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史159: 洞山生死

2020-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周脖通

一天,有个僧人问良价禅师道:“请问师父,如何是病?”

良价禅师道:“瞥起是病。”

这个僧人马上又问道:“如何是药?”

良价禅师道:“不续是药。”

僧人所问之病者,自然是禅林中人心上之病修行上之病,而不会是身体上之病。

对于所有人来讲,一般情况下,都是一看到假恶丑的东西就心生厌烦鄙弃之意,一看到真善美的东西就生起愉悦喜爱之意。

所有人对于那些虚假的丑陋的邪恶的东西,都是高度警惕的。但是,对于那些美好的真实的善意的东西,大家不但不会警惕,相反,所有人还会衷心向往甚至是挖空心思去追求。

所以,对于出家人而言,在修行过程中获得的法喜,获得的定境,获得的悟境,就非常的吸引人。因为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好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在自己的身上出现,这绝对是自己修行有为的表现啊。

但是,不论是假恶丑还是真善美,禅家都是不允许你起心动念的。对于假恶丑的东西不去起心动念,很多人能做到。但是对于法喜、定境和悟境,很多人不但做不到不起心动念,相反还会有意起心去注意。

所以在高明的师父看来,你一旦有丝毫的起心动念,就是病了。

既然有病,哪么有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呢?良价禅师说不续是药。

《圆觉经》中道:“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圭峰宗密禅师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说道:“觉诸相空,真心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

所以,一个人对于万法一旦起心动念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觉察到这点,并且不跟随着这个妄念前进,不和这个妄念纠缠。一旦你和妄念断开了各种联系,这个妄念也就无法“伤害”你了,这个妄念之病也就得到了有效的医治。

看来,良价禅师不仅禅宗功夫高妙,对于佛理也是非常精通的呢。

这一年寺院的夏天安居活动结束后,良价禅师来到教室里给同学们上课。良价禅师望着大家道:“秋初夏末,兄弟或东去西去,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始得。”

良价禅师停了停,又接着道:“只如万里无寸草处,且作么生去?”

万里无寸草处?什么地方没有草啊?这种地方又怎么去啊?

对于老师的开示,同学们自然明白万里无寸草处是比喻那个绝对之境的。可是这个绝对之境是“万里寸草不生的”,是不允许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做作”和“践踏”的。对于这个绝对之境而言,你任何的言行都是对它的“践踏”和“污染”啊。

自然,这个绝对之境既不好寻找,更不容易进入。

所以同学们一个个都抓挠着脑袋,半天找不到话语出来应对老师的禅机。

后来,有僧人游方到了湖南浏阳市陶家坊,碰到了正避世混迹于此的石霜庆诸禅师。

庆诸禅师和良价禅师那是关系非常好的师兄弟,所以当庆诸禅师听说这个僧人是从良价禅师那里来的,便非常关切的问道:“良价禅师有何言句示徒?”

这个僧人道:“良价禅师解夏上堂道:‘秋初夏末,兄弟或东去西去,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始得。’良久又道:‘只如万里无寸草处,且作么生去?’”

庆诸禅师听完后,马上道:“有人下语回答没?”

这个僧人道:“没有人回答。”

庆诸禅师道:“何不道:‘出门便是草’?”

后来,这个僧人回到了洞山,把庆诸禅师的答语告诉了良价禅师,良价禅师一听,不由得赞赏道:“当今的禅宗江湖,有几人能达到庆诸禅师的境地啊。”

这个公案传入江湖后,立即就引来了众多江湖中人的各种议论。

五代北宋时期的大阳警玄禅师评唱道:“如今直得不出门亦是草漫漫地,且道合向什么处行履?莫守寒岩异草青,坐著白云宗不妙。”

北宋白云守端禅师评唱道:“若见得石霜,便见得洞山。若见得洞山,便见得石霜。见洞山则易,见石霜则难。不见道:云在岭头闲不彻,水流涧底太忙生。”

南北宋交际间的宏智正觉禅师作偈评唱道:“草漫漫,门里门外君自看。荆棘林中下脚易,夜明帘外转身难。看看几何般,且随老木同寒瘠,将逐春风入烧瘢。”

明末百丈明雪禅师评唱道:“山僧则不然,兄弟东去西去,直须向冰河发焰处去。只如冰河发焰处作么生去?”良久,明雪禅师道:“兔角杖头挑日月,龟毛绳子缚虚空。”

虽然有众多的禅师你来我往各下注脚,红尘洗梦依然不揣冒昧,来此凑个热闹献上自己的评唱贻笑于大方。

禅,是不允许停滞留恋于任何一机一境的。禅,是不允许固囿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的。禅,是要破除权威具备超越精神的。

所以,哪怕是师父的言论,哪怕是佛祖的经论,禅师们都不能固守停滞,都必须要超越。

所以,中国禅宗历来都是强调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公的。

所以,一个顶天立地的禅师,一个能随时做主随处做主的禅师,岂可在乎出门有草无草?岂可不知自己的下脚处?

所以若红尘洗梦在场,待良价禅师道:“只如万里无寸草处,且作么生去?”

红尘洗梦随即上前道:“保重。”然后转身出门就去,保管良价禅师另眼相看。


这一天,良价禅师在一把扇子上书写了一个佛字。岩头全奯看见后,马上另外写了一个不字。

良价禅师一看,随即又把佛字改成了非字。

不料一旁的雪峰义存禅师看见后,立即抓起笔来把这些字全部涂掉了。

良价禅师和岩头全奯在佛和非佛、有和无之间相互勘辨,雪峰义存却截断众流,把这些思维和概念全部抹杀掉,以期使人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

对于良价禅师师徒三人相互切磋之公案,同时期的兴化存奖禅师代良价禅师回答道:“吾不如汝。”

北宋天钵重元禅师评唱道:“洞山岩头平地起堆,雪峰老汉因事长智。”

南北宋交际间的白杨法顺禅师评唱道:“我若作洞山,只向雪峰云:你非吾眷属。”

这一天,一个善于宣讲《维摩诘经》的法师来拜访良价禅师。

两人见面后,良价禅师问道:“《维摩诘经》中说道:‘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唤作什么语?”

良价禅师能就经典中的原文来勘辨对方,看来对于佛经自然是非常熟悉的了。

这个法师是专门宣讲《维摩诘经》的,自然知道答案,所以他马上就回答道:“赞法身语。”

良价禅师马上反驳道:“唤作法身早是赞也。”

法身一词有多重含义,本来就是对佛和佛所说之正法以及所得之圆满法的称赞之语。所以,当你说出法身一词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赞颂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赞颂它呢?

赵州从谂禅师道:“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所以,真正悟道之人,连这个法身都要弃之如敝履的。

自然,对于禅宗的这些教案和招数,这个法师那是茫然无应的。

对于这个公案,南北宋交际间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觉禅师评唱道:“诸人到这里,下得甚么语?正觉今日也要出一只手,又恐诸人穿却鼻孔。”

元朝楚石梵琦禅师评唱道:“这里合下得什么语塞却洞山口?”随即梵琦禅师道:“千。”

明朝后期的幻有正传禅师别出一格的下语道:“唤作法身早是谤也。”

这一年的冬至,良价禅师邀请泰首座等人在一起吃果子过节。

当果子刚被端上桌子的时候,良价禅师忽然问泰首座道:“有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中,动用中收不得。且道过在甚么处?”

泰首座毫不犹豫的就回答道:“过在动用中。”

良价禅师一听,马上就叫身边的侍者把桌子连同果盘一起收走了。

良价禅师所言之物者,真如也,佛性也。

佛性包裹一切蕴含一起,那是超越生死超越动用充满生机的,那是离四句绝百非的,那是说似一物即不中的。所以,你说动用还是不动用,都是不对的。

所以,泰首座说过在动用中,不但把活物说死了,更显示出自己的思维或悟境被动用所禁锢了。如此下语,当然不能获得良价禅师的认可。自然,过节的果子也就吃不成了。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真如幕喆禅师评唱道:“诸人还知洞山落处么?若也不知,往往作是非得失会去。山僧道,这果子非但首座不得吃,尽大地人来亦不得正眼觑着。”

北宋云盖智本禅师禅师评唱道:“洞山虽有打破虚空底钳锤,要且无补缀底针线。待伊道过在动用中,但向道请首座吃果子。泰首座若是个衲僧,吃了也须吐出。”

宋朝禅宗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评唱道:“天下衲僧尽道泰首座箭锋不相拄,所以遭洞山贬剥。后来沩山喆道此果子莫道泰首座不得吃,三世诸佛也不敢正眼觑着。宗师家正令当行十方坐断,有定乾坤句辨龙蛇眼,不妨难趁。当时若是个英灵衲子解捋虎须,待道过在什么处?便拈起果子云和尚毕竟唤作什么?待他拟议,劈面便擿。何故?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

虽然众多的禅林高手都对此公案作出了评唱,但是红尘洗梦依然不揣冒昧,在此献上自己的评唱贻笑于大方。

当良价禅师问道过在什么处?红尘洗梦马上拈起果子送到良价禅师的嘴边道:“师父请吃果子。”且看这个果子能不能塞住良价禅师的嘴巴?


这一天,寺院的上座来到方丈室问良价禅师道:“想当年神秀禅师道‘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为什么不能得到五祖的衣钵呢?”

良价禅师看到上座还停留在言语思维上没有跳出去,于是开示道:“直饶道本来无一物,也未合得他衣钵。且道,什么人合得?”

别说神秀禅师道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得不到衣钵,就算六祖慧能大师说本来无一物,也不应该得到五祖的衣钵。既如此,哪么什么人下得什么转语才能得到五祖弘忍禅师的衣钵呢?

上座看到良价禅师出题考自己来了,于是立即说出了自己的答语。不料他前后说了九十六句转语,都不契合良价禅师的禅意。直到上座最后说出一句转语后,才终于获得了良价禅师的高度称赞。良价禅师高兴的道:“上座何不早恁么道?”

不过,就在上座接二连三的下语回答良价禅师的提问时,另外有个僧人却在屋外偷听上座的答语。但是事有凑巧,前面那些不恰当的答语这个人都听到了,恰恰是那句获得良价禅师高度赞赏的转语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听到。

这个偷听的僧人自然是心急火燎的。所以等上座出来后,他赶紧走过去向上座请教那句转语,不料上座无论如何都不肯把那句获得赞赏的转语告诉这个僧人。

这个僧人得不到答案,却并没有放弃。他为了知道这句转语,每天给上座端茶送水洗衣扫地,直接把上座当作师父一样的服侍。

可是上座也绝,不论这个僧人如何殷勤如何哀求,他就是不把那句转语告诉他。

就这样,这个僧人竟然连续服侍了上座三年,也没能得知那句转语。

这一天,上座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这个僧人找了个机会提了把刀来到上座床前道:“我三年来一直都在请你告诉我那句获得师父赞赏的转语,可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既然我善意请教不行,那我就只有行不善之举来获取了。”

说完后,这个僧人随即就把刀抽出来恶狠狠的道:“你今天再不告诉我那句转语,我就一刀把你杀掉。”

望着这个僧人杀气腾腾的眼神,上座心中一阵寒意升起,杀人的刀就在眼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赶紧把那句获得良价禅师高度赞赏的转语说了出来:“直饶将来亦无处著。”

这个僧人听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这句转语,不由得心满意足。于是立即给上座赔罪,并且作礼致谢。

这个事情传入江湖后,立即就在江湖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争议。

其中后世争论最大的就是,转语本身和下得转语真的那么重要吗?

这个僧人为了获知那句转语,三年来可谓用尽心思,最后竟然不惜以杀人相要挟。

而上座虽然下得转语并且获得了良价禅师的高度认可,可是他在杀人之刀面前,在生死攸关之际,终于被迫说出那句转语。由此可见,他虽然下得契合禅意的转语,但是他终究不能看破生死,终究被生死所困。并没有领悟到佛家不来不往如如不动之真谛,也没有开悟的禅师那种视生死如一,来去自如的风范。如此,他自然不是一个彻悟之人。那么,他下得转语又有何用?

所以自从这个事情传入江湖并引起争论后,后来的禅宗师父们在勘辨学生的时候,自然就多了一个心眼。很多人在组织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常常都是即使学生答辩合格了,他们都还会组织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第四次第五次毕业论文答辩,以此来反复勘辨学生是不是真的可以毕业了。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评唱道:“他既不受是眼,将来必应是瞎。还见祖师衣钵么?若于此入门,便乃两手分付。非但大庾岭头一个提不起,设使阖国人来且款款将去。”

北宋后期的本觉守一禅师作偈评唱道:

祖师衣钵漫悠哉,不受渠犹眼未开。

谁信普通年远事,岂从葱岭付将来。

南北宋交际间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觉禅师评唱道:“正觉则不然,直须将来。若不将来,怎知不受。将来的必应是眼,不受底真个是瞎。还会么?照尽体无依,通身合大道。”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苦,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所有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想当年释迦摩尼就是看到了生老病死在时时威胁和侵害着人们的身心,才决定出家修道,发愿要找到解决之道的。

现在的人们对于那些修行之人或者是悟道的禅师有一点点的误解,那就是有些人觉得修行有为之人或者悟道的禅师,一个个都是身体倍儿棒永不生病乃至于百毒不侵的,甚或是长生不老的。

其实,只要是人,你就一定会遇到生病或者死亡的问题。而且,对于修行之人来讲,越是生病痛苦不堪之时,就越是考验你平时修行功夫的时候。越是死亡来临之际,就越是能看出你的真实修行功夫和悟境。

因为在重病之时和死亡来临之际,你平时那些夸夸其谈的功夫,注定是毫无用处的。

只有在这种时候站稳脚跟,不随生老病死而动之人,才能是真正的过关之人。

自然,出家人面对疾病和死亡时的言行和思考,是和世俗之人大不一样的。

所以我们就来看看良价禅师和他的学生们在面对疾病和死亡时的种种表现吧。

这一天,良价禅师来到僧僚看望一个生病的僧人。这个僧人看到良价禅师来了,于是问道:“火风离散时如何?”

佛教认为,这个世界包括人在内,都是由地水火风四大组合而成,一旦四大离散,那就意味着这个体相之“死亡”,也就是从“色”进入“空”。

这个僧人如此问,一来是担心死亡的来临,二来是不清楚自己死后要归往何处。

良价禅师道:“来时无一物,去亦任从伊。”

色相之本体是空,你从空中来,现在复归于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既如此,何不安安心心任它来来去去呢。

这个僧人马上道:“怎奈羸瘵何?”

道理一说出来大家都懂,可是我这个羸弱多病的身子却在时时刻刻实实在在的感受着病痛的折磨呢,对于这个时刻真实存在之病,我又该把它怎么办呢?

良价禅师道:“须知有不病者。”

你的色身能有病,但是你应该知道,你的法身,那是绝对不会有病的呢。

这个僧人随即问道:“如何是不病者?”

良价禅师道:“悟则无分寸,不悟隔山坡。”

这个僧人又问道:“前程还许卜度也无?”

那个不病的法身还能卜度吗?它离开这个有病的色身后,又会怎么样呢?

良价禅师道:“虽然黑似漆,成立在今时。”

良价禅师的这个话语颇有深意呢。一来是说前程黑似漆不可知,二来是说法身黑似漆不可见。

禅宗,是关注当下,留意脚下的。它从来不会往那些虚无缥缈之处用心,也不会往以后(前程)留意。所以,对于前程,那是既不知晓也不理会的。不过,虽然如此,你在此时此刻站稳脚跟,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自然,你的前程也就在当下的这一步中了。

法身者,那是无形无状不可一见的,就如同在漆黑一片之处视物一般,别说里面本来是空,纵使里面有物,你也是不可见的。但是,法身虽然不可见,不过,你要是能当下明白自己这个色身只不过是法身暂时寄居之所,进而当下体悟这个法身其实是不来不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那么你也就能明白你的最终归宿了,你也就能清楚“你”的前程了。

对于这个公案,南北宋交际间的大随元静禅师作偈评唱道:

火风离散后,一物镇长灵。

佛国黄金地,天堂白玉庭。

前程休卜度,所至要惺惺。

一念心清净,人间亦只宁。


这一天,一个僧人问良价禅师道:“请问师父,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

生死问题,对于人来讲,从来都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不论是死亡来临,还是死亡来后,都会引起人们无限的深思。因为这个问题是你无法回避的,是你必须要真切的面对的。

对于人死后之事,世俗之人有认为一死就一了百了了的;有认为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的;有认为投胎后进入六道轮回的。

但是,僧人之问,显然和世俗之人所想有些区别。他想知道的是,对于一个修习过佛法的僧人圆寂火化后,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他是真实的烧成一堆无情的灰了,还是法身不死呢?他是真的在这个世界彻底消亡了,还是确实在另一个世界有个地方可去呢?

良价禅师回答道:“火后一茎茅。”

要想知道僧人火化后去哪里了吗?那就好好看看火后灰烬中的那根茅草吧。

法身是无相的,但是却可以应物现形。所以,我们的这个色身只是法身的一个能现形之物而已。这个所借之物不存在了,但是法身肯定还可以在别的存在之物上显现出来的啊。

所以,火后灰烬中的那根茅草,同样可以显现出法身来的啊。而且,法身是不生不灭的,是充满生机的。火后灰烬中的那根茅草,不正是在显露着死后之生机吗?

所以,你要想真切的知道僧人火化后到什么地方了,你千万不要往那些虚无缥缈的地方去想,你千万不要往死后去想。当下呈现在你眼前的这根茅草就是答案,你若是能在当下就体悟到肉身的来去都是假象,而真我是不来不去的永恒,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投子义青禅师作偈评唱道:

野火烧时越转新,至今烟焰雨难淋。

旱地红莲遮日月,无根树长翠成阴。

北宋后期的枯木法成禅师作偈评唱道:

春风吹动绿波摇,无限船师逐海潮。

只见江鸥飞白浪,岂知明月在云霄。

南北宋交际间的佛智端裕禅师作偈评唱道:

善应随流妙意深,明明一箭中红心。

当锋不是由基眼,对面铁山高万寻。


延寿堂,是寺院安置患病僧人和生活不能自理之年迈僧人的场所,在古时候,只要是正规的寺院,都会设置延寿堂的。

这一天,洞山广福禅寺的延寿堂里,有一个生病的僧人忽地躁动不安起来,并且嚷嚷着要立即会见良价禅师。

良价禅师得到延寿堂管事僧人的汇报后,立即拄着拄杖来到了延寿堂看望这个僧人。

这个僧人看到良价禅师来了,于是对良价禅师道:“师父何不救取人家男女?”

良价禅师道:“你是什么人家男女?”

这个僧人道:“我是大阐提人家男女?”

大阐提人者,断绝善根之人也。对于大阐提人,小乘佛教认为是不能成佛的,而大乘佛教认为是可以成佛的。禅宗在这个问题上则更进一步的强调,任何人都可以当下顿悟成佛。

这个僧人认为自己现在受到病痛的残酷折磨,原因就是自己是个断绝了善根的人,所以不会获得好的报应。

看到自己的禅宗学院还有学生作这种见解,良价禅师于是良久。

这个僧人看到良价禅师良久,立即明白了自己的认识有错,不过,自己身上的病可是实实在在的啊,而且病入膏肓后,死亡也会立即到来的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于是他赶紧问道:“四山相逼时如何?”

四山者,生老病死也。只要你是个人,这四座大山就一定会苦苦相逼,让你一刻都不得安宁的。

良价禅师道:“老僧日前也向人家屋檐下过来。”

日前者,悟道前也。对于生老病死,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每个人都要努力解决的。就是我,也是从四山相逼中悟道过来的。所以,你也应该在四山相逼时,正好体悟那个真我啊。

这个僧人马上问道:“回互不回互?”

良价禅师道:“不回互。”

佛性非断非常,不增不减,不来不往,不生不灭,岂可回互。

这个僧人道:“教我向什么处去?”

看到这个僧人致死都还念念不忘自己的这具色身,良价禅师也毫不客气的道:“粟畬里去。”

你念念不忘自己的这具肉身干嘛?你的这具臭皮囊一旦败坏后,就只能烧掉了啊。如果还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扔到田地里去还可以作肥料。

这个僧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对师父的谆谆教导也不能领悟禅意,他只能长叹一声,然后对着良价禅师道:“师父保重啊。”

说完后,他就坐在那里圆寂了。

看到这个僧人并没有领悟禅法就圆寂了,良价禅师提起拄杖敲了他的脑袋三下道:“汝只解与么去,不解与么来。”

对于一个合格的禅人来讲,不但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也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不但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同样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来来去去自己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且能自己作得了主才是啊。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禅宗江湖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评唱道:“大凡行脚人正要透脱这一件事,这僧既是大阐提人家男女,直至四山相逼手脚忙乱。若不是洞山具大慈悲放一线道,与他平展,怎解恁么去?所以古人道,临终之际若一毫头圣凡情念未尽,未免入驴胎马腹去。只如洞山道,我亦从人家屋檐下过,粟畬里去,鼎鼎碍四山不碍四山?到这里须是桶底子脱始得。且道洞山意作么生?金鸡啄破琉璃殼,玉兔挨开碧海门。”

南北宋交际间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觉禅师作偈评唱道:“只解恁么去,沙禽夜宿沧洲树。不解恁么来,石笋穿开古路苔。莫道鲲鲸无羽翼,今日亲从鸟道回。”

南宋石溪心月禅师作偈评唱道:

圣量凡情净尽时,转身无路事还非。

屋檐下过粟畬里,马腹驴胎一道归。


这一天,良价禅师也生病了,于是有个僧人来到方丈室看望良价禅师。

这个僧人问道:“师父病,还有不病者么?”

这个僧人看到禅宗功夫高深玄妙的良价禅师也生病了,非常的不解呢。因为出家人出家修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脱离生老病死之侵害。可是纵使自己修炼到良价禅师这种大宗师的地步,也照样躲避不了病痛的侵扰啊。既如此,自己还修炼啥?自己该怎么办?这个世界还有不病者吗?

良价禅师平静的道:“有。”

自己的这具臭皮囊会受到病痛的侵害,可是那个真我却是如如不动不生不死不垢不净的,自然是不会有病的。

这个僧人随即问道:“不病者还看和尚否?”

良价禅师马上道:“老僧看他有分。”

良价禅师听到僧人的问话后,立即纠正了他的思维,不是不病者看我,而是我看他。禅宗,那是非常强调要自己随处做主的,非常强调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公的。

这个僧人随即问道:“和尚看他时如何?”

良价禅师道:“老僧看他时,则不见有病。”

佛家曰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我既无病心也无病眼,自然眼中也就不会出现有病者了。

对于这个公案,南北宋交际间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觉禅师评唱道:“卸却臭皮袋,拈转赤肉团。当头鼻孔正,直下髑髅干。老医不见从来癖,少子相逢向近难。野水瘦时秋潦退,白云断处旧山寒。须剿绝,莫颟顸,转尽无功伊就位,孤标不与汝同盘。”

明末博山无异禅师评唱道:“不二门开,日面月面总不似。洞山癖病,混之弗得,类之不齐,病中善看病也。这僧眼里有筋,皮下有血,要见洞山也不难。”

明末清初的位中净符禅师作偈评唱道:

蹋蹋芦湾又柳湾,生涯惟指旧巑岏。

神蹊转处白云断,百鸟不来春正寒。

这一天,良价禅师感觉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离开这个红尘俗世了,于是叫来一个沙弥,让他去给在洞山上的广福禅寺之分院说法的云居道膺传话,并且特意吩咐这个沙弥道:“如果道膺问我身体怎样,你就说云岩路相次绝也。”说到这里,良价禅师又特意叮嘱这个沙弥道:“你说这个话的时候最好离道膺远点,不然的话,恐怕你要挨打呢。”

这个沙弥接受了良价禅师的安排,立即就来到洞山别院找到道膺禅师传话,果然,这个沙弥的话音未绝,道膺禅师早就一棒打过来了。

这个沙弥挨了一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对。

云岩路相次绝也,是说云岩昙晟圆寂了,现在轮到我也要圆寂了,历代的祖师都是如此一代代圆寂了的。

不过,路绝的言外之意却是良价禅师担心石头药山云岩一系的禅法在自己手中断绝了,担心云居道膺有没有真正的领悟自己的洞上禅法。所以,良价禅师才借此来勘辨道膺禅师。

此时的道膺禅师,已经是个脚跟稳固见识出众的一流高手了,所以,面对这个话语,他自然是提棒便打。

石头希迁圆寂了,药山惟俨圆寂了,云岩昙晟圆寂了,师父你也要圆寂了,哪怕天下的老和尚都要死光了,可是我还在啊,而且活的好好的。既如此,你瞎操心什么呢?

而且,禅,那是不会随着哪个人的圆寂而消失的。佛性,也是不来不往不生不灭的。既如此,又何绝之有?

那个沙弥既不懂良价禅师的话语,也不明白道膺禅师的作略,看来,实在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对于这个公案,五代宋初的同安绍显禅师代这个沙弥回答道:“恁么则云岩一枝不坠也。”

南宋绝象鉴禅师作偈评唱道:

洞山有路透云岩,绝处教通到者难。

拄杖头边开活路,方知不隔一毫端。

南宋竹屋简禅师作偈评唱道:

年老心孤是洞山,引人行路绝跻攀。

这僧若也知机变,一去云岩更不还。

这一天,良价禅师感觉到自己离开这个尘世的日期快到了,于是他来到大堂问弟子们道:“离此壳漏子,向甚么处与吾相见?”

一个人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能和他相会?

不过,这只是表面意思而已。因为自己的这具肉身只不过是法身暂时寄居的场所而已,色身虽然一定会腐朽变质,但是法身却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呢。

一个人的色身不在了,法身也就离开这具色身了,可是法身到哪儿去了呢?你又怎么能见到它呢?

弟子们面对良价禅师的勘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良价禅师于是立即作偈一首开示弟子们道: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

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良价禅师门下众多的弟子不能当下回应良价禅师的禅机,实在有些遗憾。不过若是红尘洗梦在场,当良价禅师问道:“离此壳漏子,向甚么处与吾相见?”

红尘洗梦马上道:“离此壳漏子,甚处与你不相见?”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809年)三月一日,良价禅师终于感觉到自己要离开这个红尘俗世了。于是他把弟子们都喊了过来,然后对他们道:“吾有闲名在世,谁人为吾除得?”

此时的良价禅师,何止是只有点闲名在世哦。当是时,良价禅师凭借其独特的禅法在江湖中独创一宗,进而威震天下声势喧天。整个禅宗江湖,除了仰山慧寂能强过良价禅师外,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胜过良价禅师了。

不过,良价禅师希望有人能给自己除名,肯定不仅仅是要除去那个外在的名声的。

一来良价禅师是要看看弟子们有没有一个真正的禅客所独具的超越精神和独立特行的气质,从而敢于把师父的闲名除去。

二来是要看看弟子们能不能把那些外在的东西惑乱人心的东西除去,甚至于把洞上禅法也除去。因为正是你有深厚的禅宗功夫,所以你才有了这些所谓的闲名啊。

自然,良价禅师的这个问话极具挑战性,所以弟子们一听,都没有人站出来回答师父的问话。

此时良价禅师的头号弟子曹山慧寂禅师早已毕业离开了洞山,而且自己也开山授徒当上了老师。而二号弟子云居道膺禅师还在洞山别院庵居,也没在身边。自然良价禅师的话语也就没有弟子出来应对了。

看到正规的师兄们都不吱声,旁边一个还未受具足戒的沙弥站了出来对着良价禅师道:“请师父法号。”

你不是想要除名吗,那么就请你自己说出你的名号出来吧。不止如此,既然你想要除这样除那样,那么就请你统统把它拿出来吧,只要你能拿得出来,我就可以给你除掉。

可是,不论是外在的名声和内在的佛性以及禅道,你能说出来拿出来吗?须知,这些东西,都是说似一物即不中的。

这个沙弥的招数,数十年前遵布衲也曾经用过。有一天,遵布衲正在浴佛,药山惟俨曰:“这个从汝浴,还浴得那个么?”遵布衲曰:“把将那个来。”惟俨乃休。

良价禅师看到沙弥如此回应,不由得非常高兴的道:“吾闲名已谢。”

良价禅师要弟子们给他除名的事情传到江湖中后,良价禅师的师弟石霜庆诸禅师评唱道:“无人得它肯。”

云居道膺听说后,也评唱道:“若有闲名,非吾先师。”

曹山本寂听说后,也评唱道:“从古至今,无人辨得。”

明末清初的频吉智祥禅师作偈评唱道:

宝鼎香消漏已残,闲名且喜卸人间。

剩来一曲无声调,孤韵清清和者难。

既然闲名已除,自己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于是良价禅师马上安排弟子给自己剃发,然后沐浴更衣。随即命令弟子敲钟集众,然后良价禅师端坐在禅床上给弟子和信众们告别。完事后,良价禅师就在禅床上端坐着圆寂了,享年六十三岁。

大家看到平时和蔼可亲谆谆善诱的良价禅师圆寂了,而且年纪并不是很大,一个个不由得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直往外淌。

顿时,整个广福禅寺哭声一片,而且几个小时过去了,大家依旧在那里痛哭流涕悲伤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中国禅宗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发生了。已经圆寂了的良价禅师忽地睁开眼来责备大家道:“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

看到大家一个个像世俗之人一样牵挂常情,不能达到一个禅客心不附物来去无牵挂之境,良价禅师认为他们实在是愚痴之人啊。

于是良价禅师立即把寺院里的几个管理人员喊了过来,然后命令他们马上举办一场愚痴斋,以期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点化大家。

斋饭很快就置办好了,良价禅师自然就带领着大家用斋。

可是,斋饭吃完了,所有的人都对良价禅师恋恋不舍,都希望良价禅师能多留几日。

良价禅师看到大家苦苦哀求,也就随顺众人答应了下来。就这样,良价禅师又在这个俗世多留滞了七天。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良价禅师跟随着大家一起来到寺院的斋堂用斋。吃完饭后,良价禅师再次叮嘱大家道:“僧家无事,大率临行之际,勿须喧动。”

说完后,良价禅师立即沐浴更衣,然后回到了方丈室,在禅床上端坐着圆寂了。

这一次,良价禅师就真的走了。

良价禅师圆寂后,弟子们并没有依照佛例火葬之,而是在广福禅寺后山建造墓塔安置了良价禅师的全身,唐懿宗也敕于良价禅师“悟本禅师”之谥号。

良价禅师能在圆寂后出人意料的回来再次开示众人,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神奇之事啊。

在中国禅宗史上,禅师们在各种场合表现出了许多的绝妙功夫和世人眼中的种种神通,禅师们坐脱立亡也是比比皆是。

但是已经圆寂了还能再回来者,良价禅师实在是第一人。而且在近一千五百年的中国禅宗史上,这种禅师圆寂后还能再回来的情况,也就出现过几次而已。

由此可见,禅师们并不只是会耍点嘴皮子功夫说点禅语打点机锋的,其真实的修习功夫,同样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想想看,禅师们能做到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这是需要多么高深的修为才能办到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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