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起欲,落于时

2020-02-13  本文已影响0人  那个不见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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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来的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98年。2000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9月23日,《尘埃落定》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尘埃落定》的故事发生在藏族地区,那时还实行土司制度。土司制度是元、明、清王朝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地方政权组织形式和制度。土司劳役地租、剥削农奴,拥有自己的军队,拥有很大的权力。这样的权力延伸出特定的社会结构:

土司。

土司下面是头人。

头人管百姓。

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 ,然后是家

奴。这之外,还有一类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他们

是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

《尘埃落定》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

欲望和时间,一个作为导火索,一个作为催化剂,共同造成了土司制度的衰败。

权力催生了欲望。

因为色欲,麦其土司爱上了查查头人的妻子央宗,言而无信、残害无辜,与多吉次仁结了血仇。

书中的性,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一样坦荡、自然,但是更多的是围绕着权力而展开。权力的膨胀下,对于性的觊觎和征服,贪婪和沉迷,蒙昧和无知随着土司制度的衰败而陨灭。在这本书中没有黄金时代里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有着疯狂而执着的纵欲者。

因为利欲,麦其土司引入了鸦片,并为了垄断种植鸦片的巨大利益,与周围的土司结了仇,发动了“罂粟花”之战。因为土司们争相种植罂粟,百姓没有足够的粮食。荒原上出现了大批的饥民,犹如鬼魂一样萦绕在大地上。

因为权欲,大少爷视二少爷为眼中钉、肉中刺,玷污二少爷的妻子娜塔;麦其家老土司随时都提防着他的两个儿子,在二少爷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将官寨的大门紧闭,始终保留一种保守又暧昧的态度。

2

二少爷在书中是最为特别的存在,他是特定群体中的人性的突破,或许他象征着一种现代性。

 

他作为一个超脱于家族和时代的枷锁的人,用他的眼睛看到了权力争夺、血腥杀戮,也看到了时间是怎么鞭打着每个人往着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走去。

他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傻,甚至要比聪明人聪明的多。

 

首先,他会保全自己:没有人会提防一个傻子,这也正是保全自身的智慧。

“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尘埃落定》

女土司来找傻瓜儿子买粮食的时候,双方对于价格争执不下的时候,女土司多次想用美人来换取更低的价格,但都被傻瓜儿子拒绝了。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欺负一个傻子吗?”

最后双方还是妥协了,傻瓜儿子迎娶了女土司的女儿塔娜,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傻瓜儿子的这一举动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

而父亲也忍不住开始质疑傻瓜儿子的哥哥“你哥哥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家伙?”

聪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即使是傻子,却也有人所不及的地方。

保全了自己,他便开始试图扩大他的势力。他意识到财富的原始积累对于扩张权力大有裨益。

 

在罂粟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二少爷提出该种麦子,而他的父亲接受了他的提议。而事情的发展也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鸦片供过于求,饥荒严重。

大少爷在南方打仗,二少爷在北方赚钱。

大少爷虽然英勇善战,但却有勇无谋。他在南方与汪波土司作战,天天打胜战,但实际上是对方避开了进攻的锋头,残害无辜的饥民冒充战。到处都流传着他残暴的名声。

二少爷开辟集市,开仓卖粮,建立税收体制,开办钱庄,将集市办的风生水起。将药材与皮毛运送到东边汉人的地方卖掉,再买回来更多的粮食。而麦其家从其他土司那里获得了大量的财富,人口和领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

3

有了更多的财富和权力,二少爷显现出他统治者的才能,意识到顺民意才是顺天意,才能更好地夯实自己的权力。

傻瓜儿子命令人将炒熟的麦子从天洒落,让饥肠辘辘的饥民饱腹。就连管家也忍不住感慨: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里”——《尘埃落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凡是真正聪明的统治者,都懂得顺乎天意,应乎民心,因为民心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天意。

老子《道德经》里有一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傻子说:“他们是真正的归附与我了,我的运气好,运气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顾,命运之神照顾,谁也不会把我怎么办!” 

悖逆天道而行,再聪明的人,也只能受到道的惩罚。在世间由于欲望扬起的尘土,终将在时间、真理面前落定。

 

对于自己所拥有的权力,他既有恐惧又有渴望,既有逃避又有角逐。

囿于传统的束缚,即便他的很多决策都得到了父亲的赞许,但他始终无法坐上权力的中心。

于是他将他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二少爷看似痴傻愚钝,但他凭借着超乎常人的直觉和预感,预知到了土司制度将在不久的将来消亡。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但命运之轮并没有赦免他,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还是无法完全置身于斗争之外,最终也被土司们的欲望和执念所反噬。他被父亲的仇人所杀,也算是父债子偿。

这是属于他的悲剧人生。

4

欲望当然也带来了爱。

二少爷对于下人们无差别的疼爱,对于小女人们的痴爱,对于百姓们的宽容大爱,都有一种平淡的感动。

当二少爷重返家园的时候,得到了人们的爱。

清脆的铜铃声响彻在空旷的山谷之中,远处的官寨坠入了梦幻的迷雾。百姓们尾随着傻瓜儿子的队列,发出巨大热烈的欢呼声,惊醒了官寨里午寐的人们。

二少爷被人们扛在肩头,在金黄色的麦田里飘荡着。饥荒时期飘香的麦子香,从天降落的珍稀糖果,在激动中失言复声的书记官。带有百年孤独色彩的奇迹,赋予这部书独有的人性心灵之美。

在阿来的笔下,最善良、最质朴的就是那些“劳动者”们,而二少爷架起了一个沟通的桥梁。

而这些普通人们的快乐和满足,更多的也是基于一种社会地位上的无奈。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就没有权力,谁能甘愿做一个傻子呢?只不过是无奈罢了,更多的人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与死、爱与恨似乎只是掌权人嘴中几句话的事情。

托尔斯泰在50岁的时候反思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最终在劳动者身上找到了答案,写下了《沉思录》。

他在书中说道,我们越是自诩聪明,在理解生命意义时就越糊涂,更容易把我们的痛苦和死亡看成是恶毒的嘲讽;与之相反的是,劳动者无言是受苦,他们坦然面对死亡,更多的是带着快乐。他们知道生死的意义,平静地劳作,忍受着贫穷和苦难。他们有的活着,有的死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的是善良而不是虚空。

在森严的社会结构下,财富和权力分割了独立的“人”。这些所谓的“下人们”在书中展现了独有的人性魅力。

管家、桑吉卓玛、小尔依和索郎泽郎所具有的善良、忠贞和诚实令人惊叹。权力的分化满足了统治者欲望的延伸,行刑人被赋予了杀戮的权力,割掉了书记官的舌头,而书记官翁波意西追求信仰与真理的勇气与执著让人敬畏。

有两句话让二少爷记了下来。

一句是翁波意西的“为什么宗教没以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一句是小行刑人尔依的:“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才会害怕。”

他始终没有忘记。

即便到了最后的关头:当解放军马上就要来到官寨,土司的王位对于权贵来说都是名存实亡了。。。

二少爷还能说出一句:“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像不像巴金《家》中那个年轻气盛,敢于冲破传统世俗观念的觉民?

这是二少爷对人们的爱。

二少爷依权而生,但没有为权而死,他对人有感情,赋予每个人平等的尊严,这是爱的现代性。

5

时间是欲望的催化剂。

官寨隔断了了与外界的沟通与联系,时间感的丧失,失去了对自己、对古寨未来命运、对世界的正确认识,从而在整个文明的发展中掉队了。

这与我们近代所面临的民族困境有所相似,在历史的推动下时代的脚步是往前发展的,固步自封、愚昧封闭无法带领一个民族走向未来。

人的思维习惯、地方的民风习俗和制度内部的腐朽早以注定了梦幻的官寨早已摇摇欲坠。感知到了未来的危险又能如何呢?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在幻象破灭的最后一刻,依然沉睡在惯性的预感当中——后知后觉的美梦终将破碎。

 大少爷被认为是传统意义上的聪明人,但在对于时间和格局的把握下却逊色于二少爷。

个人命运在宏大历史轨迹下,被时间鞭打成碎片,最终消失在尘土中。在历史的车轮的推动下,一个人、一件事怎么能与之抗衡呢? 所有人都在这股力量前微弱地像尘埃,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一个是旧秩序的维护者,一个是新世界的探索者,谁更聪明呢?

6

贯穿整本书的核心,是族别文化的普适性。

阿来在后记说:“异族人过的并不是另类人生。欢乐和悲伤,幸福和痛苦,获得与失落,从感情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此时与彼时,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 ”

阿来多次强调这种普遍性,具体表现在,“他反映本民族历史的时候,只是借用特别的题材、特别的视角来表现普遍的历史感和人性。”

简而言之,就是借由一个神秘的手去揭开人性的遮羞布。宏大的历史叙事下,整个土司社会变成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

这里让骨头里不停冒泡泡的爱情囚徒,有争夺、滥用权力,最终也被这种权力所带来的反作用所吞噬的土司们,有令人寒颤的行使国家权力的行刑人。有被割了舌头、无法发声的知识分子书记官,有为了复仇费尽心思的仇人,有为了争夺权力放弃道德原则的女人们。

杀戮、贪婪、虚荣、荒淫、自大。

善良、质朴、忠诚、诚实、宽容。

族别和地域迥异,并不意味着人的本性就会从本质上有所改变。

另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讲述了一个穆斯林家庭从一九一九到一九七九这六十年间的变迁兴衰,三代人的命运沉浮,两个发生在不同时代却又交错扭结的爱情悲剧。

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纯洁、凄美和哀婉的基调贯穿着整本书,坚忍与敬畏,能够直视生命中的磨砺和前行中的孤独;内敛、坚持、追求精神世界的平和,是霍达所塑造的人物的相同品格。

人生悲剧、爱情悲剧、命运悲剧造就了历史的悲剧,但人性的光芒如书中所描绘的新月一样朦胧柔美,有神性的禀赋。

 “如果说我当年的戏剧是为自己的爱而写,为历史而写,那么,今天的小说和报告文学则是为人民而写,为现实和未来而写了。祖国和民族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这其实是中国当代大多数知识分子和文学家、艺术家的共识。——霍达

如果说霍达是通过审慎反思自己民族历史的哀痛去唤起读者对中华民族的命运和未来的思索,那么阿来是用本民族神秘多变、亦真亦幻的诗史去探讨人类社会的野蛮和文明,权力分化后人性残留的善心和良知。

7

这种族别文化的多元化,实际上在精神层面上体现的是灵活的一元化。这种一元化,并不是僵化的,而更多的是人们能够达成的共识。

个体的意念构成了整个整体的信仰,映射着特定群体特有的价值观和理念。 藏传佛教的生命轮回、因果业报等信念组成了藏族人观的乐观的人生态度和对生命解脱与精神自由的追求。“尘埃落定”,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藏族人对自己民族历史、甚至整个人类史的一种谦卑的认知态度。

阿来在后记说:“小说里曾经那样喧嚣与张扬的一切,随着必然的毁弃与遗忘趋于平静”

当文明的形态进行转型的时候,与其着眼于宏大历史巨幕下的官寨幻影,不如抬头遥望,那人性至柔之美如星空一样点缀着黑夜的颜色,连同那一轮新月升起来了。

欲望掀尘埃,是种下仇恨的毒药。时间归落定,是解开人心的解药。

二少爷说:“上天让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让我超然物外。”

野画眉停止了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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