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周杰伦的《你听得到》听过吧?”女孩问。
“当然。”
“主歌部分第二部分开头是这样唱的——‘比我知道,你的温柔像羽毛,秘密躺在我怀抱,只有你听得到’。‘只有你听得到’这一句,周杰伦唱得含糊不清,即便你盯着歌词也听不出清楚他到底唱了什么,像是人睡觉时无意识的呢喃低语。”
“吐字不清一直是周杰伦的标签嘛。”
“吐字不清固然是一部分事实,可那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
女孩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吹了吹额前的齐刘海:“那一句他唱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说根本就是随便哼哼了一句,长久以来困扰着许多人,也包括我。事实其实很简单,周杰伦唱完这一句,录音的时候即兴发挥,将这一句倒着播放录了进去,就成了人们听到的那样。你看,实际上你什么都没听到。”
她拿出手机,开始播放周杰伦的《你听得到》。清澈的旋律自手机扬声器传出,效果虽然比不上高保真耳机,更比不上价格数万元的音响设备,但是听来别有一番滋味,独特、质朴、不加任何修饰的感觉。
眼下的我,坐在去往南国的绿皮火车上,黑色皮质硬座面前坐着刚认识的女孩,外面是黑黝黝一闪而过的郊野。听着从手机扬声器传来的歌声,不禁我想起中学时代那时的自己,无数次走在校园里,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歌曲从广播里传来,久久地响彻着。黑夜漫无边际,忽远忽近,模糊而不可捉摸,正如脑海深处的记忆。
一幕幕画面,随着列车前行的方向,在眼前飞速倒退,消失于黑暗尽头。那倒退的,那一闪而过的,那消失在黑暗尽头的,究竟是一成不变的单调至极的风景,还是逝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呢?
或许那些逝去的时光,确实包含着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吧。
音乐声继续响着,穿透沉寂的黑暗,散发出独特的魔力,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桥梁,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冲破时空中的重重迷雾,于这一瞬间相会,紧紧联结在一起。
恍惚间,竟有种时空倒转的错觉。
歌曲播放到第二次主歌,唱到“只有你听得到”这句。她拿起手机,按了暂停,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歌曲倒放,果然,她说的千真万确,这一次,那句含糊不清的歌词无比清晰——“只有你听得到”。
“不过,这首歌也只有这么一句而已,一旦你知道这个事,你大概会大喊一句,哇,好酷。然而第二天转身就忘了。我要找的是一张真正独特的专辑,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想得到的点子。而你拿到之后会翻来覆去地听,每一次听的感觉都不一样。”
“问题是那种唱片真的存在吗?”我疑虑道。
“当然存在。”她大声说道,“这张专辑是迈克尔·杰克逊从未发行过的录音室专辑,他原本准备在千禧年发行。他宣称,这张专辑是给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礼物。不过,就在唱片录制完不久,他和索尼唱片公司出现了一些分歧,唱片的前景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张唱片被搁置了,没有公开发行,迈克尔杰克逊另外录了一张专辑发行,也就是Invincible这张专辑。但仍有一部分人得到了这张连名字都没有的唱片,并收藏了起来。”
“那这张唱片到底特别在哪里?”
“迈克尔·杰克逊使用了一种独特的录音技术。如果你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迷的话,你就知道,现代流行音乐有许多技术都是他发明的。比如他重新定义了MV,他开创了太空舞步,他第一个把来自太空的声音录进了唱片等等。总之,他像一个音乐顽童,什么东西都是尝试一番。接下来的内容可能有点专业,也有点枯燥,要继续说么?”
我点了点头。
“这个录音技术是这样的。我们知道唱片上录制的歌曲有16道音轨,人声,和声,不同的乐器,分布在不同的音轨上。而录音师,或者说制作人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音轨混合在一起,哪个部分人声需要推大,哪个部分需要什么乐器,让它们体现出层次感,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迈克尔·杰克逊把录制好的人声放在一条音轨上,接着他把这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放在另一条音轨上,但这一条音轨的声音比那一条慢30毫秒。你能想象这情况么?”
我沉默不语。
“举个例子类比一下,比如说你在浴室唱歌,空间很狭窄,音波散开,撞在墙上折回来。这就形成了一种共鸣。”
“你是说回声?”
“是那么回事,但你听不出来,因为时间差很短,所以你听起来仍是一个声音,但是又感觉有好几个人在唱一样。声音立刻就变得饱满了,有层次感和立体感了。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是你只要听过一次,绝对不会忘记。但是,这个技术也存在一些争议。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怎么说呢,它会模糊歌手原本的声音特点,会让你听起来不像是他唱的,或者声音变了。尤其是对那些听过他无数遍歌曲的歌迷来说,根本就无法适应,你明白那感觉吧。”
“就和分手很久之后又重逢的恋人差不多吧,虽然你仍然认得她,但又无比地陌生,中间是一段永远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对,所以那唱片也是这么回事。所以索尼唱片公司对这张唱片的市场前景持怀疑态度,而且他们觉得这是对歌迷的不负责。但是,迈克尔·杰克逊一心一意想发行这样一张充满了实验性质的唱片。”
“可是,为什么你非得找到那张专辑不可?”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玩吧。”她歪着头说道。她噘起嘴,又吹起垂在额前的刘海。
“好玩?我还以为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就是好玩啊。”她重复道。
“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就是好玩!再说意义那玩意儿本就可有可无,是人们发明出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的玩意。若是执着于意义之类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意义那玩意儿’,听起来像是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什么叫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不知道。血淋淋这个词,给人一种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好厉害的感觉,不是么?”我一脸轻松地说。
“大概吧。”
“村上春树许多句子不就这样子么,比如说《且听风吟》开篇的第一句,‘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再比如《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说是林少华式的感悟也未尝不可。”
她开始吹她额前的刘海。我抬眼,用余光打量着她,她自顾自地吹着,好像周围没有人存在似的。
“说到这个,我倒想了起来,昨天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村上春树跟我谈周杰伦的音乐。”
“是么?他怎么说?”
“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还没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烦人的电话。”
“烦人的电话,无处不在的电话。就连早上闹钟的声响也以为是电话。所以也不知道那梦究竟发生过没有,总之是稀里糊涂的。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过得稀里糊涂的,吃饭稀里糊涂,看书稀里糊涂,听音乐稀里糊涂,就连做梦也是稀里糊涂的。”
“就是说你这人稀里糊涂。”
“大概。所以早上我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不能再安于现状啦。”
“我一直在想,稀里糊涂地一直过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活法。”
“和老年痴呆差不多,那可不值得羡慕。”