,奶奶迫于生计带着全家大小5个孩子改嫁了。父亲这一生,胎中失眼、幼年丧父、少年丧姐、中年丧妹,而且婚后两女先后残疾,家境贫寒,事业半途而废,终生奔波劳苦,是“苦藤上的苦瓜”。
记忆中的父亲,身材消瘦,双眉紧锁,双手干枯而劲大。戴一副深咖色高度近视眼镜,镜片一边厚似瓶底,一边因为是义眼没有度数而很单薄,眼镜常常因为厚度不一样而歪向一侧略显滑稽。但父亲国字脸,重眉毛,狮子鼻,阔嘴唇,大耳垂肩,相貌堂堂,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打得一手好篮球,写得一副好字,文章又常在报刊上发表,做事干净利索,在我家乡一带,父亲常常让人竖起大拇指,也算得上风云人物。我记得儿时,我们几个姐妹在家里玩耍,母亲管教不得,只要说一声你们爸爸来了,我们立即“噤若寒蝉”,动弹不得,吓得“鸟兽散了”。
父亲幼年时家贫,在十几岁时才上得初中,后考取滦县师范,毕业后在滦师附中任教,担任团委书记一职,人称“贾书记”。学校那时教员少,父亲除了教语文,还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天天忙得昏天黑地。那时,全国都在闹粮荒,父亲一个月二十几块钱的工资,除了交给奶奶的生活费自己就所剩无几了。最饿的时候,父亲说“拿一点黄豆酱冲上满满一罐井水可顶一碗饭吃”,可尽管这样,父亲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幼年时饥寒交迫的无奈、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都让父亲倍加珍惜教师的工作。那时,父亲白天教学,晚上写稿赚取稿费,有时,还要背起手风琴,自弹自唱高歌一曲,日子美好而平静。
但父亲最终还是从滦师附中辞职了,决绝地,毫无留恋地背起行李回到了农村老家。缘起一桩蹊跷的丢面事件,学校的一袋面不翼而飞,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严重的盗窃事件,久查不决,而父亲因为刚刚从课堂上下来衣服尚存粉笔灰而让办案人员“指证为窃贼”。父亲虽“据理力争”而无济于事。他“士可杀不可辱”,毅然决然地“炒了学校鱿鱼”。八十年代曾有一段时间“平反冤假错案”,父亲本有机会回到学校。但那时父亲醉心于做生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无暇顾及平反的事情,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父亲一生耿直,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说话又不会迂回婉转,吃尽了苦头。
父亲从学校辞职后不得已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学问大、肯吃苦,时间不长就被大家推举为生产二队队长。父亲每天天不亮就第一个敲响铁钟招呼大家下地干活,二队的社员在全村干活最多、最累,公分挣得也最多。二队的社员在外当兵提干最多,二队的社员考上大学的也最多。而且,二队是当时第一个旱地引进水稻种植的生产队。社员最忙最苦最累的时候,对父亲的严格管理也多少有些微词,有些抱怨。父亲是典型的智商大于情商的人,只会苦干加实干。最脏最累的活计都是父亲抢在第一线,大家虽然有时不情愿但却“敢怒不敢言”。而且,父亲有时口无遮拦,在党员大会上多次给书记、村长提意见,再加之奶奶是后改嫁到的,“贾”姓是孤姓,全村只有两户姓贾的人家,母亲那时天天唠叨父亲把人都得罪干净了,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父亲又是一个心肠极软的人,对人“扒心扒肝”的好。一次在路上让一个骑自行车的毛楞小伙撞得鲜血直流,腿上有半尺那样大的口子。小伙吓得全身筛糠,脸色蜡白。父亲居然放他走了,没让人家掏一分钱的医药费。父亲说,家家都穷,再摊上医药费,恐怕那小伙子到家里免不了“吃一顿打、挨一顿骂”,自己筋骨未伤,流点血不算啥。还有一次,父亲去外地送货的高速路上,看到一人躺在血泊中,在全车人都反对救助的情况下,父亲硬是冒着生命危险下车将垂危之人抱上车并及时送往医院,尽管素昧平生但父亲还是给他垫付了医药费,救了那人一命。这样的事情很多,父亲总说,人活着不易,能帮则帮,人帮人才能捆上捆,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捆筷子能成事。我十几岁时,一次在集市上撞伤了村里的“老赖”,虽然只是一点小磕碰,但我吓得魂飞魄散,因为这个“老赖”是典型的“狗皮膏药”,在村里又穷又懒,口碑很是不好。但我当时报上父亲姓名的时候,他居然让我走了,没讹我一分钱。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多年的威信成了女儿的“保护伞”,也是父亲多年的“以德报怨”种下的“因”结成的“果”庇护了女儿吧。
父亲一生厄运连连,苦难为伴,但是,老天也有打盹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赐给父亲一个人人艳羡的终生伴侣。母亲那时是小学老师,端庄美丽,比二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还要漂亮,家境又好,追求者众多。而父亲那时几乎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且只有一只眼睛,处于“食物链”的最末端,就连母亲也常戏说自己“瞎了眼睛”,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父亲。其实,母亲是一个非常有个性、有思想的人,两人相守55载,恩爱一生,用半个多世纪的坚守,给我们树立了恩爱夫妻的典范。我想,父亲的多才多艺、用情至深、执着坚持才是打动母亲的法宝吧。
我小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载我和母亲去给姥姥姥爷拜年,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刺骨的寒风,我坐前面,母亲坐在后面,父亲一路上给我讲唐诗宋词,引经据典,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常常在意犹未尽和欢声笑语中度过。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给我讲诗人李白与领袖毛泽东的诗词对比,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在半空中比划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波澜壮阔,让我的思想野马好像置身于滔滔不绝的瀑布之下而心驰神往,但父亲话锋一转,又给我讲起毛泽东的“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的博大雄浑、豪放洒脱。我最初对文学的爱好,就是这样在父亲“润物细无声”的点拨中发芽的。
父亲对母亲一生“娇宠”,母亲虽然和父亲没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但父亲留给母亲的多是幸福和甜蜜的回忆。我记得父亲常常把自己比喻成“捞钱的耙子”,把母亲比喻成“装钱的匣子”,父亲一生不管钱,全让母亲保管,这也确保了我们在那个忍饥挨饿的年代有母亲这个好管家而“衣食无忧”。父亲常年奔波在外,但他只要有可能,绝不在外用餐。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饭店的饭菜哪比得上你母亲的手艺”。其实母亲做饭清淡寡味,常常让人难以下咽,但父亲却陶醉其中,越是在母亲面前越是吃得津津有味,让母亲很有成就感。父亲还特别喜欢给母亲买衣服,买首饰。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外出给母亲买了一件浅棕色的开式毛衣,母亲见了大哭,埋怨父亲孩子们过年还没有新衣服穿,却胡乱花钱买这么贵重的衣服。父亲默不作声,俯首帖耳,还佯做要把衣服退掉的样子。等父亲出去干活的时候,母亲却把毛衣穿上,在穿衣镜面前端详了许久。至今,母亲穿着毛衣的情景依然清晰可见,只可惜,斯人已逝,再不见父亲的笑貌和音容。
父亲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不向贫穷低头。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父亲卖过海米、卖过水果、卖过手表、卖过草袋,开过粮油店、开过饭店,用母亲的话说“折腾了大半辈子,一刻不得闲”。一次,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把水果运到东北利润可观,从母亲那里软磨硬泡了两万元倒腾起水果来了。那时,两万元可以置一所很好的宅子,万元户还不多见,两万元已是家中的全部积蓄,父亲是拿了身家性命去搏了。从夏初到夏末,父亲在东北呆了一个多月,胡子拉碴地回来,和母亲绘声绘色地说起好几个商人在东北血本无归,而我家却幸免于难,虽然没有赚上什么钱,却也落得个保本平安。母亲一方面心疼父亲在东北吃不好睡不好,另一方面早就沉浸在那几个血本无归的例子中而庆幸本钱回来,对父亲没有一句怨言。实际几天后才发觉父亲折了本钱八千多块,一场本来在所难免的轰轰烈烈的家庭战争就在父亲的戏说当中化干戈为玉帛了。
父亲有时却是“暴君”和“独裁者”,他四个月失去父亲,父亲的角色怎么扮演他没有参照,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履行父亲的职责。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父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吭”,就差每天早请安晚跪安了,即便在他病重之时,他在家中的地位依然坚不可摧。我是最小的女儿,父亲给予我最多的却是娇惯和疼爱。但是,因为小时顽劣,父亲暴揍我的时候,三三两两还是有的。印象最深的是在我五六岁的年纪,一次从邻居家路过,看向日葵长熟了,密密麻麻的瓜子像个大盘子一样向我招手,我一时兴起,搓了满满一捧回了家。父亲认为我那是“偷别人家的东西”,把我推搡到坑上把我的屁股都打开花了。父亲教我“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不能拿,别人家吃饭不能在饭桌旁站,吃饭不能言语,夹菜不能过线,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打断,干活要麻利,不能磨磨蹭蹭混吃等死”……父亲教我很多,经过岁月的浸染,父亲许多的教诲早已融入到我思想的精髓,把我复制成“另一个他”了。
我和父亲一样多灾多难,命运多舛。7岁经历高烧不退和地震,29岁和33岁又接连经历两次肇事者逃逸的车祸,导致左腿跛行。父亲带我看病,看着彻夜痛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我,心痛到无法呼吸却又无能为力,他的两颗大牙生生疼掉。父亲患有心脏病、糖尿病和脑血栓,常年吃药维持,身体虚弱,但他却把最多的爱给了我。他怕我因残疾而影响婚姻,在我还未恋爱的时候,悄悄和我商量,给我买上婚房增加“婚姻资本”,在我拒绝后,又在我结婚怀孕后看我骑自行车上下班吃力非要给我买摩托车。其实,我受父亲影响很深,凡事当自立、自强,能自己解决的绝不给父母添麻烦。但是,最终我还是食言了,最不想麻烦父母、最不想让父母担心,最后还是让父母最操心、最受累。父亲曾经强烈反对我再生小孩,生怕我的残腿因怀孕过于负重而影响身体。可是,当我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父亲和母亲就担起了看护孩子的重任。在炎炎夏日,七十多岁高龄的父亲为了我能睡一个安稳的午觉,天天推着小推车带孩子在小区遛弯,自己“都没有打盹的时间”。唉,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愿父亲是那车里的孩子,而我能天天伴他左右。
父亲病重前,脾气突然有了很大转变,十分的脆弱,爱哭,爱回忆往事,甚至有时还有些“娇滴滴”地顾影自怜。一次,父亲突然大哭,和我们讲述他几岁时没有父亲的保护,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痛下拳脚而不敢反抗的无助。他说“怎么办?这个人已先我而去,我报仇都找不到人了”。还有一次,父亲的二姐,我们的姑姑给父亲了五百元钱,父亲哇哇大哭“我八十岁了,还有姐姐疼我,给我钱花呢”。甚至还有一次,父亲让病折磨的把母亲当成“出气筒”,对母亲又打又骂。事后,父亲说自己怎么可能对母亲如此不堪,怎么让他道歉都是铁嘴钢牙,“徐庶进了曹营”。
转眼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一年多的时间了,按照他的遗愿,一尺骨灰盒放进了骨灰堂。农村老家的骨灰堂阴冷肮脏,父亲轰轰烈烈的一生就这样浓缩到了一尺见方的寂寞角落里,身旁是早已作古的不知何方人士,凄凄惨惨的黑白相片在停放骨灰盒的小格子里错落有致的摆放。而父亲的相片,是他最胖、状态最好的一张彩色相片。逝者已去,魂魄已散,父亲所有的过往都烟消云散,只化作片片记忆留存在我们想念的每时每刻。若上天有知,一定保佑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劳苦、奔波,一定投胎转世到一个好人家,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英俊伟岸,妻贤子孝,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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