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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简史的复调批判:从生命到意义

2018-07-16  本文已影响22人  宝木笑

文/宝木笑

自从《时间简史》横空出世,人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对于抽象概念兴致盎然的时代,霍金的伟大在于其一生的科研成就,更在于他极大地弥合了前沿科学与世俗之间的鸿沟,从此科学家不再认为科普“低级”,而普通人也不再对高深科学“敬而远之”。实际上《时间简史》是一本宇宙学科普著作,霍金试图以一种最简单易懂的方式,将不可切实感知的宇宙形态描述为一个有限却无界的空间,而时间作为一种与空间对应的概念同时被当成坐标轴加以详细阐述,《时间简史》的书名据说是当时责编的“灵机一动”,没想到最终赢得了读者强烈的欢迎。《时间简史》的伟大之处在于,人们即使没有读过这部伟大的著作,却也开始对“时间”的概念有了广泛的兴趣。就像《星际穿越》中对于多维宇宙的描述,就像《三体》里对于四维以至更高维度世界的幻想,人们突然意识到一种超越生命的体验,试想如果在某个高维宇宙,时间变成了固体,是不是将颠覆我们已有的所有认知和价值系。

这只是从理论物理学和宇宙学角度对时间的一些认识,时间这一概念本身又是复合式的,有物理学意义上的,同时又有社会学等层面的意义。这似乎来源于人类自身的认知,人类作为宇宙中的智慧生命,这个“智慧”却并未到达很多宇宙学家和天文学家讨论的更高层面,在他们看来更高层次的“智慧生命”将突破生命的极限,社会这一组织形式在更高“智慧生命”看来是原始而低端的。这也就是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在《时间》一书中提到的“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的对峙,之所以人类对于时间的认知将不可能仅仅是宇宙学意义的,盖因就目前人类文明程度来说,“生命时间”是注定有限的,而“世界时间”乃至“宇宙时间”却是无限的,这个“有限”和“无限”的对峙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的问题和思索。

这样看来,萨弗兰斯基的《时间》确实带着康德时代的哲思味道。萨弗兰斯基从生命的“原点”起步,以人类对时间的初始体验——“无聊”感觉的出现开篇,到人类开始感知时间,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到对时间进行社会化,学习管理时间,寻求时间的最大价值,再到人类对时间的物理学意义上的发现,最终到宗教意义上的不朽和复活。其实,萨弗兰斯基的《时间》更像我们习惯认知中的“时间简史”——时间既然是个复合概念,那么关于时间的“简史”也应该将人类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提纲挈领地“一网打尽”,而这也是该书副标题所指明的——“它对我们做什么和我们用它做什么”。在康德时代,哲学研究更多的是一种思考,哲学家很多时候将自己的思考用类似随笔的形式即兴写下来,这些随笔成为日后专业哲学著作的某种草稿和素材库。在哲学氛围和哲学传统浓郁的德国,萨弗兰斯基显然延续了这种风格,《时间》多角度地研究时间在人类进化史上的角色变化和意义变化,涉及哲学、文学、宗教学、物理学、经济学、生物学和心理学等多个领域,让人不由联想到以亚历山大•洪堡为代表的那个“通才时代”的博物腔。

正因此,萨弗兰斯基对于“时间”概念的解读,更是一种沿袭“哲学批判”传统和方式的思索。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批判”是个类哲学的概念,并非我们狭义的批判概念,就像康德的“三大批判”,并非是否定的意思,而是“考察分析”的含义。至于康德对近代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清算和发展,那只是这种“考察分析”伴生的思想产物,但这种思考本身并没有狭义批判否定的指向。就萨弗兰斯基这本书来说,这种批判也并非是对霍金《时间简史》的考察分析,而是对人类时间概念历史的思索整合。作为哲学博士的萨弗兰斯基既在思想方面有着足够的基础,涉猎广泛,而且其因所著霍夫曼、叔本华、海德格尔、尼采、席勒等德国重要思想家传记名噪文坛,他确实具备着将抽象概念进行精彩漫谈的能力和学养。

纵览萨弗兰斯基的《时间》,爱因斯坦、柏拉图、萨特、普鲁斯特等所有曾经对时间问题进行过思索的大师几乎都曾于书中现身,整本书可谓旁征博引,但其内在的逻辑是极为清晰的。如果一定要进行一个简单化的梳理,则大致可以分为时间的生命体验批判、时间的社会学批判、时间的宇宙学和物理学批判和时间的哲学批判。当人类并未掌握足够强大和丰富的知识,时间这种过于抽象的概念只能存在于人的生命体验中,且即便是当下,因为人类无法实现更高智慧文明的突进,所以时间的生命体验一直存在。而生命体验意味着一种社会性,这又涉及到一个社会学层面对时间的认知。但社会学层面的时间认知并非人们仅仅通过自身体验完成,必然会借助于科学的发展,特别是宇宙学和物理学的时间理论。最后,当人们在万丈红尘中感知社会学意义的时间,在浩瀚星空下感慨宇宙学层面的时间,人们必然会开始关于时间意义的思考,这种思考本身就是哲学的本源,从生命体验出发然后回到生命意义的哲思,萨弗兰斯基完成了对时间简史复调批判的闭环和逻辑自洽。

这里的问题在于:我们都对时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生命体验,但时间实在是一个几乎无法定义的概念。如果单从最宏大层面的“宇宙时间”来看,也许霍金在《时间简史》中的解读最具代表性,他说:

“无序度或熵随着时间增加是一个所谓的时间箭头的例子。时间箭头将过去和未来区别开来,使时间有了方向。至少有三种时间箭头:第一个,是热力学时间箭头,即是在这个时间方向上无序度或熵增加;然后是心理学时间箭头,这就是我们感觉时间流逝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最后,是宇宙学时间箭头,在这个方向上宇宙在膨胀,而不是在收缩。”

这一解读显然不是源自牛顿,而是来自爱因斯坦,如果溯源而上则是莱布尼茨。对牛顿来说空间和时间是分别独立的,是绝对的、包含现实内容的容量,牛顿的时间和我们社会学意义上的时间最为接近,更侧重生命的体验。而莱布尼茨则全然不同,他认为空间只有同对象之间的关系一起才有意义,就像你说你在我的东边,那是因为我在你的西边,空间的概念是相对的。同样,时间的概念亦然,莱布尼茨经典的判定就是:“哪里没有对象,哪里就没有空间;哪里没有时间,哪里也没有时间”。而爱因斯坦在“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中显然将莱布尼茨的这一思想进行了进一步发展,他所做的就是在严格的物理学和数学的道路上,对时间进行抛开生命体验和社会学色彩的想象和体味。

由此,我们延续莱布尼茨、爱因斯坦和霍金的思想逻辑,我们会发现宇宙学和物理学视野中的时间定义虽然在人类历史中出现的时刻并不早,但其内含的哲理却早已伴随着人类的一路走来,并深深影响着人类关于时间的感知。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按照将时间与空间两者结合的概念框架来定义时间,那么在现行宇宙膨胀理论的基点上,我们的时间箭头是顺向的,即孔子口中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一旦宇宙经历膨胀期之后开始进入收缩坍塌态,那么时间的方向将开始逆转,时间将以类似我们常规意义的“倒流”的方式演进。是的,一切又将回到原点,时间只是一个相对的幻术,基于时间箭头顺向情况下的一切都将被重估。

既然时间从开始便带着一种相对性,那么,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生命体验对于人类自身的重要意义。萨弗兰斯基的《时间》通篇布满社会学批判味道的讲述并非空中楼阁,时间这种宏观上的令人错愕之所以并未让人类从一开始就精神错乱,是因为人类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可以感知宇宙奥妙的超级智慧生命体,人类说到底仍然是感性的动物。这种感性与智性的混合,让人类得以在时间体验上从众多地球生物亲属中脱颖而出,用萨弗兰斯基的话说就是“与动物不同,人是一种会感到无聊的生灵”——即使我们的生活需求都已被满足,只要我们仍然有富余的关注力,且找不到合适的事件和活动,那么我们的生命体验就会无可避免地指向时间流逝的本身,这便是无聊,萨弗兰斯基称之为“与纯粹的时间流逝进行的折磨人的约会”。

毫无疑问,这种时间的生命体验产生了蝴蝶效应。所以,时钟的出现并不能让人类的感知停歇,时钟只是人类将时间的生命体验具象化的手段之一,一切自身之外的事件都将被人类纳入自己的感知参照系统,社会学意义上的时间设定由此开端。比如,萨弗兰斯基就指出除了钟表之外,金钱就是时间社会化的一个机构,经济消费需要时间,金钱本质上是对直接消费在时间上的推迟,说白了就是金钱从两个方面打开人类的时间视野——代表着以往的结算和代表着未来的利益。这样看来,人类社会完成的无非是时间生命体验的各种变体,并且被这种变体的体系反噬,也即萨弗兰斯基所说的“我们今天生活在严格的时间政体下,精确管理的工作时间,闲暇时间,上学和培训时间”。更进一步讲,个体组成的社会经济活动由此展开,“在竞争经济中,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更早地携带新产品进入市场,更快地实施变革”。至此,萨弗兰斯基对于时间简史的社会批判达到了文本设定的高峰,人们的无聊时间时代一去不返,身心已经完全被社会机器栓死,“个体感到被捆绑在时间计划中,自己制订的和旁人制订的时间计划”。

当然,时间的社会属性并不能完全取代生命体验,而且这两者之间的对抗越是激烈,人们在精神层面的意义思索将会更加深刻。“原时”一章应该是《时间》全书的枢纽和逻辑支点,出现在全书中部的这一章引入了“原时”这一概念,这个概念从生物学角度更像是我们自己的生物钟,一种完全以自身体验为准的时钟,而且完全独立于意识之外。这仿佛是一个分水岭似的存在,在“原时”概念之前,时间从生命体验让渡到社会属性,而从这个概念之后,萨弗兰斯基将时间概念重归物理学和社会学的双重意格。面对人类无限放大时间社会属性的作茧自缚,面对生命时间和宇宙时间有限与无限的无解结局,人们才开始意识到“与时间游戏”的重要,最终指向“被充实的时间和永恒”的终极哲思。

意味深长的是,“原时”的概念本身源自莱布尼茨的时间观,“原时”这个词则直接来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概念上,无限的物理学意义的宇宙时间与有限的生命体验的个体时间相互碰撞,但却悲剧地永远不能融合共存。于是,人类仿佛围绕着“原时”画了一个圆圈:从最早的“无聊时间”开始,到人类的时间被逐渐社会化,再到被捆绑,甚至自身的“原时”被威胁(萨弗兰斯基甚至这样论断:“谁顽固地针对身体的原时生活,寿命不长”),再到“在同时间的游戏中,我们赢得一种有限的自主性”——文学、艺术、影视、运动等无数的项目都成为“时间的游戏”,最后回到的终点——意义的思考最终无非是充实自己的时间,不要让生命体验无聊。

至此,人类最核心的问题和矛盾浮出水面,而萨弗兰斯基这本书的现实意义也在同时绽放光华。面对时间,我们即使进行更多意义层面的哲思,如《时间》最后一章将人类追求永恒的努力如数家珍,从哲学到宗教,从凡人到先贤,但我们仍然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人类有限的生命和意识将永远面对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这样一个事实基础上的宇宙,在最高程度上其实是拒绝意义的,这就解释了为何最不爱思考和最爱思考的人都更易于导向享乐主义——宇宙的这种拒绝意义性让深思的大脑崩溃,怀疑自身道德的价值。

然而,意义存在的价值从来不是“值得”,而是“选择”。我们对时间简史进行复调批判,从生命一直谈到意义的目的不是让时间的无限性淹没生命的有限性。而是让自己明白达不到目的地也不应放弃路程,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生命时间负责。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了康德的头顶的天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之说,“道德律”除了狭义的伦理道德概念之外,更指的是我们的“理性选择”,那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浩然之气,或许这就是人类在面对霍金所说的“朝向终点的永恒仿佛无止境般漫长”时能够为自己挽留的最后尊严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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