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
我入行当记者那一年,雷曼兄弟宣布破产,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爆发了。
D市作为经济重镇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有数千家工厂相继倒闭,一篇篇关于金融危机以及危机下转型的报道层出不穷。而这些报道我只是看看,跟我毫无半点关系,我只关心今天哪里搞画展,哪里有图书发布会,哪里的私家博物馆又来了新馆藏等等。
没错,我是一个文化线记者。
在我看来,真正搞文化的,我不好约到采访,被文化搞的,倒是经常约我去喝茶。
当然,我去约我的人那,不单单是为了喝茶,因为还有车马费拿。这个车马费就是给记者的红包,只是换种说话而已,毕竟你来是需要时间和耗费精力的,不能白忙活。
我第一次拿车马费的时候,是跟我们报社的摄影记者小张一起去的。他偷摸的在我耳边说,晴朗,今天带你去的地方不是白忙的,你一会儿多提问几个问题。
我当然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我一刚入行的记者,觉得提问几个问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是我的职责。
我们去的是一个镇区的美术馆,画展邀请的是北京的几位画家,据说这几个人在美术界还是有一定名气的,但我的确不认识。要是说范曾来了,我倒是有很大的兴趣和很多的问题。
我们到美术馆的时候,简短的新闻发布会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记者们都在看画家们的画作,听画家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画。
我也大致的看了几幅,画的都是一些瓜果蔬菜,我也不太感兴趣。
这时摄影记者小张叫上我去了美术馆的前台,然后见他跟前台的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堵车来晚了,对了,这是我们新来的记者,以后就是他跑这个线。
我跟工作人员笑笑,打了个招呼。
对方也很乐意,拿了份新闻通稿给我和小张,通稿下面夹着一个牛皮小信封。然后他让我们在他拿出的表上签名,做了登记。我看到登记表上已经密密麻麻签了一大批的名字了。
签完名后,工作人员说,画家们都在那边,可以去那边采访一下。
小张点点头说,我们正要去呢,还得多拍几张照片。
说完,小张拉着我就朝画家们走去。小张边走边朝我说,一会儿你找个画家提问一下,我拍几张他回答问题时的照片。
我说,这就是发个豆腐块大的资讯,用得着提问嘛。
小张不耐烦的看着我说,你怎么那么笨呢,刚才登记表上你签字没,你签字了就得干活,我们可是在人家眼皮底下,总得搞点事情出来。
小张是报社的元老,报社的文化线照片都是出自他的手,而我是新来的,小张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只好照办。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提问画家们什么。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找上一个画家,递上名片,然后随便提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无非就是“您为什么要画这样的作品?”、“您画这些画有什么意义?”等等。
这些问题是百用不厌的,等遇到下一个不同行业的人,把“画”这个字换掉,又可以用了。
我这几个问题问的时间很短,被采访的画家倒是回答的很长,好似要跟我讲述他是有多么的不容易,创作是有多么的艰辛一样。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很耐心倾听的样子,其实,我在心里暗道,说差不多得了,你说这么多废话我又不写进报道里。
这个活动完毕后,我跟小张说,以后这样的活动咱们就别来了,整一堆不知名的画家,画的都是什么鬼扯,还得来采访报道,简直是浪费时间。
小张倒不这么想,他说,你上午本来就没有什么活动,这有个活动通知了我们,正好来不是一点都不耽误事儿嘛,再说,咱们又不是白来的。不是拿来三百块钱车马费吗?
我一愣,看着小张,我说,哪来的钱,怎么没给我?
小张笑笑,看着我说,你装糊涂还是装清高呢,你那信封呢?
我连忙拿出信封,拆开一看,里面还真装了三个一百的红皮。我一脸茫然的看着小张,我说,你那也是这么多?
要不然呢?谁来呀。小张说。
从这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大部分的活动都是有车马费的,最低贰佰,三百到五百甚至一千的也有。我做记者工资本身就不高,而车马费完全就赶超了我的工资,从此以后我便跟小张一样,也乐此不疲。
用小张的话说,你写个豆腐块,也就几十块钱稿费,你赶一趟这样的活动,够你写半个版了。别没事装清高,清高当不了饭吃。再说,这些都是这个行业不成文的规矩,你来或不来,钱就在那里,早就等着你了。
当然,并不是每个活动都能拿到车马费的,有的活动不仅拿不到,而且还必须要去。比如市里举行的大型文化活动,市有关领导都会参加,这个时候就必须认真的完成每一个环节的报道,且没有任何车马费,连盒饭都得自己想办法买。
我和小张跑了几次拿钱的活动后就被安排跑这样的活动。
小张说,这趟差事要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是我们的错,明显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我说,总不能总干不吃力讨好的吧,我看时政部和突发部的同事干的基本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小张撇撇嘴朝我说,你懂什么,别人干一个新闻就抵你一个月的工资了。我一直都想去这两个部门干,虽然累点,但是挣得的多。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小张无奈的看了看我说,因为他们不要我。
我一怔,觉得自己似乎问多了,便没再问。
这次市里的文化活动,我照旧还是写了一篇新闻稿,只是比豆腐块大点,在头版还放了标题。这算是我第一次把新闻写进头版。
我正洋洋得意的跟同学在QQ上说这事儿呢,就接到了主编的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当时一惊,很是高兴,心道,难道这是让我去接受表扬的。
我兴高采烈的去了总编室,看到坐在一旁的还有编辑李老师,主编见我到了,示意我坐下,然后拿出报纸朝我说,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我点点头说看了。
你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吗?主编问。
我一惊,拿起报纸看了看我的简短资讯,觉得没什么问题。然后说,没有什么问题呀。
主编不再搭理我,转头看了看李编辑说,晴朗是新人,你可是报社的元老了,这样的低级错误都把不好关吗?
李编辑唯唯诺诺的点头称错,然后说下次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了。
主编朝我说,晴朗,找个时间调你去时政部去学习学习,你看可好。
我到现在连自己犯得什么错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主编跟我打什么哑谜,只好点头说好,一切听领导的安排。
我跟李编辑出了总编室,我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他,我说,李老师,我到底错在哪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李编辑看了我一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摆摆手走了。
我愣愣的站在报社的走廊里,有些呆若木鸡,实际上我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回到座位上,我反复的看着我写的这篇报道,依旧觉得没有什么错的地方,连标点都没点错。
一个小时后,李编辑给我发了个讯息,让我下班后等着他。
李编辑在报社里干了近十年,据说没有出现过什么过错,但这次这个事情确是因我而起。所以我跟他说,要请他吃饭,一是赔罪,二是请教。但李编辑拒绝了,他让我跟他去他家里吃,他有话跟我说。
我跟李编辑到了他家,他的老婆已经备好饭菜等着我们了。席间,李编辑朝我说,是不是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到底为什么挨骂?
我点点头。
李编辑喝了口小酒,然后把报纸递给我说,念你写的第一段。
我的第一段没什么内容,只是几个人的名字和职务。念完之后,李编辑说,要是你跟主编一起出席一场活动,你的名字能排到主编名字前面吗?
我立刻说不能。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把这几位领导的名字顺序排错了。
我说,李老师,我知道我错哪了,但这些领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该把谁排到哪,我真不是很清楚。
这个事情上,我也有错,我大意了,以为这次你写的稿子也是没问题的,却忽略了这个看似很小,却又很大的问题。李编辑说。
今天把你叫到家里吃饭,是把你当晚辈,论年龄我是你的父辈了,有些话我得好好跟你说说,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这样不利于你的发展。
李编辑告诉我,无论写什么类型的稿件,无论这个稿件是出头版还是末版,都要细心谨慎,不能出差错。不能因为某个活动没有得到好处,就消极懈怠,不认真去写稿了。要知道,记者是记录当时发生的事情,还原真实性,把最真切的一面展现到报纸上,让读者去看。你的每一个字,你觉得随便写写得了,但读这份报纸的人可不会这么理解你。
我说,那主编是不是也得到处分了。
李编辑点点头说,主编被扣了当月工资,以作警示。
那我们接下来会有什么处分。我说。
按报社惯例,扣当月一半的工资,再有下次,直接辞退。李编辑说。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原来有这么严重,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了,是不是我真的误入歧途了。
那天,我在李编辑家待了很久,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他做记者时的事情。他告诉我,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写了几年的新闻资讯,却一篇深入报道没写过,会不会感到失败?
你是一个记者,不是一个复制粘结新闻稿的机器,记者要有自己的思考,要有自己的见解,特别是搞文化的,一定要有甄别文化的水平。
细细想到,李编辑跟我说的都是很对的。我是有些马虎大意了,觉得跑新闻最重要的是拿车马费,却把要跑的新闻放到了第二位。
一周后,我被调到了时政部实习,带我的记者叫洪雷,是报社名记,很多报社大稿都出自他的手。
洪雷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来学习还是以后打算跑这类?
我说,是来学习的。
那就是说学习完还继续跑你的文化线。洪雷说。
我说,是。
为什么不想跑时政?洪雷问。
我说,跑时政太辛苦了。
洪雷哈哈一笑说,我喜欢你的直白。接着话锋一转说,战地记者知道吧,不光累,还玩命呢,为什么还有人去当?因为这些人知道,贴近就是力量,新闻要贴近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能投射出属于它的力量,这力量会震撼人心。
想想,你要是写了一篇震撼人心的稿件,你会怎样?
我说,我会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光荣。
对,这就是新闻带给新闻工作者的力量。洪雷说。
就这样,洪雷带着我跑时政新闻,每天参加各种市里召开的会议,刚开始我还有些新奇,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说,老百姓就真的希望看这样的新闻?
洪雷说,一切施政要领,政府做的努力,以及一系列的惠民举措,你总得写到报纸上,让大家都知道。
总干这个,我觉得没什么好玩的。我说。
那给你个好玩的。洪雷说着把今天刚出的报纸大样递给我,然后朝我说,看到第二版第三个新闻了吗?
我看了看,是关于一个镇区政府的负面新闻,大意是说,有市民举报政府机关的顶层设有泳池,专门为机关工作人员免费服务,且不向群众开放的事情。
我说,这个不是明天要登的吗?
明天可以登,也可以不登。这个讯息不一定是新闻,但也可以震慑一些这些镇区政府,当然,顺便也可以让他们在我们报纸上做几个版面的政务广告,一举两得。洪雷说。
我这才恍然大悟,对呀,拿这个去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不登,但你总得在报纸上做些宣传,拿出点广告费。这些费用至少也得几十万吧。
洪雷后来告诉我,类似这样的讯息不少,但真正算得上新闻的不多。这些小事情再说难免,我们不能因为这些负面事情不停的给这些镇区政府抹黑。倒不如我们做一个监督者,让他们知道这样的消息我们随时会登的,今天放你一马,不代表下一次不登。但作为交换,你也得为报纸做做贡献。
果然,我拿着大样到了镇区的宣传办,他们的主任接待的我。我把大样拿给他看之后,他也很紧张。跟我解释了很多,并说,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了。
并告诉我,他们愿意在报社买几个版面,刊登一下他们近一段时间的惠民措施,为人民服务了哪些事情,向社会做个汇报。
我当然知道,这就是变相的给我们做交换,拿钱做事。
但我也按洪雷的安排跟他说,我们主编说了,这次的事情先压一压,要是再有人举报,我们再次核实后,一定不会再来跟你们沟通了。
其实,这样的沟通博弈,在媒体和政府之间有很多,相互交织,彼此拿捏有度,但媒体还是会守住自己的底线。
有一次,洪雷带着我去调查了一件外来市民在本市积分落户的事情。
积分落户的政策在D市宣布实施了很久,洪雷就跟报社报了调查本市积分落户情况的选题,报社批了。
可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和走访,发现积分落户政策实施的不是很顺利。
市级相关部门说,下一级部门没有上报落户人员名单,下一级政府部门又说各单位和各社区并没有人员申请落户。总之,大家都在推托不是自己的问题,问题是没有人申请。
于是我们特地去了外来人口相对密集的社区和公司,发现达标到落户标准的人员很多。他们大多都说,向有关部门咨询了落户问题,得到的回复大多是,还没有接到上级部门的进一步通知,需要再等一段时间,会下发通知给你们,你们可以在政府网查询讯息。
洪雷带着我走访官方和民众,得到了结论是,政策没有被落实,这个事情需要立即曝光。
我说,这个事情要不要我们出个大样,拿到市委宣传部给他们看看,顺便让他们给我们报纸一些广告费。
洪雷瞅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傻?这个问题和游泳池的问题哪个给市民带来的伤害更大?
我说,当然是积分落户政策,我也是外来户,我要是够了资格,却落不了户,我肯定会埋怨的。
这样的问题是市里面经过研究颁布的,政策导向非常明确,只是有些人没有很好的实施。我们就得给这些没有实施政策的人当头一棒,难道还要告诉他们这个?你不要忘记,我们是政策实施的监督者。洪雷义正言辞的说着。
洪雷把走访的录音材料递给我,让我备份一份,以免这个丢失了,我们丢了第一份材料。洪雷说,这个是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们不是胡说的,是有依据的。
次日,关于积分落户政策的实施调查报告就见报了,而且还是头版头条。
这下报社炸窝了,接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都是关于积分落户问题的。洪雷高兴的朝我说,看来这个选题做对了,是热点。
我也跟着兴奋,毕竟这篇报道下面也有我的署名。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被通知去主编室一趟,同时洪雷也接到了这样的通知。
我说,主编叫我们过去是啥意思?这次领导职务没写错吧?
你是不是有阴影了?今天这事儿要比你上次的严重的多。洪雷说。
一到主编室,就见主编双手背着来回踱步,见我进来,很是严肃的说,你们的这篇报道太火了,火到其他报社也跟着做后续报道。我刚才接到了市委宣传部的电话,责备我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提前向他们通报。
我屏住呼吸,看着主编严肃的表情,继续听着他的训话。
我告诉他们,当初出这个政策的时候,我们也是整篇报道,也没有向你们通报,怎么这次反而要通报了?以后但凡出过的政策,我们随时会跟踪报道。对方听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主编说到这,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朝我和洪雷说,你们这次干的非常漂亮,聚焦了社会热门问题,以后还要接着这么干。
那是不是有奖励?洪雷问。
这篇报道的稿费翻倍。主编说。
我这才如释负重,刚开始以为要挨骂,没想到峰回路转了。看来主编做事还是拿捏有度的,能顶住压力办事。
主编看了我一眼说,跟着洪老师学的怎么样?
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说。
那好,下周你可以回文化线报到了。主编说。
我这算是和之前的过错相抵消了,但洪雷说不是,主编的是觉得我干了一篇大新闻,知道了做事的严谨和分寸。
我说文化新闻没有爆炸性,不如时政新闻干的有成就感。
洪雷说不是,他说,任何新闻都能干的很出色,关键是你用什么角度去挖掘。文化线还是有很多优秀的记者的,你没事多看看他们的报道,会有所感悟。
回到文化线,我没有了跑时政新闻的辛苦,多的是更多去思考的时间。不过,我没回来多久,就得到了摄影记者小张被举报的消息。
事情是这样的,小张在一个工厂做报道了,得到了很多内幕消息,并拍下了一些关键性的照片做证据。对方也很害怕小张把这样的照片发到报纸上,这样对他们的企业很不利。
小张觉得对方很在意这个事情,就灵机一动,要对方给他一笔钱,他就不报道这个事情了。
对方很是爽快的答应了小张,给了小张一笔钱。可后来小张觉得这笔钱给的太少了,远远低于这篇新闻的价值。于是再次找到对方,又索要一笔费用。
这下对方有些不乐意了,说小张是敲诈。
小张很嚣张,说就算把不发到报纸上,把这组照片发到网上,也一样会得到曝光。
对方有些退缩,让小张给点时间,他向董事会报告一下。小张同意了。
哪知对方在思考权衡后,觉得在这个事情上自己的确做错了,与其被小张威胁,不如自己主动跳出来公关。于是对方公关部在其他报纸连续做了几期正版的道歉广告,同时向我们报社举报了小张的行为。
主编本想把小张送到公安局去办的,但考虑到小张毕竟还年轻,而起在被举报后,很是害怕,主动向报社承认了错误。于是主编和对方沟通后,决定由小张退回索要的钱财,同时报社辞退小张,永不叙用。
小张的记者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
因为这样的恶性事件,会很快在整个行业传播开来,从此也不会有任何报社再敢用这样的记者。
小张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个事情他很后悔,可是当时是对方提出要给他钱的,自己觉得有钱拿是好事,就没顶住这样的诱惑。
我突然想到洪雷带我去做调查的时候跟我说的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钱是不能拿的,拿了就不能踏踏实实写报道了。
小张也许并不适合干这一行,因为他在报社干了这么久,只在报纸上刊登过三次他拍的照片。而这三次照片,也很是微不足道。
还是李编辑说的好,小张从没有用心拍,总是在埋怨自己手里的摄影器材不好。
经过编辑部的研究,决定文化线不需要再配专门的摄影记者了,由采访记者自行拍摄就行,反正对照片的要求也不是很高。
这样一来,我不光要写稿,还得玩摄影了。
说时候,我对单反的一窍不通的。刚开始我总是用自动模式,后来总是被其他摄影记者嘲笑,于是在自己的摸索下,也学会了一些,拍的总算能用了。
于是我在接下来的市文博会上,拍下了一张珍贵的鬼画符的书法真迹。
文博会在D市每年都会举办,各地一些专业跑会展的文化人员也都会来参加。文博会组织者很阔气,新闻发布会的时候给了与会记者一千元的车马费。这在车马费界算是高的了。对方负责人说希望我们能好好报道今年的文博会。
我总觉得拿了一千元,总得干点实事。于是在当天采访后,我连夜赶出了一篇“文博会怪相之我见”的文化报道。
起因是我在文博会的书法展区,遇到了一位年迈的老先生,身着一袭长袍,白胡子能长到胸口,一副仙风鹤骨的样子。
老先生的经纪人称老先生是书法家协会的,写的一手好草书,堪比唐朝的张旭、怀素。最重要的不仅能写寻常草书,还能写反笔草书。就是把字翻过来写,你背面看,你才能看出这个字的正型。
草书用反笔法来写,可谓独具一格,加上老先生一把年纪,不像是吹嘘唬人的,很快就引来了一批人围观。最重要的是,老先生的反笔草书价格不贵,一平尺两千元。
老先生的经纪人说,现在一平尺你能买到书法家协会会员的书法?况且老先生一把年纪了,现在写的以后可是都会升值的。说完,他向大家展示了,台湾和香港有关人士收藏老先生反笔草书的证据,并拿出有关在拍卖会上拍卖的作品。
这下,大家放下心来,很快就有几个人出手买了几幅作品。这几幅作品加起来的价值过了十几万。也就是说,老先生写几十个字就挣了十几万。
这真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事情,动动笔就完事了。
说实话,我对草书一窍不通,唐朝怀素和张旭的真迹,我在书画展的时候见过,也真心是看不懂。所以这个反笔草书更是看不明白了。但我记得本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对我说的一句话,草书不是一般人能写的,但很多人打着写草书的幌子鬼画符的招摇撞骗,遇到这种,你就让他老老实实的写篇正楷,楷书是最能表现一个书法家水平的。
于是在老先生忙碌挣钱的时候,我表示愿意出双倍价格让老先生写一副楷书。
那经纪人见我说这话,立即反驳道,只能请得老先生草书墨宝,想要楷书,没门儿。原因是老先生草书写的行云流水,楷书不是他所擅长的,不能拿不擅长的来诳人。
听这话,我基本判断出这老先生的书法是骗人的,但我自己也没有书法鉴别能力,不能当面拆穿。于是我就拍了几张老先生写字时候的样子,和写出来的成品。然后我拿着照片去了市书法家协会。
经过市书法家协会的鉴定,老先生的这几幅字完全是鬼画符,一派乱写,毫无章法,可能只具备一些书法基础,就以此招摇撞骗。
有了权威的鉴定,我的报道写起来也就顺畅多了。于是第二天这样的事情就被我曝光了。
很快,我就接到了文博会负责人的电话,他很是客气的朝我说,记者大人呀,我让你好好写报道,你给我整篇这个算什么?
我说,这是我真实遇到的,所见所闻,就算我不写,也会有其他报社记者写。其实不光书法,连绘画、雕刻、文玩也有这样的情况,只是我了解的不是很深。
任何一个领域,都有好有坏,我们办这样的文博会,不可能拒绝不好的,也甄别不出哪些是不好的。这样你看行不行,以后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你提前跟我们说一下,咱们有什么好沟通,和气生财,我们也想把文博会办的有模有样。他说。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只是一个记者,我只能记录我的见闻。但洪雷曾跟我说,有时候人际关系是需要去维护的,做记者也不能太狠,要拿捏有度。
于是我跟对方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篇报道给我在报社带来了不一样的待遇,我从记者很快升到了首席记者。主编跟我说,他对我的期望是很高的,让我继续努力。
而我拍的那张“鬼画符”的照片,也上了报纸的头版。其他部门的摄影记者跟我说,你这个照片虽然拍的不怎么样,但照片本身很有意思。
其实我当时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也不知如何下手,不知道从什么角度拍合适。只是我想起了洪雷跟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拍的不够好,是因为你离的不够近。
于是我近距离的拍摄了很多老先生写字时的照片。在报社美编神奇的排版下,这组照片显得是那么的生龙活虎。我说,这不是我拍的好,是美编排的好。
慢慢的,我也开始不再多写资讯,不想再拿那辛苦的车马费。我开始担当报社的文化大任,采访了一系列的文化名家。
通过他们对文化的认识和理解,我逐渐觉得自己真的太年轻和太浅薄,我所了解的文化,和真正的文化差别其实很大的。
主编跟我说,一篇好的文化报道,不仅有新闻本身的思考和判断,还要有文化的灵气,这个灵气是最难找的,需要长时间的个人积累和沉淀。
是的,文化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你不了解的,不知道的,甚至不不懂怎么干的,都可以被别人归到文化上,美其名曰文化产业。可能别人干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个文化是什么。
2012年,是我在文化线做记者的第四年,我辞去了记者的职务,离开了D市。
我跟洪雷和李编辑提出我辞职的时候,他们没有太多的惊讶。
洪雷说,我知道你早晚是要走的,因为你已经知道一个文化记者肩负的是什么,不是没事写个资讯拿个红包,是记录这个时代的印记。
李编辑说,你总算进了正道了。
他们对我的肯定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在深夜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我觉得,搞文化,还是需要去沉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然,早晚沦为被文化搞,而不得不拿着文化的幌子去维持生计。而起文化人这三个字,听起来本来就挺牛叉的。
洪雷说的对,如果我仅限于在D市跑来跑去,文化视野是有限的。毕竟做文化新闻和做其他线新闻不一样,文化不仅仅是贴近就好,还需要更多的思考和见解,这是需要时间的。
而时间,却是一个令人难以琢磨和把握的东西。
有时我会想,在这个发达的互联网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成为了记者,都在记录身边发生的一切,告诉别人我们在经历什么。
我们是不是也肩负着责任和使命?
因为现在,
我们每个人,
都成了这个时代的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