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归去（4）
1984年 腊月 合川村
刘春艳软绵绵的靠在炕头儿，双目无神的盯着眼前的某个东西。
她已经不吃不喝三天了。
李大军一阵忙忙碌碌后，端着碗面进了里屋，碗里还难得的卧着一个半整不整的鸡蛋。李大军抿抿嘴，喉结动了一下，闷闷的开口道，“艳儿，你吃点东西吧！这都好几天了……”
刘春艳却置若罔闻，嘴里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大军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两步。“艳儿，你别再这样了！这孩子……这孩子跟咱家没缘……咱以后再要，啊！”
他把面条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凑到刘春艳身边，想要听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刘春艳一张一合的嘴里不停的在念叨着四个字，“这就是命，这就是命……”
几个字乍一入耳李大军吓了一跳。他不是不懂刘春艳的意思。可是，他不敢确定，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
刘春艳的低语并没有停止，一下下的撞击着李大军的耳膜。
“是那个孩子，是丫儿！”
刘春艳突然爆发的喊声把李大军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刘春艳依旧一副迷茫的神色，语气里却满是惊恐。“是丫儿！是那个丫头，她克死了我的儿子！”
“你胡说什么！”李大军怒道。此刻，他也顾不得刘春艳的情绪了。
刘春艳却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喃喃自语。“一定是她！她肯定是记恨我当初把她送人，所以她现在……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刘春艳爆发出嚎啕的哭声。
一个月前，刘春艳被查出怀孕。遵照“酸儿辣女”的说法，李大军的大姐李小梅认定了自己的弟媳妇儿怀的是男孩儿。这样一说，李家的人兴奋了好久，开始欢天喜地的等着刘春艳诞下金童。
然而，天不遂人愿。三天前，刘春艳在晾衣服时被脚下的冰碴儿滑倒。她与这个孩子的缘分，只有匆匆一瞥那从双腿间流出的一片残红。
这一跤，彻底摔没了她的精神。因为大夫告诉她，她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怀孕了。
对一直渴望一个儿子的刘春艳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打击。李大军虽然也想要个儿子，但自己的妻子都这样了，他自然不能再说些什么。可是眼下刘春艳却把她流产及不孕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推在丫儿身上，他就忍不住了。他的心里一直是觉得自己亏欠那个孩子的。
李大军嗫喏着，心里有些忐忑。这样的刘春艳让他心酸。他无法再告诉她，几天前薛荣华来过的事。那时刘春艳刚刚因为流产进了医院。
丫儿又病了。从这孩子出生到现在，几乎无时无刻不病着。想想也可怜，本来就是难产，不光没喝过母亲的一口奶水，甚至连见一面都没有，出生十二个小时不到就被送到了遥远的四川。
李大军想起送丫儿走的那天，天空飘着雪，那恐怕是新年里最冷的一天了。南方湿热，这丫头不知遭了多少罪。
李大军抬眼看看已经安静下来的刘春艳，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她并未睡着——她也睡不着。
“艳儿，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
刘春艳没有理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尽管这样，李大军还是迟疑的开了口。“前几天老姨来过了，说……丫儿又病了……”
李大军说着，观察着刘春艳的面部表情，妄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担忧，或者怜悯。
可是他却失望了。
“老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把孩子接回来……大雅打算明年结婚，他们负担太重了……”
刘春艳睁开了眼睛。
李大军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已经知道刘春艳可能不孕了。那既然这样，他们又何必把自己的女儿再放在别人家呢？反正，几乎每个月薛荣华都会向他们要丫儿的抚养费和医药费，那和他们自己养着就没什么区别了。平心而论，李大军还是希望能把丫儿接回到自己身边的。毕竟，那是他的亲生女儿。
“不行。”刘春艳的语气平静却生硬，听不出激动，却反对的坚决。
李大军顿时眉头紧锁，“为什么呀？那丫儿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是咱俩的亲闺女！”
刘春艳突然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歪着脖子瞪着李大军，“那丫头已经克死了我的儿子，我不能再让她克死我的孩子！我不能……”刘河艳进入了喃喃自语的状态。
李大军无奈的长出一口气，“你别这么迷信行不行！再说了，大夫也说了，你流产伤了身子，可能以后都不会……不会再有孩子了……”
李大军后面的一句话如同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刘春艳的心。两行眼泪恁的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李大军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碍于刘春艳的强硬态度，和她对自己孩子的冷漠，心里也憋着一腔怒火。所以他虽然后悔，却并没认错。
“再说了，小康也五岁了，她也应该有个伴儿！”
刘春艳突然回了神儿，“康呢？”似乎从她出院到现在，她都没有见到小康。
“去她大姑家了！”
刘春艳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李大军见状，长叹一口气。刘春艳对两个女儿的不同态度令他心寒。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私自和母亲瞒着刘春艳把丫儿送走。尽管后来刘河艳知道后也不吵不闹，可是他不确定在刘春艳心里是不是恨着他。
他唯一确定的是，要一个男孩儿，一直都是他和刘春艳，乃至他已逝的母亲的期望。
可是似乎，命运就是要惩罚他。
除夕 雅安
丫儿迈着细碎的步子一步一摇的上了小卖部的台阶，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进去的时候，罗锅儿正趴在柜台上算账。
“罗爷爷！”
罗锅儿猛然抬头，就看见丫儿穿着一身红底碎花棉衣站在自己面前，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一个混浊的笑绽放在罗锅儿脸上。他赶紧放了账本，从柜台侧面出去，走到丫儿身边蹲下去摸摸她的额头。“乖丫头，不烧啦？！”
“我早就好啦！”丫儿的声音明亮轻快，一句话就让罗锅儿“呵呵“的笑出了声。
罗锅儿上下打量着丫儿，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好，好……”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你怎么出来啦？姨奶知道吗？”
“姨奶让我叫你去吃饺子！”
罗锅儿一愣，猛然想起今天已经是除夕了。他本是退伍军人，老伴儿死的早，一双儿女的工作都落在了外地。退休后组织曾安排他给区政府看守大门，但无论是出于对一个退伍军人尊严的维护还是寻找一份年老之后的安静，他还是用尽一切办法开了这家小卖店。
没有亲人，自然没有人会想起陪他过个节，何况在这样贫困的时候，各家顾各家都还忙不过来，谁会想到他呢？
只不过自从丫儿来了以后，罗锅儿的每一个节都和王家一起过了。丫儿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时而会给她彩色的糖。他喜欢丫儿，却是因为丫儿给了他一个家。
罗锅儿颤巍巍的回到柜台，从柜台里面摸出一袋彩色的糖豆。丫儿一眼就看到了罗锅儿手里的东西，立刻两眼放光。
“丫头，给！”
丫儿小跑过去，两只小手伸出去从罗锅儿手里接过糖来。“谢谢罗爷爷！”罗锅儿弯下腰抚摸了一下丫儿头顶的两个小犄角，“走，咱去吃饺子！”
罗锅儿的大手牵着丫儿的小手，两个人都走的很慢。
“丫儿，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吃饺子吗？”
丫儿摇摇头。
“因为啊，今天是除夕，明天就过年啦。过年吃饺子，好团圆！”
丫儿扬起一张充满稚气的脸，“爷爷，什么是团圆啊？”
“团圆……团圆就是……就是亲人都回家，都聚在一起啊！”
“那爷爷的亲人呢？怎么不回家呀？”
罗锅儿低头看看，正看到丫儿一脸的天真。“爷爷没有亲人。爷爷的亲人……都不在这……”
丫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罗锅儿的脸。那是她不懂的神情。
“我们都是您的亲人！我永远不会离开爷爷的！”
丫儿稚气未脱的声音入耳，罗锅儿的眼圈恁的红了。他低下头看着丫儿，她也正仰着脖子望着自己。
“好，乖！丫儿永远不会离开爷爷，爷爷也不会离开丫儿！”
“嗯！”丫头重重的点头，同时把右手握着的彩色糖豆递到左手，伸出了右手的小手指。她最近刚刚和三雅学会了拉勾。
罗锅儿会意，笑呵呵的伸出手指与丫儿的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胡同里回荡着一老一少混合的笑声。
作品简介：《不若归去》
八十年代，国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国策。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渴望一个儿子，临盆的妻子却生下一个女孩儿。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只好将女儿送与他人抚养。七年之后，女孩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妈妈不要我”的思想却一直折磨着她，在往后几十年的生命中，成为她与父母之间难以逾越的沟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